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老槐树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时,我在整理外婆遗物的樟木箱底,摸到了那个硬邦邦的布包。
指尖刚触到粗糙的蓝布,身后的藤椅就“吱呀”响了一声。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阿柚。她最近总这样,安静地跟着我,不像从前那样会凑过来抢我手里的糖,也不会在我写作业时趴在桌边画画。她的轮廓好像比上个月更淡了些,穿的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裙,裙摆垂在地上,却再没有扫过地板时的轻微声响。
“这是什么?”我把布包举起来,阿柚的目光落在上面,忽然动了动。这是她半个月来第一次有明显的动作,我连忙拆开布包——里面是个用红绳系着的平安符,黄纸边缘已经发脆,上面的朱砂符咒晕成了淡红色,像干涸的血迹。
“这个……”阿柚的声音比平时更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我好像见过。”
我心里猛地一跳。阿柚记不清很多事,她只记得自己要等一个人,记得跟着我走过了小学、初中,记得我第一次偷偷喝酒时,她皱着眉把杯子打翻。可关于她自己的过去,她像被蒙了一层雾,连名字都是我随口取的——因为她总在柚子花开的季节变得格外安静。
我把平安符凑到灯下,黄纸背面有一行极小的字迹,被虫蛀得模糊不清。阿柚飘到我身边,她的手穿过我的肩膀,轻轻覆在平安符上。就在她的指尖碰到黄纸的瞬间,符咒上的朱砂突然亮了一下,像烧红的针尖,刺痛了我的眼睛。
“别碰!”我下意识地把平安符攥紧,掌心传来一阵发烫的温度。阿柚却像被定住了,她盯着符咒,眼眶慢慢红了,透明的眼泪从脸颊滑落,落在地上,没留下一点痕迹。
“我想起来了……”她的声音带着颤抖,“那年夏天,有人给了我这个,说能保我平安。”
我屏住呼吸,看着她的轮廓在灯光下忽明忽暗。阿柚很少提起“那年夏天”,只说那天很热,蝉叫得让人烦躁,她等的人没有来。
“是个穿中山装的老人,”阿柚的眼神飘向窗外,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他说,把这个戴在身上,就能等到想等的人。可我等了好久……后来下了大雨,我躲在槐树下,就再也没等到。”
我的心沉了下去。外婆生前总说,二十年前的夏天,巷子里走丢过一个小女孩,穿碎花裙,手里攥着个平安符。当时所有人都找疯了,直到大雨停了,才在老槐树下发现了一只红绳——那根红绳,和我手里平安符上的一模一样。
“阿柚,”我声音发紧,把平安符递到她面前,“你等的人,是不是……”
话没说完,平安符突然“哗啦”一声碎了。黄纸变成无数片细小的纸屑,在空气中飘了一会儿,就消失了。阿柚的身体猛地晃了晃,她的手臂开始变得透明,像被水稀释的墨。
“怎么回事?”我伸手想去抓她,指尖却穿过了她的肩膀。阿柚看着自己的手,眼里满是慌张,她想抓住我的胳膊,可她的指尖一次次穿过我的衣袖。
“我好像……要走了。”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眼泪落在我手背上,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这是她第一次碰到我。
我突然想起外婆临终前说的话:“那个跟着你的小姑娘,是被平安符拴住了魂。等符咒碎了,她就该去该去的地方了。”当时我以为外婆糊涂了,现在才明白,外婆早就知道阿柚的存在,那个平安符,是外婆当年偷偷放在槐树下的,她想让阿柚能等到自己的家人,却没想到,阿柚最后跟着我,走了这么多年。
阿柚的轮廓越来越淡,她看着我,嘴角慢慢扬起一个浅淡的笑容,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模一样。那时候我刚上小学,在巷口哭着找妈妈,她从槐树下走出来,递给我一颗水果糖,说:“别哭啦,我陪你等。”
“对不起,”我蹲在地上,眼泪砸在地板上,“我没能帮你找到等的人。”
“没关系呀,”阿柚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有你陪我这么多年,我已经很开心了。”
她的身影渐渐变成了透明的雾气,飘向窗外。我抬头看向老槐树,月光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像是有个穿碎花裙的小姑娘,站在树下,朝我挥了挥手。
樟木箱里,只剩下一根红色的绳子,静静地躺在那里。我把红绳捡起来,系在手腕上,就像阿柚从未离开过一样。
巷口的风,好像还带着她当年递过来的水果糖的甜味,轻轻吹过,带走了这个陪我长大的鬼,也带走了我整个青春里,最温柔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