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情巨树流淌的金辉,如同亘古不变的熔金瀑布,将暮园花圃笼罩在一片神圣而静谧的光晕之中。宁神草细碎的白色小花在光尘中吐纳着清冽的冷香,赤焰鸢尾跳动的花瓣边缘折射着温暖的光晕。
然而,这片被永恒眷顾的宁静天地,却悄然见证着一个人类少年体内,正掀起着名为“青春”的、喧嚣而不可抗拒的惊涛骇浪。
陈暮站在花圃中央,手中握着一柄小巧的银铲,正准备为那株新移栽的“冰魄幽兰”松土。
动作却突兀地凝滞在半空。一种奇异的、源自喉咙深处的干涩与紧绷感,如同无形的藤蔓,猝不及防地扼住了他的发声。他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试图驱散那不适。
“咳……咳嗯……”
发出的声音不再是记忆中清亮甚至带着一丝稚气的童音,而是像被砂纸打磨过一般,带着一种陌生的、粗嘎的低沉,尾音甚至不受控制地劈了个岔,如同琴弦崩断的杂音,在这片沉静的花圃中显得格外突兀。
陈暮的身体猛地僵住!碧色的眼眸瞬间睁大,一丝难以置信的窘迫迅速爬上他的脸颊。
他像是被自己的声音吓到,又像是害怕这“怪声”惊扰了什么,猛地闭上嘴,喉结因为紧张而上下滚动了几下,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层薄红。他下意识地抬眼,飞快地扫向花圃边缘那个沉静的身影。
涂山容容正俯身在一丛盛开的“星泪兰”旁。墨绿色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发丝垂落,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拂过光洁的颈侧。
她纤细的手指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翠绿光晕,极其精准地拂去叶片上沾染的微尘,动作轻柔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儿。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沉静的侧脸轮廓,鼻梁挺直,唇色淡粉,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
那份专注与宁静,仿佛自成一方天地,隔绝了尘世所有的喧嚣与变化。
陈暮的目光如同受惊的飞鸟,在触及容容身影的瞬间便仓皇地收了回来。心脏在胸腔里不争气地加速跳动,咚咚咚地撞击着肋骨,力道之大,让他怀疑容容姐姐是否都能听见。
一种莫名的羞赧混合着对自己这“怪声”的懊恼,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心头。他用力抿紧嘴唇,仿佛这样就能将那失控的声音永远关在喉咙里,重新变回那个可以自然地在容容姐姐面前说话、甚至偶尔会问出些幼稚问题的孩童。
然而,时光的刻刀,早已在他身上留下了无法逆转的痕迹。曾经需要踮脚才能看清书案卷宗的孩童,如今已能自然地平视容容姐姐的下颌。
靛蓝色的涂山制式短衫,袖口处露出一截初显少年清韧轮廓的手腕,肩背的线条也褪去了单薄,有了些挺拔的雏形。
最让他烦恼的,是镜中那张日渐褪去婴儿肥的脸颊——下颌的线条初显清隽的棱角,这本是成长的勋章,可偏偏……那光洁的额头和鼻翼两侧,不知何时竟冒出了几颗小小的、带着红晕的凸起!
青春痘!
这三个字如同魔咒,让陈暮每次揽镜自照时都如临大敌。他试过用冰冷的泉水反复冲洗,试过偷偷采摘据说有清凉效果的草叶揉搓,甚至有一次在藏书阁角落里翻到一本不知名的人族医书,看到“火气郁结”之说,便连着几天只敢啃食最清淡的蔬果……然而,那几颗顽强的“红点”依旧盘踞在他的脸上,如同宣告他无法掌控自身变化的耻辱标记!
尤其是在容容姐姐那永远光洁如玉、仿佛岁月都无法留痕的容颜映衬下,这几颗痘痘更是显得无比刺眼和……粗鄙。
“哟!豆芽菜!几天不见,你这脸怎么跟被火燎过的癞蛤蟆皮似的?啧啧啧,这一个个红疙瘩,看着就硌应!”
雅雅那清亮又充满戏谑的声音,如同裹着冰碴子的寒风,毫无预兆地卷过暮园的宁静。
她冰蓝色的身影如同瞬移般出现在陈暮面前,抱着手臂,冰蓝色的马尾在脑后俏皮地晃动着,一双猫儿似的眼眸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发现新玩具般的光芒,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陈暮那张因窘迫而涨红、又点缀着“红点”的脸。
陈暮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脸颊瞬间烫得能煎熟鸡蛋,连耳根都红透了!
他下意识地想用手捂住脸,又觉得这动作太过幼稚,只能僵硬地别过头,试图避开雅雅那极具穿透力的、如同探照灯般的目光,喉咙里挤出一点干涩的抗议:“雅……雅雅姐!”
“哎呀呀,还害羞了?” 雅雅像是发现了更有趣的事情,故意凑近一步,冰蓝色的发丝几乎要拂到陈暮脸上,带来一丝寒意,“让雅雅姐看看,是不是还长喉结了?啧啧,小豆芽菜,你这是要开花结果了不成?” 她伸出手指,作势要去戳陈暮的喉结。
“没……没有!” 陈暮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后退一步,动作带着明显的慌乱,后背差点撞上身后的月魄兰。
巨大的羞耻感和被当成“新奇生物”观赏的恼怒让他碧色的眼眸里燃起一丝火苗,却又在雅雅绝对的力量威压面前,只能死死地压下去,化作紧抿的唇角和更加通红的脸色。
“哈哈哈!瞧你那怂样!” 雅雅看着陈暮窘迫到极点的模样,心满意足地大笑起来,冰蓝色的眼眸弯成了月牙,“别躲嘛!让雅雅姐好好研究研究你这‘人类成长的烦恼’,说不定还能给你配点特效药,保证你明天就……唔!”
她调侃的话语戛然而止。
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如同最精密的屏障,无声无息地隔在了她和陈暮之间。雅雅只觉得一股柔韧的气流轻轻拂过,将她探出的手指不着痕迹地推开寸许。
雅雅不满地撇撇嘴,冰蓝色的眼眸带着一丝被打断兴致的嗔怪,转向花圃边缘。
容容不知何时已直起身,手中拈着一片刚刚清理干净的星泪兰叶片。她并未看雅雅,碧色的眼眸平静地落在陈暮身上,那目光如同深潭,清晰地倒映着少年通红的脸颊、窘迫的神情和眼中那丝强压的羞恼。
“雅雅姐,” 容容的声音清泠依旧,如同山泉滴落玉盘,不高,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冻结了雅雅后续的调侃,“莫要顽皮。”
她并未责备雅雅的戏谑,只是极其自然地陈述了一句,随即目光重新落回陈暮,声音放得温和了些许:“暮儿,花圃湿滑,站稳些。” 她的提醒,巧妙地化解了陈暮方才的狼狈后退,仿佛他差点撞到月魄兰只是因为地面湿滑,而非雅雅的捉弄。
陈暮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借着容容的话,用力稳了稳身形,低低应了一声:“是,容容姐。” 他依旧不敢抬头看容容,只觉得脸上那几颗痘痘在容容姐姐沉静的目光下,仿佛燃烧起来,烫得他生疼。
雅雅带来的巨大窘迫虽然被容容姐姐化解,但那份因身体变化而产生的、在容容姐姐面前无所遁形的羞耻感,却如同附骨之疽,更深地缠绕着他。
他渴望改变!渴望摆脱这孩童般的局促和“豆芽菜”的标签!渴望在容容姐姐眼中,不再是一个需要被保护、被包容、甚至会被雅雅随意取笑的“小暮儿”,而是一个可以独当一面、值得信赖的……男子。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野火燎原。他开始笨拙地、甚至有些用力过猛地,尝试着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成熟可靠”的形象。
在内库整理卷宗时,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只专注于眼前的一亩三分地,而是会刻意地挺直腰背,眉头微蹙,模仿着容容思考时那种沉静专注的神态,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有深度。
然而,那刻意板起的严肃小脸,配上尚未完全长开的眉眼,非但没有威严感,反而透着一股故作老成的滑稽。
行走在涂山回廊上,他不再像过去那样脚步轻快,甚至偶尔会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跳跃。他开始刻意地放慢步伐,每一步都力求沉稳有力,肩膀端平,下巴微抬,目光直视前方,仿佛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这努力维持的“稳重”姿态,在遇到转角或台阶时,往往会因为分神而显得更加僵硬和不协调,甚至有两次差点被自己刻意放缓的步子绊倒,引来远处不明所以的侍卫们投来的诧异目光。
最让他在意的是衣着和仪表。他偷偷观察过那些涂山侍卫统领和高级执事们的装束,他们穿着合身的劲装或长衫,一丝不苟,带着一种干练的英武之气。
陈暮翻出自己最“体面”的一件靛蓝色短衫——那是容容吩咐人为他新做的,料子比之前的柔软挺括些。
他对着水镜,一遍遍地整理衣襟,试图抚平每一丝褶皱,将腰带束得紧紧的,勒得自己几乎喘不过气,只为让身形看起来更挺拔。
他甚至学着那些执事的样子,将总是有些微卷的柔软胎发,用一根简单的布带紧紧束在脑后,试图显得更利落。然而,过紧的束发拉扯着头皮,让他额头那几颗“青春烦恼”显得更加红肿刺眼,过紧的腰带也让他动作更加僵硬。
这天,他更是做了一件自认为能极大提升“可靠感”的事——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件涂山普通侍卫替换下来的、对他来说明显过于宽大的深青色制式外袍。
那袍子肩线垮塌,袖口长得盖过了他的指尖,下摆几乎拖到脚踝。他费力地将它套在自己的短衫外面,对着水镜左照右照,试图用那深沉的色泽和属于成年妖族的款式,来掩盖自己身体的青涩。
他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努力撑起那宽大的袍子,然后以一种自认为沉稳的步伐,走向容容处理日常事务的“听雨轩”。
刚踏上听雨轩外那青石板铺就的回廊,便迎面撞上了刚从里面出来的雅雅。
“噗——!!!”
雅雅的目光在触及陈暮身上那件如同戏服般滑稽宽大的侍卫袍时,冰蓝色的眼眸瞬间瞪圆,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
“哈哈哈哈!我的天!豆芽菜!你……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偷穿谁衣服出来要饭吗?哈哈哈哈!” 雅雅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她指着陈暮那拖地的下摆和空荡荡的袖管,“哎哟喂,这袖子甩起来都能当抹布擦地了!不行了不行了,笑死雅雅姐了!容容!容容你快出来看啊!豆芽菜发癔症了!”
陈暮的脸“唰”地一下变得血红!巨大的羞耻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刚才强撑的“沉稳”瞬间土崩瓦解,他下意识地想把身上这件丢人现眼的袍子扯下来,动作慌乱又笨拙,宽大的袖子甩动间,“啪”地一声,竟将回廊边摆放着的一盆精心打理的“金边吊兰”扫落在地!
砰啷!
精致的白瓷花盆摔得粉碎,泥土四溅,翠绿的兰草狼狈地散落一地。
陈暮整个人彻底僵住了!
如同被冰封的雕塑,保持着拉扯袍子的可笑姿势,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碧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极致的狼狈、懊悔和无地自容。完了……他不仅没显得成熟可靠,反而在容容姐姐面前出尽了洋相,还打碎了东西……
雅雅的笑声更加猖狂,仿佛看到了年度最佳喜剧。
就在这时,听雨轩的门无声地开了。
涂山容容站在门内。她并未看地上碎裂的花盆和散落的兰草,也仿佛没有听到雅雅那夸张的笑声。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陈暮身上,落在他那张写满羞愤欲绝、惨白一片的小脸上,落在他身上那件极不合体、此刻更显狼狈的深青色宽大外袍上。
那目光沉静依旧,如同拂过深潭的微风,没有丝毫责备,也没有雅雅那样的戏谑。她的视线缓缓扫过陈暮因羞窘而微微颤抖的肩膀,扫过他那束得过紧、反而显得额头痘痘更加突兀的发髻,最后落在他因慌乱而忘记挺直、显得有些佝偻的脊背上。
“暮儿,” 容容的声音响起,清泠如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瞬间穿透了雅雅的笑声和陈暮的羞耻屏障,“行走坐卧,当挺直脊背,方显精神。”
她的语气平淡,如同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道理,仿佛眼前这混乱尴尬的一幕不过是少年练习仪态时的小小插曲。没有询问他为何穿这件袍子,没有评价他的狼狈,只是极其自然地,点出了他此刻姿态上最明显的一个“破绽”。
陈暮如同被一道清泉浇醒,混乱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脸上火烧火燎的感觉和雅雅还在持续的嘲笑,按照容容的提醒,努力地、一点一点地将那佝偻的脊背挺直!
尽管身上还套着那件滑稽的袍子,尽管脸上还顶着“红点”,尽管心还在狂跳,但当他努力挺直腰杆的那一刻,一种奇异的支撑感仿佛从脊柱深处升起,驱散了些许无措。
容容的目光在他挺直的脊背上停留了一瞬,碧色的眼眸深处,那抹沉静之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看透一切的了然与包容。那目光仿佛在说:成长的模样或许笨拙,但挺直的脊梁,是走向成熟的第一步。
随即,她的指尖极其自然地萦绕起一丝微不可查的翠绿光晕,如同最轻柔的风拂过地面。那些散落的泥土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自行聚拢,将翠绿的兰草重新包裹、托起。
旁边一个闲置的素陶花盆被无形的力量牵引过来,稳稳接住了兰草和泥土。整个过程无声而流畅,仿佛时光倒流,那场小小的狼藉瞬间被抹平。
雅雅的笑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她撇了撇嘴,觉得有些无趣,冰蓝色的身影一晃便消失了,留下一句:“没劲!豆芽菜你自己玩泥巴去吧!”
回廊上只剩下陈暮和容容。
陈暮依旧僵立着,挺直的脊背下是依旧狂跳的心脏和滚烫的脸颊。他垂着眼,不敢看容容,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沙哑,低低地说:“容容姐……我……我这就去把衣服换下来……”
“嗯。” 容容只是轻轻应了一声,没有多言。她转身走回听雨轩,门扉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界。
陈暮站在原地,夕阳的金辉将他穿着宽大袍子、努力挺直的身影拉得很长。晚风吹过,宽大的袖袍和下摆猎猎作响,显得有些可笑,又透着一股少年独有的、倔强的坚持。
他抬手摸了摸额头上那几颗依旧红肿的痘痘,又低头看了看身上这件弄巧成拙的袍子,碧色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羞耻、懊恼、挫败……但最终,在那挺直的脊梁支撑下,沉淀为一种沉静的、带着痛感的领悟。
成长,原来并非一蹴而就的蜕变。它伴随着变声的粗嘎,伴随着脸上恼人的“红点”,伴随着笨拙模仿的可笑,更伴随着在想要仰望的人面前,一次次狼狈又执拗地挺直腰杆的勇气。
这烦恼,这疼痛,这笨拙,或许正是通往“可靠”路上,最真实也最无法跳过的基石。而容容姐姐那包容的目光和那一声关于“脊背”的提醒,如同苦情树的金辉,无声地指引着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