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后街窝棚区深处,一座半塌的城隍庙成了玄阴教临时搭建的祭坛。腐朽的神像被推倒,残肢断臂隐没在厚厚的蛛网尘埃中。取而代之的,是庙宇中央一个巨大的、用捡来的断砖和焦黑木料胡乱堆砌的祭坛,坛中央燃着熊熊篝火,火焰跳跃着,舔舐着沉沉的夜色,将围拢在祭坛周围那些狂热、惊惶、麻木的人影扭曲拉长,如同群魔乱舞,投射在斑驳脱落的庙墙上。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油脂燃烧的呛人烟气、廉价香烛的甜腻,还有一种更深沉的、令人心神不宁的甜腥血气。篝火噼啪作响,却压不住祭坛下人群压抑的骚动和窃窃私语。
“城西香堂…真遭天火了?”
“红娘娘发怒了…俺们会不会也被牵连?”
“圣水…俺喝了圣水咋还觉得身上痒?”
恐慌如同无形的毒虫,在拥挤的人群中钻爬蔓延。几个穿着灰色短打、眼神凶悍的汉子在人群外围游弋,维持着秩序,也警惕地扫视着任何可能失控的苗头。
玲珑(小芹)被那个颧骨高耸的蓝头巾老妇死死攥着手腕,挤在人群最前方。老妇枯瘦的手指像铁钳,指甲几乎要嵌进玲珑的皮肉里。她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混合了恐惧与病态亢奋的光,不时神经质地瞥向祭坛后方那片被火光照不到的、更浓重的阴影区域。那里,影影绰绰坐着几个人影,气息沉凝,如同蛰伏的毒蛇。
“都肃静!” 一个穿着深褐色布袍、嗓音嘶哑如破锣的中年汉子跳到祭坛边缘,对着躁动的人群挥舞着手臂,试图压下骚动,“天火焚毁不诚之心,正是红娘娘显圣!涤荡污秽,昭示大尊神威!尔等心存疑虑,便是对红娘娘不敬!对大尊不诚!”
然而,他的喊话如同石沉大海,反而激起更大的不安。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突然哭嚎起来:“俺孩子喝了圣水就吐!身上都发青了!仙姑!仙姑救命啊!” 这声哭嚎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更多压抑的恐惧和质疑!
“俺家男人也是!”
“大尊!求大尊显灵啊!”
人群的骚动如同即将决堤的洪水。
就在这混乱将起的刹那!
祭坛后方那片浓重的阴影里,传来一个苍老、沙哑、却带着奇异穿透力和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
“人心浮动,邪魔侵扰…皆因尔等心念不纯,未能感应大尊无边伟力。”
声音不高,却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人群如同被掐住了脖子,骤然一静,无数双惊惶的眼睛齐刷刷望向那片阴影。
一个身影缓缓自阴影中步出。
来人罩着一件宽大厚重的玄黑色斗篷,兜帽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布满深刻皱纹的下颌和两片薄而苍白的嘴唇。他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佝偻,但每一步踏出,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手中拄着一根奇特的拐杖,杖身漆黑,顶端却镶嵌着一颗拳头大小、形状不规则、颜色暗红如同凝固血块般的石头,在篝火的映照下,散发出妖异而冰冷的光泽。
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人。左边一人身形瘦高,同样玄袍罩身,脸上戴着一张惨白无表情的木制面具,只露出两个黑洞洞的眼窝。右边则是一个身材矮胖、穿着深蓝布袍的老者,正是那晚在废弃渔行仓库被雷震等人逼得吞蛊自尽的“药师”同款装束!此刻他手里捧着一个黑陶罐,罐口氤氲着淡淡的、令人作呕的甜腥白气。
“玄阴大尊座下,右护法!” 先前喊话的破锣嗓子汉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狂热的颤抖。人群如同被飓风刮倒的麦浪,哗啦啦跪倒一片,头颅深深埋下,连那哭嚎的妇人也死死捂住了孩子的嘴,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粗重的喘息。
玄袍老者(右护法)停在祭坛中央,篝火的光芒跳跃着,将他斗篷的阴影拉得巨大而扭曲,如同降临的魔神。他并未看跪倒的众人,冰冷的目光扫过祭坛下每一个匍匐的脊背,最终,那冰冷如同毒蛇信子般的视线,竟似有若无地落在了被老妇死死按着、也“惶恐”跪着的玲珑身上!
“红娘娘之怒,非因虔信者,乃诛伪心者!” 右护法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每一个字都带着浸透骨髓的寒意,“欲得神恩庇护,涤荡邪魔侵扰,非唯叩首祈祷…更需以心魂为引,以精魄为祭,感召红娘娘神力临凡!今夜,需有灵性通明、身负‘慧根’者,以身作桥,接引神火,为尔等…‘净心’!”
他的话音未落,那颧骨高耸的老妇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她几乎是拖着玲珑,连滚爬爬地冲到祭坛边缘,嘶声喊道:“护法大人!神使大人!找到了!找到了!这丫头!她…她梦兆赤龙吞金甲!正是应了神谕!她有慧根!她能引神火!”
瞬间!
祭坛上下,无数道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齐刷刷钉在玲珑身上!有惊疑,有嫉妒,有恐惧,更多的是茫然无措的狂热!戴着惨白面具的“神使”和那捧罐的药师,冰冷的目光也聚焦过来。
玲珑只觉得头皮瞬间炸开,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生死一线!她强压下狂跳的心脏,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脸上是极致的惊恐和茫然,眼泪汹涌而出,拼命想往后缩:“不…不…俺不行…俺怕火…俺…”
“由不得你!” 老妇枯瘦的手指如同钢爪,猛地掐住玲珑的肩胛骨,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玲珑,带着疯狂的逼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跳!像你梦里那条赤龙一样!跳起来!接引神火!不然…红娘娘降罪,我们都得死!” 她猛地将玲珑往前一推!
玲珑一个踉跄,被巨大的力道推得扑向祭坛中央那堆熊熊燃烧的篝火!灼热的气浪瞬间扑面而来,火星溅落在她褴褛的破袄上,烫出几个焦黑的小洞!她甚至能闻到头发被烧焦的糊味!
“啊——!” 她发出一声凄厉的、仿佛被吓破胆的尖叫,身体本能地就要往后栽倒!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玲珑眼底深处,那属于顶级护卫的绝对冷静和沈清漪传授的医理知识瞬间压倒了所有伪装!赤龙?蛊虫?神火?不!是模仿!是引导!
电光火石间,她瞥见篝火旁一个信徒因为恐惧而扭曲痉挛的手臂动作,瞥见那药师捧着的陶罐口袅袅升起的、如同活物般扭曲的白气,更瞥见祭坛角落阴影里,那右护法手中血石拐杖顶端散发的妖异红光!
赤龙…蛊虫…行迹…轨迹!
“嗬…嗬嗬…” 玲珑喉咙里猛地发出一串不似人声的、如同垂死挣扎又似痛苦呻吟的嘶鸣!这声音怪异凄厉,瞬间盖过了篝火的噼啪!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那看似要栽倒的身体,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柔韧和爆发力,借着前扑的势头,足尖猛地一旋,狠狠碾过祭坛边缘滚烫的炭灰!
“嗤!” 皮肉焦糊的细微声响被淹没在她陡然拔高的嘶鸣中!
她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线猛然扯动,腰肢以一个非人的角度向后反折,几乎贴地!褴褛的破袄下摆扬起,露出沾满污泥却异常灵巧的赤足。紧接着,她并未直起身体,而是如同一条被激怒的、贴着地面急速游走的毒蛇,肩、肘、腰、胯、膝…全身的关节都在以微小而诡异的幅度疯狂扭动、震颤!那动作毫无章法,充满了原始的野性和痛苦,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无数细小虫豸在皮下疯狂蠕动的粘腻感!
她的手臂时而如痉挛般僵直抽搐,五指箕张,指甲在火光下如同兽爪;时而又如同柔软的藤蔓,缠绕着并不存在的形体,划出扭曲诡异的弧线。她的头颅低垂,散乱肮脏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削的下巴和不断开合、发出嗬嗬嘶鸣的嘴唇。每一次扭动,每一次震颤,都伴随着那非人的嘶鸣,仿佛灵魂正被无形的火焰灼烧,又仿佛…在模仿某种古老而邪恶的生命形态!
她的足尖点过滚烫的地面,留下一个个带着焦糊气息的印记,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癫狂!篝火的烈焰在她身边跳跃升腾,将她扭曲舞动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庙墙和穹顶上,那影子被拉长、变形、分裂…如同无数纠缠盘绕的毒蛇,又似燃烧的、挣扎的怨灵在狂舞!
整个城隍庙死寂一片!
只有篝火在噼啪爆响,只有玲珑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嘶鸣和身体扭动摩擦地面的粘腻声响!
跪伏的人群彻底僵住了,脸上的惊恐被一种极致的震撼和茫然的敬畏取代,仿佛真的看到了某种超乎理解的存在附身降临!连那几个维持秩序的灰衣汉子都忘了呵斥,呆呆地看着祭坛中央那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着狂舞的瘦小身影。
祭坛后方,那戴着惨白面具的“神使”,黑洞洞的眼窝死死锁定玲珑诡异的步伐,面具下似乎传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惊疑的抽气声。
捧罐的药师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捧着陶罐的手微微颤抖,罐口那股甜腥的白气都紊乱了几分。
而那位玄黑袍服的右护法…
他拄着血石拐杖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宽大的兜帽阴影下,那两片薄而苍白的嘴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他那双隐藏在阴影深处的眼睛,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死死钉在玲珑每一次腰肢反折、每一次关节震颤、每一次足尖点地那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发力轨迹上!
玲珑的舞动达到了一个癫狂的顶点!她猛地一个旋身,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赤足狠狠踏在一块烧得通红的木炭边缘,溅起一蓬火星!灼热的剧痛让她喉间的嘶鸣陡然拔高,变成了凄厉的尖啸!她借势腾空,身体在空中短暂地舒展开,如同扑火的飞蛾,又似…浴火挣扎的雏龙!褴褛的衣衫在火光中猎猎,露出腰腹间一片刻意伪造的、仿佛被火焰燎过的“焦痕”!
就在她身体升至最高点、即将力竭坠落的瞬间——
“蛊行步!”
一个沙哑、低沉、却带着无法掩饰的震惊与一丝狂热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庙宇中炸响!
是那右护法!
他握着血石拐杖的手猛地抬起,杖端那颗暗红色的血石在火光映照下,骤然爆发出妖异的光芒!
“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