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这座曾经富丽堂皇、象征着清河县豪绅权势的深宅大院，此刻已被彻底撕去了伪装。高耸的朱漆大门洞开，贴着鲜红的封条，在风中猎猎作响。全副武装的衙役如临大敌，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将整座府邸围得水泄不通。府内，昔日雕梁画栋的回廊下，如今是翻箱倒柜的狼藉。沉重的箱笼被撬开，绫罗绸缎散落一地，与碎裂的瓷器、倾倒的家具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尘土、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财富崩塌的腐朽气息。
书房，更是搜查的重中之重。张龙亲自带人，几乎将整个房间拆解开来。厚重的紫檀木书案被挪开，露出下面光滑平整的金砖地面；靠墙的书架被移走，露出后面刷得雪白的墙壁。每一块地砖都被撬起敲击，每一寸墙面都被反复摸索叩击。几个衙役脸上沾着灰，额头冒汗，却不敢有丝毫懈怠。
“头儿！这里！”一个蹲在墙角、正用匕首仔细刮着墙缝边缘灰泥的衙役突然低呼一声。他的匕首尖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而中空的东西！
张龙立刻扑过去，接过匕首，小心翼翼地沿着那细微的缝隙扩大撬口。灰泥簌簌落下，露出了后面一小块颜色略深、质地异常坚硬的楠木板！张龙眼中精光一闪，屏住呼吸，用匕首尖沿着楠木板的边缘轻轻撬动。
“咔哒”一声轻响，一块巴掌大小的活动暗格被撬开！里面，赫然躺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扁平的方匣！
“找到了！”衙役们精神一振，压抑着兴奋低呼。
张龙小心翼翼地将方匣取出，解开油布。里面是一个普通的黄花梨木盒，打开木盒，里面垫着柔软的锦缎，锦缎上，静静地躺着一张折叠整齐的、颜色暗沉的厚实皮纸。皮纸边缘微微泛黄，显然有些年头。
张龙不敢怠慢，立刻命人将木盒原样封好，亲自捧着，如同捧着千钧重担，疾步奔出周府，朝着县衙后院陆明渊处理机要的书房而去。
县衙后院书房，门窗紧闭，隔绝了前院的喧嚣与搜查的纷扰。室内光线略显昏暗，只有书案上几盏明亮的油灯，将公案上两件至关重要的证物映照得纤毫毕现。
左侧，是昨日公堂上由芸娘呈上的那张暗金色帛片，其上那狞厉的异兽祭坛和酷似前朝玉玺轮廓的“神钥”印记，在灯光下散发着幽冷而邪恶的光泽。
右侧，则摊开放着张龙刚刚送来的那张从周府书房暗格内取出的暗沉皮纸。皮纸上，是一幅用极其精细的墨线拓印下的图案——那正是之前雷震在焚毁周家地窖时，于残垣断壁中发现的那块靖王“授勋铁券”的拓本！拓本清晰地呈现了铁券的形制、边缘繁复的云龙纹饰，以及铁券中央，那个象征着靖王身份与功勋的、威严庄重的“双环套锤”徽记！
陆明渊与沈清漪并肩立于书案前，两人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两张图之间来回穿梭，反复比对着每一个细节。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只有灯芯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形制无误，确是靖王府铁券拓本。”陆明渊的声音低沉而稳定，指尖轻轻点在拓本边缘的云龙纹上，“这纹路风格，与工部存档的宗室勋贵铁券规制完全吻合。”
沈清漪的目光则紧紧锁在铁券中央那个“双环套锤”徽记上。那徽记线条刚硬，环环相扣，铁锤象征着靖王当年在军械督造上的功勋。她秀眉微蹙，清冷的眸子里带着医者特有的细致与对异常纹路的敏感：“明渊，你看这徽记内部……双环套锤的线条交接处，那些细微的、看似装饰性的转折和勾连……是否过于繁复？甚至……有些刻意扭曲？”
陆明渊闻言，立刻俯身，几乎将眼睛贴到拓本上，顺着沈清漪所指的方向仔细看去。那“双环套锤”的徽记，主体线条雄浑有力，但在环与环、环与锤柄相接的关键节点，确实有一些极其细微、角度略显突兀的转折和勾连墨线！这些墨线巧妙地融入了主体纹饰之中，若非沈清漪点破，又如此近距离、带着特定怀疑去审视，极易被忽略为纹饰本身的繁复笔触！
“确有异常！”陆明渊眼中锐光一闪，猛地抬头看向沈清漪，“清漪，你青囊中可带有‘落日沙’残毒？或者……与之性质相近的烈性蚀显药剂？”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迅速成形。周家与黑蛟帮的武器上频繁出现的“落日沙”，其阴戾蚀骨之性，或许正是破解这隐藏秘密的关键！
沈清漪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立刻点头：“有！昨夜济春堂刺客匕首上刮下的残毒尚在！还有几味药性霸道的蚀显粉！”她迅速从随身的青囊中取出一个特制的、内壁光滑的琉璃小碟，又拿出两个更小的密封琉璃瓶。一瓶内是暗蓝色、如同沙砾的“落日沙”残毒粉末；另一瓶则是灰白色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药粉。
“我来。”陆明渊沉声道，接过琉璃碟。他动作极其小心谨慎，先取少量灰白色蚀显粉倒入碟中，又用银匙刮取极其微量的“落日沙”残毒粉末，与蚀显粉混合。接着，他取过一支干净的狼毫笔，蘸取了少量烈酒，将两种粉末在碟中调和成一种颜色浑浊、散发着强烈刺鼻气味的粘稠液体。
“此液蚀性极烈，沾之伤肤，亦可能损毁拓本。”沈清漪在一旁提醒，眼神凝重。
陆明渊微微颔首，屏住呼吸，眼神专注如鹰隼。他拿起一支最细的紫毫笔，用笔尖极其小心地蘸取了碟中那一点点浑浊的蚀显液。然后，他手腕悬空，如同进行一项最精密的雕琢，将饱含蚀液的笔尖，精准无比地点向皮纸拓本上——那“双环套锤”徽记内部，那些被沈清漪指出的、异常扭曲的转折与勾连墨线节点！
“嗤……”
极其轻微的、如同冷水滴入热油的声响！伴随着一股淡淡的、带着金属锈蚀感的青烟升起！
被蚀液点中的墨线节点，瞬间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原本看似浑然一体的深色墨线，在霸道的蚀显液侵蚀下，竟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变淡、褪色！而随着墨线的褪去，在这些被刻意扭曲、勾连的节点下方，竟赫然显露出了另一种颜色更深、笔迹更细、却蕴含着截然不同神韵的纹路！
陆明渊和沈清漪同时屏住了呼吸！陆明渊手中紫毫笔快如闪电，沿着那些被蚀显液“洗”出的新纹路节点，极其精准而连贯地再次点蘸蚀液，勾勒过去！
“嗤…嗤嗤……”
轻微的侵蚀声接连响起！青烟袅袅！
在蚀显液霸道而精准的“清洗”下，整个“双环套锤”徽记内部的线条，如同被剥去了一层虚伪的外壳！一层由异常扭曲的勾连墨线构成的、用于伪装和覆盖的“壳”迅速褪色消失！而隐藏在“壳”之下、原本被完美覆盖和篡改的、真正的核心纹路，终于彻底暴露在灯光之下！
那根本不是什么装饰性的徽记内部纹路！
那是一条条蜿蜒盘曲、首尾勾连、构成了一篇极其微小却无比清晰的蝇头小楷祷文！
祷文笔迹瘦硬峻峭，带着一种刻骨的怨毒与癫狂的野心，深深地烙印在铁券的材质之上，又被拓印了下来：
“昊天不仁，窃据神京！伪帝沐猴，玷污龙庭！吾承天命，螭龙真形！血祭河渎，涤荡寰清！神钥既启，水府洞明！万灵俯首，共尊新廷！靖扫八荒，唯吾永宁！”
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陆明渊和沈清漪的眼中！
“嘶……”饶是沈清漪心性沉稳，此刻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微微发白。这祷文的内容……怨毒诅咒当朝天子为“伪帝”，自称“承天命”拥有“螭龙真形”（呼应祭坛图的异兽河神），以“血祭河渎”（指向童工惨案和河神祭）来“涤荡寰清”，开启“水府”（河神宫水眼）为根基，最终目标竟是“靖扫八荒，唯吾永宁”！
这哪里是什么授勋铁券？这分明是一道刻在铁券之上、向邪神献祭、昭示着靖王滔天野心的篡位檄文和诅咒祷文！那“双环套锤”的徽记，竟成了隐藏这大逆不道文字的完美伪装！
陆明渊握着紫毫笔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他深潭般的眸子死死盯着那篇暴露出来的、字字诛心的祷文，眼底翻涌的已不再是惊涛骇浪，而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熔岩！父亲蒙冤的旧案，龙纹佩的线索，靖王封地的密道，双螭印的密令，黑蛟帮，玉泉山庄，模仿玉玺的祭坛图，沉祭器于水眼的河神祭……直到眼前这刻在授勋铁券上的篡位祷文！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证据，所有的罪恶，如同百川归海，最终都无可辩驳地、死死地钉在了靖王赵弘靖的身上！这个位高权重、手握重兵的藩王，竟早已包藏祸心，以邪神祭祀为名，行虐杀童工、私铸兵甲、图谋不轨之实！这铁券上的祷文，便是他狼子野心最赤裸、最狂妄的明证！
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
“大人，柳姑娘…又来了。”张龙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无奈，“说是…说是亲自熬了参汤给大人补身子，非要亲自送进来……”
陆明渊眼中的熔岩瞬间被冰封，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紫毫笔，没有立刻回应张龙，而是将目光投向书案上那两张并置的证物——左边是模仿玉玺的邪恶祭坛图，右边是隐藏着篡位祷文的铁券拓本。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拓本边缘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拓印着铁券边缘的一个小款识——“玉泉山庄督造”。
玉泉山庄……又是玉泉山庄！
“让她进来。”陆明渊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平静得可怕。
门被推开，柳如眉端着一个精致的红漆食盒，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她今日穿着一身娇艳的桃红襦裙，脸上薄施脂粉，更显妩媚。然而，当她看到书房内凝重的气氛，看到陆明渊和沈清漪都站在书案前，脸色沉肃，尤其是目光扫过书案上那两张一看就非同寻常的图时，脚步不由得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
“明…明渊哥哥，”柳如眉努力维持着甜美的声线，将食盒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听说昨夜济春堂出了那么大的事，雷捕头也受了伤，我…我心里实在担心你。特意起了个大早，熬了上好的老参汤，给你补补元气……”她一边说，一边掀开食盒盖子，一股浓郁的参汤香气弥漫开来。她端起那碗热气腾腾的汤，小心翼翼地朝陆明渊走去。
陆明渊的目光却并未离开书案上的证物，仿佛那碗汤并不存在。沈清漪也静静立在一旁，清冷的眸光扫过柳如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柳如眉端着汤碗，走到书案边，见陆明渊不理她，心中有些委屈，又有些莫名的慌乱。她下意识地想找点话打破这压抑的沉默，目光也落在了书案上那两张图上。她对那暗金色的祭坛图不感兴趣，目光却被那张铁券拓本吸引，尤其是拓本边缘那个“玉泉山庄督造”的小款识。
“咦？这不是玉泉山庄的印记吗？”柳如眉脱口而出，语气带着一丝熟稔的惊讶，“我爹前些日子好像还收到过玉泉山庄送来的年礼单子，上面也有这个戳记呢……”她说着，似乎为了证明，下意识地伸手想去翻看自己腰间挂着的一个精巧绣囊，那里面似乎装着些零碎东西。
就在她抬手、身体微微前倾的瞬间，异变陡生！
或许是心中慌乱，又或许是端着滚烫的参汤本就紧张，柳如眉的手肘不小心撞到了书案边缘！
“哎呀！”
一声惊呼！
她手中那碗滚烫的参汤猛地脱手飞出！不偏不倚，正朝着书案上那两张至关重要的图证泼了过去！
“小心！”沈清漪清喝一声，反应极快，伸手就想挡开！
陆明渊的动作更快！他几乎是本能地，手臂一横，宽大的袍袖瞬间卷出，如同流云般精准地扫在那飞溅的汤碗上！
“啪嚓！”
汤碗被扫飞出去，撞在墙角摔得粉碎！滚烫的参汤大部分泼洒在陆明渊的袍袖和地上，冒起腾腾热气，只有零星几点溅到了书案边缘。
然而，就在这电光石火的混乱中，柳如眉腰间那个被撞开的绣囊里，几片折叠的纸签和一张薄薄的票据，随着她惊慌失措的动作，飘落了出来，其中一张票据，正好晃晃悠悠地落在了那张沾了几点参汤、摊开的铁券拓本之上！
陆明渊的目光如同闪电般射向那张票据！
沈清漪也同时看了过去！
只见那张票据颜色微黄，抬头赫然印着“柳氏通宝钱庄”的字样！票据内容清晰可见：
“今收到：玉泉山庄以精铁器叁佰件作抵，折合纹银壹仟伍佰两整，充抵壬寅年秋‘靖州平粜粮款’尾欠。立此为据。”
落款：柳氏通宝钱庄（印），玉泉山庄（印），日期赫然是去年深秋！
“靖州平粜粮款？！”沈清漪失声低呼，清冷的眸子里瞬间充满了震惊！她猛地想起卷八伏笔中，在周家密道发现的印有官仓封条的盐包，以及卷五十三中，掘地窖现周家藏银，银箱上刻的“赈灾粮”字样！这柳家钱庄的票据，竟将玉泉山庄、精铁器、以及本该用于赈济靖州灾民的“平粜粮款”死死地联系在了一起！
陆明渊盯着那张落在拓本上的票据，深潭般的眸子里，冰封的熔岩之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风暴。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带着穿透灵魂的审视，落在了惊慌失措、脸色煞白的柳如眉脸上。
柳如眉被他那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目光看得浑身发冷，如同坠入冰窟。她看着那张落在“谋逆”铁券拓本上的、自家钱庄的票据，再笨也意识到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她嘴唇哆嗦着，想解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陆明渊没有理会她的眼泪。他伸出两根手指，极其缓慢地、如同拈起一枚致命的毒针，将那张柳家钱庄的票据，从隐藏着篡位祷文的铁券拓本上拈了起来。
他的目光在票据上“玉泉山庄”、“精铁器”、“靖州平粜粮款”几个字上缓缓扫过，最终，定格在柳如眉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上。书房内，只剩下参汤滴落在地的嘀嗒声，和柳如眉压抑不住的、恐惧的啜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