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藏书阁深处,穹顶流转的星辉被特制的柔光符文过滤,化作朦胧的月华,静静流淌在一方僻静的隔间里。空气里千年墨锭与灵木沉香交织的气息沉淀如水,唯有窗外苦情树金叶飘落划过檐角的细微簌簌声,如同时光的脉搏。
隔间中央,一张矮几静置。几面非木非石,乃是由整块深沉的“墨玉髓”打磨而成,触手温润冰凉,光滑如镜,内里仿佛流淌着凝固的星河。
矮几之上,纵横十九道纤细的银线,如同天工雕琢的星轨,将墨玉髓的深沉切割成三百六十一个交汇的战场——这便是涂山特有的棋枰,“星罗盘”。
枰侧,两只玉罐静默。一罐棋子温润如凝脂白玉,内里蕴着淡淡的月华光晕,触手生温;另一罐则沉凝如万载玄冰,漆黑如墨,隐隐透着幽邃的寒芒。黑白二色,阴阳两极,沉默地等待着执棋者的落子。
涂山容容端坐于矮几一侧的蒲团之上。墨绿色的长发今日仅用一根素银簪松松挽起,几缕发丝垂落光洁的颈侧。
她穿着一件极其素雅的月白色宽袖长衫,袖口绣着几道几乎看不见的、如同水波涟漪般的银线暗纹。她的姿态沉静如渊,碧色的眼眸落在空无一子的星罗盘上,仿佛倒映着整个宇宙的寂静与深邃。
“此枰名‘星罗’,非寻常弈戏。” 容容的声音清泠依旧,如同冰泉滴落玉盘,在这片静谧中清晰地漾开波纹,“枰如天地,子如星斗。落子非落子,乃布势;争胜非争胜,乃谋局。一隅之得失,可撼全局;一念之差池,可定存亡。其道,在算,在预,在忍,在衡。” 她的指尖并未触碰棋子,只是极其自然地悬停在墨玉髓上空寸许,仿佛在感受着无形棋势的流淌。
此乃上古一大能者所制之棋局,其名曰东方御衡。(^\/\/\/^)
陈暮跪坐在她对面的蒲团上,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碧色的眼眸紧紧盯着那纵横交错的银线,充满了纯粹的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经历了战火的洗礼与力量的渴求,他本能地感觉到,容容姐姐此刻要教给他的,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却可能同样强大的力量。棋盘如战场?
他努力想象着,那些温润的白玉子和沉凝的黑子,如何能化作战场上红红姐焚天的赤焰与雅雅姐冻地的玄冰?
“执白先行,落子天元。” 容容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想,带着清晰的指令感。
她并未解释何为“天元”,只是指尖微动,一枚温润的白玉子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从罐中轻盈跃出,精准无比地落在星罗盘最中央的那个交叉点上——天元位!
落子无声,却仿佛在寂静的宇宙中投下了一颗定盘的星辰,一股无形的、掌控全局的气韵瞬间弥漫开来。
陈暮的心猛地一跳。他深吸一口气,学着容容的样子,伸出微微颤抖的小手,从玄冰罐中拈起一枚冰凉刺骨的黑子。触手生寒,如同握住了一块极地寒冰,那寒意仿佛能冻结他的指尖。
他努力回忆着容容刚才的话,目光在纵横交错的银线上逡巡,试图理解“布势”的含义。最终,他凭着直觉,小心翼翼地将黑子落在了靠近自己右下角星位附近的一个点上——他下意识地想守住自己的“地盘”。
容容的目光甚至没有在他落子的位置多停留一秒。仿佛陈暮这谨慎的防守,早在她浩瀚的棋路推演中,如同溪流汇入大海,激不起半分波澜。
她的指尖再次微动,第二枚白玉子已如羚羊挂角,轻盈地落在了陈暮黑子斜上方三路的位置,看似疏离,却隐隐形成了一个无形的钳制之势。
棋局就此展开。
陈暮全神贯注,每一次落子都思虑良久。他努力回忆着容容“谋局”的教诲,试图看懂对方的意图,预测下一步的走向。
他时而试图模仿容容,在边角“布势”;时而看到自己几颗棋子似乎陷入包围,便惊慌失措地“救子”;时而又因在某个局部“吃”掉了容容一颗无关紧要的白子而沾沾自喜,小脸上露出一丝短暂的得意。
然而,在容容那如同深潭古井般的碧色眼眸中,陈暮所有的努力、挣扎、甚至那点小小的得意,都如同投入湖面的小石子,激起的涟漪转瞬即逝,湖面之下,是早已推演至终局的绝对掌控。
她的落子,看似随意,却精准地落在棋盘上最“虚”却又最“实”的节点。
有时轻飘飘一子,落在陈暮自认为厚实的“地盘”腹心,如同打入一枚楔子,瞬间让他坚固的堡垒内部产生裂痕;
有时数子连绵,如行云流水,在陈暮尚未察觉的边角地带悄然构筑起一道看似松散、实则杀机暗藏的长城;
有时又在他气势汹汹的“进攻”面前,极其“软弱”地退让一二,弃掉几颗无关紧要的棋子,如同将诱饵投入贪婪鱼群的口中。
陈暮越下越心惊,越下越迷茫。他感觉自己的黑子如同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无论他如何左冲右突,拼命挣扎,那张网都在从容不迫地收紧。
他的“地盘”被不断蚕食,他的“大龙”(他刚学会不久的概念)被分割包围,他自以为精妙的“反击”,在容容轻描淡写的几手应对下,便土崩瓦解,如同沙堆城堡遭遇了海浪。
汗水不知不觉浸湿了陈暮额前的碎发,顺着脸颊滑落。他紧咬着下唇,碧色的眼眸里充满了困惑、焦躁和越来越深的挫败感。棋盘上的局势,比他面对雅雅姐的冰球时更加令人绝望!
冰球是看得见的、可以凭借本能躲闪的物理攻击,而容容姐姐的棋路,是看不见的、无法理解的智慧碾压!每一颗白子落下,都像一柄无形的利剑,精准地刺在他棋形最薄弱、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他仿佛能看到容容姐姐眼中倒映的棋盘上,早已勾勒出一条条清晰的、通往他全军覆没的路径,而他,只是在沿着她预设的轨道,一步步走向注定的深渊。
“砰!”
一声轻微的脆响。
陈暮的手指因为用力过猛和内心的巨大压力,在落下一颗试图做最后挣扎的黑子时,竟不小心将旁边一颗自己的黑子碰落在地。那枚玄冰棋子在地上滚了几圈,发出清脆的声响,最终停在容容素白的裙裾边缘。
败局已定。
而且是惨败。棋枰之上,陈暮的黑子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如同被狼群撕碎的羊群,大片大片的“地盘”被温润的白玉子牢牢占据,仅存的几块也岌岌可危,被白棋如同铁桶般围得水泄不通,连挣扎的缝隙都看不到。
巨大的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陈暮彻底淹没。他小脸煞白,肩膀无力地垮塌下来,碧色的眼眸失神地望着那如同修罗场般的棋局,里面充满了茫然与自我怀疑。
自己所有的思考、所有的努力,在容容姐姐面前,就如同孩童的涂鸦之于大师的名画,幼稚得可笑。力量在头脑之中?他此刻只觉得自己的头脑一片混沌,像被搅乱的浆糊。
“此局,白胜一百四十三子。” 容容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她甚至没有去看那颗滚落的黑子,碧色的眼眸依旧落在星罗盘上,仿佛在复盘着方才每一步的推演。
她指尖微动,一枚白玉子轻轻点在棋盘中央天元位附近一个看似毫不起眼的交叉点上。
“此子落于十七手。” 她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流淌过陈暮混乱的心绪,“彼时汝之黑势,看似于西南角稍厚,然气紧形凝,如蚌含珠,外实内虚。此子轻点,非为攻杀,意在‘刺探’。”
随着她的指尖移动,几枚关键的白子被无形的力量微微点亮,在墨玉髓的深色背景上勾勒出清晰的脉络。
“十九手,汝欲固守,落子于此,正中下怀,使此处黑棋彻底失去腾挪之机,沦为孤棋。”
“二十七手,汝见孤棋势危,仓促救援,落子于此。” 她的指尖又点向另一处,“看似连回,实则自紧一气,且使右路本可联络之数子,彻底暴露于白棋锋芒之下,陷入绝境。”
“三十九手,汝于此地发动‘反击’……” 容容的指尖划过一道弧线,点亮了陈暮当时颇为得意的一串黑子,“气势汹汹,然根基不稳,后援断绝。白棋于此、于此、于此,三手轻退,弃三子如同弃履,却将汝此队主力彻底引入死地,反成瓮中之鳖……”
容容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却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一刀刀剖开陈暮方才的棋局。每一步看似被他忽略的“闲棋”,每一次他自认为成功的“防守”或“反击”,都被清晰地揭示出背后早已预设的陷阱与致命的关联。
那枚十七手的“刺探”之子,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第一颗石子,引发的涟漪最终化作了吞噬他整个棋局的滔天巨浪!而他在整个过程中,如同蒙眼的困兽,在容容早已布下的迷宫中徒劳冲撞,至死方休。
陈暮听得目瞪口呆!碧色的眼眸随着容容指尖的移动而不断睁大,里面的挫败感渐渐被一种极致的震撼所取代!
他仿佛看到了一张无形的大网,从十七手那枚轻飘飘的白子落下时便已悄然张开,而他后续的每一步挣扎,非但没有挣脱,反而将自己更深地缠绕其中,成为了这张大网收紧的助力!这哪里是下棋?
这分明是洞悉人心、操控局势、以整个棋盘为沙盘的……神之推演!
“算无遗策……” 四个字如同惊雷,在陈暮混乱的脑海中炸响!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如此深刻地理解了这四个字背后所代表的恐怖智慧!这不是移山填海的妖力,却拥有着不逊于妖力的、掌控全局的伟力!
“力量……在头脑之中……” 陈暮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沾着汗水、刚刚还因落子不稳而颤抖的小手。
战场上,他痛恨自己无法挥出红红姐那样焚尽万物的拳头;棋枰上,他更痛感自己思维的浅薄与短视。容容姐姐没有动用一丝妖力,仅凭这方寸之间的落子,便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这何尝不是一种更令人敬畏的“力量”?
就在这时,隔间的木门“砰”的一声被撞开!
“闷死啦!闷死啦!什么破棋!看得雅雅姐火大!” 雅雅冰蓝色的身影如同被点燃的炮仗,气呼呼地冲了进来。她显然在外面“观战”了许久,小脸憋得通红,冰蓝色的眼眸里燃烧着熊熊的烦躁和不耐。
她几步冲到矮几边,一把抓起几颗散落的棋子,看也不看,狠狠地砸在墨玉髓的星罗盘上!
叮叮当当!
温润的白玉子和冰寒的黑子被砸得四处乱跳,有几颗甚至撞在罐子上,发出清脆的哀鸣。雅雅精心梳理的发辫都散乱了几分,她叉着腰,对着那盘被彻底搅乱的残局,声音拔得老高:
“算算算!就知道算!憋屈死啦!要打就打!要杀就杀!像刚才那样,直接冲过去把那些黑疙瘩(指陈暮的黑子)全冻成冰渣子多痛快!非要绕来绕去,看得我脑壳疼!”
她指着容容,冰蓝色的眼眸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恼怒:“还有你!容容!收拾这小鬼的破烂棋还用这么费劲?直接把他那几块黑疙瘩全吃了不就完了?磨磨唧唧,看得老娘一肚子火!” 她发泄般地跺了跺脚,仿佛要把棋盘上那种令她窒息的“算计”感彻底踩碎。
容容面对雅雅的突然闯入和暴怒,甚至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碧色的眼眸平静地看着雅雅发泄,看着那散落一盘的棋子,如同看着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吹乱了庭院里的落叶。
直到雅雅气呼呼地喊完,她才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指尖萦绕着一丝微不可查的翠绿光晕,如同最灵巧的微风拂过枰面。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被雅雅砸得四处散落的棋子,无论是温润的白玉还是冰寒的黑子,都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微微颤动起来,随即顺从地、无声地沿着无形的轨迹,一颗颗精准无比地飞回了它们原来的位置!分毫不差!
甚至连陈暮那颗滚落在地的黑子,也自行飞起,稳稳地落回了它该在的地方!
仅仅一个呼吸之间,那被雅雅搅得天翻地覆的棋局,竟恢复了原状!如同时间倒流!墨玉髓枰上,依旧是白棋铁壁合围,黑棋七零八落的惨烈局面。
唯有几颗棋子表面细微的碰撞痕迹,无声诉说着方才的混乱。
雅雅看得目瞪口呆,冰蓝色的眼眸瞪得溜圆,小嘴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却被这神乎其技的一幕噎在了喉咙里。
容容的目光并未在雅雅身上停留。她重新落回星罗盘,指尖轻轻拂过那枚代表十七手“刺探”的白子,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棋如兵事。歼敌一千,自损八百,非上策。困敌于无形,迫其自溃,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算’之极境。落子非为杀伐,乃为掌控。掌控力之所及,便是‘势’之所在。势成,则无往不利。”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雅雅带来的嘈杂余波,如同最清冽的溪流,注入陈暮震撼的心田。他低头,看着棋盘上那枚恢复了原位的、代表他最后挣扎的黑子。
它深陷重围,孤立无援,如同战场上那只垂死的妖怪,只能发出无力的诅咒。
困敌于无形,迫其自溃……
不战而屈人之兵……
掌控……
陈暮的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腰间那块温润的玉佩。玉佩无言,却仿佛在无声地应和着容容的话语。
他再次看向那枚十七手的白子,那轻飘飘的“刺探”,此刻在他眼中,却如同红红姐悬停天际、仅凭威压便令万敌崩解的赤色身影!如同容容姐姐在内库之中,指尖算珠轻拨,便维系着整个涂山运转的庞大秩序!
力量,并非只有开山裂石的拳头和冰封万物的寒气。还有一种力量,它无形无质,却如丝如网,它深藏于推演与布局之中,它名为——掌控!
这掌控,是容容姐姐在棋盘上算无遗策的落子;
是她在内库中梳理万千物资流转的指尖;
是她面对雅雅怒火时,不动声色间恢复棋局的从容;
更是她在涂山这庞然大物背后,以智慧编织的、守护一切的巨网!
一股前所未有的明悟,如同破晓的晨光,骤然劈开了陈暮心中因力量渴求而生的迷茫与因惨败而生的挫败!他碧色的眼眸里,震撼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如同被星火点燃的、对另一种力量形态的无限向往与探索欲。
他不再去看那惨败的棋局,而是抬起头,目光穿过散落的星辉,落在容容沉静如水的侧脸上。棋枰如战场,落子即运筹。
这方寸星罗之间,他窥见的,是守护涂山的另一柄,无形却足以擎天的利剑。而这柄剑的锋芒,正源于那深潭般沉静眼眸中,流淌的浩瀚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