秋夜的微风，已带上了明显的凉意，悄无声息地穿过未完全合拢的窗棂，拂动了书房内温暖的烛光。
烛火轻轻摇曳，在墙壁上投下变幻不定、却又无比柔和的光影，将一大一小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身影拉长，交织，仿佛一幅静谧而温馨的画卷。
涂山暮洗浴后换上了柔软的寝衣，带着一身清浅的皂角香气和被热水熨帖过的暖意，乖巧地蜷缩在容容身侧的软垫里。
他小小的身子几乎要陷进去，只露出一张被热气蒸得微微泛红、更显白玉无瑕的小脸。一头乌黑柔软的发丝尚未完全干透，有几缕湿漉漉地贴在光洁的额角，被容容用干燥柔软的细棉布，极有耐心地、一下下轻轻拭去残留的水汽。
容容低柔舒缓的嗓音，正娓娓讲述着一个关于星空与河流的古老童话。
故事里有会说话的星星，有执着奔向大海的小溪流，情节简单却充满了奇妙的想象。她的声音如同最上等的丝绒，温柔地包裹着这方小小的天地，也包裹着听故事的孩子。
涂山暮安静地听着，碧色的眼眸映着跳动的烛火，显得格外专注。他的一只小手无意识地攥着容容垂落的一角衣袖，指尖缠绕着那细腻的布料，仿佛这是一种无声的依赖和汲取安全感的方式。
然而，若是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那专注的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和心不在焉。
他的思绪并未完全沉浸在那美妙的童话里，而是像被秋风吹起的蒲公英，飘飘荡荡，落向了一个连他自己也未曾明晰的、朦胧的远方。
白日里，或许是与小白狐在花丛中嬉戏时，看到对方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亲昵；
或许是独自坐在苦情树下练习呼吸法时，感受到的那份浩瀚而沉默的守护；
又或许是更早之前，在那惊心动魄的寒潭边，体内那股不受控制、骤然爆发的陌生力量所带来的、事后回想起来的隐约心悸与困惑……这些看似不相关的碎片，如同水底悄悄浮起的气泡，在他心底某个角落积聚、碰撞。
它们共同指向了一个模糊而巨大的、关于“存在”的疑问。
他是谁？他为何会在这里？他体内那些时而温顺、时而陌生的力量又从何而来？
为什么容容姐、雅雅姐，甚至涂山其他的狐妖们，看他的眼神里，除了疼爱和善意，偶尔会掠过一丝他看不懂的、复杂难言的东西？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纯粹新生的、名为“涂山暮”的孩子。
尤其是容容姐。她对他极尽呵护，温柔耐心到无可挑剔。
但有些时候，尤其是在他睡着后（他有时会迷迷糊糊醒来），或是她独自一人望着苦情树出神时，他会捕捉到她脸上那种深沉的、仿佛承载了无尽时光重量的哀伤与思念。那哀伤如此沉重，与平日里温柔含笑的她判若两人。
那份哀伤，是因何而起？又为谁而存？
一个名字，一个称呼，伴随着这些朦胧的疑问，逐渐在他心中清晰起来——那个“英雄”。那个容容姐和雅雅姐偶尔会提及、却又语焉不详的“故人”。
那个据说对涂山有莫大恩情、最终为守护涂山而逝去的存在。
他隐隐感觉到，这个“英雄”，与他，与他身上那些解不开的谜团，有着某种至关重要的联系。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紧张，甚至恐惧。窥探未知，尤其是可能与自己息息相关的未知，需要巨大的勇气。他怕听到令人难过的故事，怕触及容容姐的伤心事，更怕……那个答案会颠覆他现在所拥有的、这份珍贵无比的温暖与安宁。
但是，那种想要了解、想要探寻根源的渴望，如同初生的藤蔓，在他心里顽强地生长、缠绕，最终战胜了那点怯懦。
故事的间隙，容容正要端起旁边的温蜜水润一润嗓子。烛光下，她的侧脸线条柔和，神情安宁。
就在这时，涂山暮忽然动了动。他抬起一直低垂着的小脑袋，那双映着烛光的碧眸望向容容，里面闪烁着挣扎、忐忑，以及一种破土而出的、前所未有的勇气。
他松开了攥着容容衣袖的手，小小的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蜷缩，声音很轻很轻，像怕惊扰了这温暖的夜晚，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开口，打破了童话留下的余韵：
“容容姐……”
容容端杯的动作微微一顿，垂眸看向他，眼中带着询问的温柔。
小家伙似乎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吸了一口气，才继续用那细弱却清晰的声音问道：“……过去的那个……英雄……是什么样子的？”
问完了。他立刻屏住了呼吸，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带着全然的忐忑和不安，紧紧盯着容容的脸，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仿佛一个等待宣判的小小囚徒，既渴望得到答案，又害怕那答案是自己无法承受的重量。他甚至下意识地做好了准备，如果容容姐露出丝毫为难或悲伤的神情，他就立刻收回这个问题，假装自己从未问过。
寂静笼罩下来。窗外的风声似乎也变得清晰可闻。
容容显然没有预料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
她的眼眸中，清晰地掠过了一抹极其复杂的情绪——那其中有猝不及防的惊讶，有深埋于心底的哀恸瞬间被触动的涟漪，有漫长的时光也无法完全磨灭的思念，更有一种……该如何对眼前这个纯净如白纸的孩子诉说往事的犹疑与权衡。
那复杂的情绪如同云影般飞快掠过她总是含笑的眼眸，但也仅仅是刹那。她很快便收敛了那瞬间的失态，长长的睫毛轻轻垂下，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掩去了最深处的波澜。
她沉默了片刻。这短暂的沉默对于紧张等待的涂山暮而言，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然后，她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杯盏，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当她再次抬起眼眸时，里面已经重新盛满了惯常的、足以包容一切的温柔。只是那温柔深处，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淀了岁月与故事的深邃。
她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手，用温暖柔软的指腹，轻轻拂过暮儿因为紧张而微微绷紧的额角，将那缕半干的发丝温柔地拨到耳后。这个充满怜爱的动作，无形中缓解了涂山暮紧绷的情绪。
随后，她的唇角缓缓漾开一抹极轻极柔的微笑，那笑容里带着怀念，带着感伤，甚至带着些许后悔，但更多的是一种经过时光淬炼后的、平静的温暖。
她的声音比刚才讲故事时更加轻柔，如同夜风中最缱绻的低语，每一个字都带着珍而重之的分量：
“他啊……”她微微停顿，似乎在脑海中勾勒着那个久远却从未模糊的身影，寻找着最合适的词语，“是一个……很温柔，也很勇敢的人。”
她的目光落在涂山暮身上，那眼神仿佛穿透了时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却又无比温暖。“就像暮儿一样。”她轻轻地、认真地补充道，语气中没有丝毫敷衍的比较，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看到了某种本质联系的认知。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涂山暮心中荡开圈圈涟漪。
那个遥远而模糊的“英雄”形象，第一次有了一个极其温暖且正向的轮廓——温柔，勇敢。而且……像他一样？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受宠若惊、难以置信、以及微小雀跃的情绪，悄然驱散了他心中大半的忐忑。
他眨了眨眼睛，原本紧绷的小身体微微放松下来，下意识地向容容的方向更靠近了一些，仰着小脸，碧眸中的不安渐渐被一种愈发浓烈的好奇和期待所取代。
容容姐说……那个英雄，像他一样？
看到暮儿眼中恐惧褪去，好奇的光芒越来越盛，容容唇边的笑意也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沉浸于美好回忆时的柔和光晕。
她知道，孩子的心灵纯净而敏感，承受不起过于沉重和黑暗的过往。那些血与火的惨烈、绝望与牺牲的冰冷、深入骨髓的痛苦与挣扎……都不该是现在的他需要了解和背负的。
她所要做的，并非隐瞒，而是守护。
如同精心筛选阳光下的七彩泡沫，只将那些最轻盈、最美好、最能体现那灵魂本质光彩的碎片，捧到他的面前。
让他感受到那份“可能”存在于过去的、真实的温暖与光辉，而非阴影与沉重。
于是，她调整了一下坐姿，让暮儿能更舒服地靠着自己，然后用一种悠远而舒缓的语调，开始了她的讲述。
她刻意避开了所有涉及具体事件、身份和悲剧结局的部分，只聚焦于那些闪烁着微光的性格碎片和日常琐事。
“他啊，非常聪明。”容容的眼中流露出真实的赞赏，那是一个教导者对优异学生发自内心的认可，
“学东西特别快。很多复杂的事情，别人可能要琢磨很久，他往往看一遍，听一遍，就能明白其中的关窍，甚至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地方。”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书案上那些账本和算盘，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怀念：“尤其是那些需要耐心和细心的东西，比如理账、计算、还有……”
她微微一顿，将某个危险的词咽了回去，自然地转换道，“……总之，在很多方面，他都学得又快又好。有时候，连容容姐都要佩服他呢。”
涂山暮听得入了神。聪明？学东西快？这一点似乎戳中了他小小的好胜心，也让他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共鸣。他最近也在努力学算数，虽然总是出错，但容容姐也夸过他理解得快。原来，那个英雄也是这样吗？他下意识地挺了挺小小的胸膛，仿佛与有荣焉。
“不过呢，”容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温柔，仿佛在描述一个安静美好的画面，“他平时并不是一个喜欢喧闹的人。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不喜欢夸夸其谈，更习惯默默地看着，听着，思考着。”
她伸出手，指尖在空中轻轻划过一个安静的轨迹，仿佛在描绘那种沉静的气质：“就像……就像夏天午后，投在回廊上的、安静的树影。你不一定会时刻注意到他，但他一直都在那里。”
“但是，”她的声音里注入了力量，“这份安静，并不是冷漠哦。他有一颗非常非常柔软的心。总是在别人需要的时候，默默地伸出援手。”她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似乎看到了许多年前的某个场景。
“也许，是看到年迈的狐妖奶奶搬运重物，他会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悄悄帮上一把，然后不等人家道谢就默默走开。”
“也许，是发现有小伙伴遇到了难解的烦恼，他不会说很多安慰的话，却会默默地陪在对方身边，或者用他自己的方式，巧妙地帮对方解决问题。”
“他总是能注意到那些很容易被忽略的、细微的困难，然后不声不响地，就把事情做好了。”
涂山暮的脑海中，随着容容的叙述，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而温暖的轮廓：一个聪明却沉静的身影，总是用行动而非言语，默默散发着善意。
这种感觉让他觉得非常舒服，非常安心。他想象着那个身影在涂山的回廊里、街道上安静走过的样子，心中充满了模糊的好感。
容容注意到了他神情的变化，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她继续说着，这一次，她的语气中带上了一种近乎宠溺的温柔，指向了一个非常具体、且与暮儿有着奇妙联结的地方。
“而且，他和你一样，也特别喜欢苦情树呢。”她微笑着说，“尤其是苦情树下，那片由他亲手照料起来的小小花圃。”
这个共同的喜好瞬间拉近了那个遥远英雄与暮儿的距离。涂山暮的碧眸一下子亮了起来，迫不及待地追问：“花圃？他也喜欢花吗？”
“嗯，非常喜欢。”容容肯定地点头，眼神充满了回忆的柔光，“那片花圃不大，但被他打理得非常好。里面种满了各种季节的花卉，很多还是他从很远的地方找来、精心培育的品种。他侍弄那些花的时候，非常非常耐心，就像对待最珍贵的宝贝。”
她的声音仿佛也染上了花香：“春天的时候，会有嫩黄的迎春和粉白的海棠；夏天，是绚烂的锦葵和芬芳的茉莉；到了秋天，还有不怕寒的菊花开得热热闹闹。他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浇水，什么时候该施肥，什么时候该为它们遮挡太过炽烈的阳光。”
“有时候，他会在花圃里一待就是大半天，安安静静地除草、松土，或者只是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看着那些花儿发呆。那时候的他，看起来特别平静，特别满足。”
容容的描述绘声绘色，仿佛那幅画面就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好像所有的烦恼，在和那些花儿待在一起的时候，就全都消失了。”
涂山暮完全被这个故事吸引了。
他想象着那个安静的身影，在阳光下的花圃里忙碌的样子，想象着那片四季常开的、美丽的小天地。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和向往。
原来，那个英雄不只是聪明勇敢，还有着这样温柔细腻的一面。
他甚至忍不住小声问：“那……那片花圃……现在还在吗？” 他好想去看看，想去感受一下那个英雄曾经停留过、付出过心血的地方。
容容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黯淡了一瞬，那片花圃早在当年的惨烈战斗中化为焦土。
但她很快重新漾起温柔的笑容，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花圃有了些变化。不过，生命的力量是很顽强的。也许以后，暮儿可以试着在那里种下新的花种，让那里重新变得漂亮起来，好不好？”
这个带着希望的建议立刻得到了涂山暮的积极响应，他用力地点了点头，眼中充满了期待，仿佛接下了一个无比神圣的任务。
容容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知道火候已到。
她不再继续往下说，而是将话题停留在最温暖美好的地方。她轻轻将他揽入怀中，下巴抵着他柔软的发顶，声音柔得像梦呓：
“所以啊，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聪明，安静，善良，喜欢美好的事物，就像暮儿一样。大家都很怀念他。”
涂山暮依偎在容容温暖的怀抱里，鼻尖萦绕着容容身上淡淡的馨香和窗外飘来的苦情花冷香。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睁着那双清澈的碧眸，望着跳跃的烛火，小脑袋里还在不断回味着刚才听到的关于那个“英雄”的点点滴滴。
那个原本抽象而遥远的“英雄”形象，此刻在他心中变得具体而生动起来。他是一个聪明的、学东西很快的人；他是一个安静的、却会默默帮助别人的人；他是一个和自己一样，深深喜爱着苦情树、会耐心照料花圃、热爱着生命与美好的人。
一种模糊却真切的好感与向往，如同初春的溪流，在他纯净的心田里涓涓流淌。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念头：如果那个英雄还在，他们或许可以一起在花圃里种花，他可以教自己很多不会的东西，他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至于那些未曾言说的部分——那英雄为何逝去？
为何他的离去会让容容姐如此悲伤？
自己与他那隐约的关联又究竟是什么？
这些更深沉的疑问，此刻都被这层温暖美好的滤镜暂时遮盖了。
在这个宁静的秋夜，一个关于“过去”的、被精心筛选过的、充满光晕的种子，被温柔地种入了孩子的心田。
它或许会在未来某一天，生根发芽，引领他去探寻更多的真相。
但在此刻，它只是带来了一份单纯的感动、一份模糊的向往，和一份因“相似”而产生的、微妙的亲近感。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容容低头，看着怀中渐渐眼皮打架、却还强撑着不肯睡去、似乎仍在脑海中描绘着那个美好形象的孩子，眼中的温柔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极其轻柔地，哼起了一首古老的、没有歌词的涂山谣曲。曲调悠远而安详，如同母亲的呢喃，缓缓地将怀中的孩子，送往了那片由美好故事编织而成的、宁静的梦乡。
而在那梦乡里，或许会有一个模糊却温暖的身影，站在一片繁花盛开的土地上，对着他，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个温柔而宁静的微笑。
（这一章，嗯.....）我写的时候总感觉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