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彻走后,她没有躺下。
药碗还搁在小几上,冷气一缕缕地往上飘。云珠前脚刚端走那碗凉透的药,她后脚便掀开被子,咬着牙坐起身来。腿上的伤仍在作痛,仿佛有根铁丝在肉里来回拉扯,但她仍撑着身子,一点一点挪到墙边,将那只木箱拖了出来。
魂铃静静地躺在最上面,晶石泛着暗红的光,像干涸的血。
她盯着它看了许久,忽然想起萧彻给她的那块木牌——“守门人入宫”。北狄秘教并非近日才潜入大周,他们早已埋伏多年,只等一个时机,彻底动摇朝廷的根基。东华殿不过是幌子,真正的秘密,必定藏在更古老、更深不可测之处。
太庙。
那里供奉着先帝灵位,也封存着皇室不愿示人的旧事。若二十年前真有一场血祭,记录绝不会出现在寻常卷宗之中,只会藏在连史官都不敢落笔的地方。
她扶着墙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隙。夜风灌了进来,带着初秋的寒意。巡夜守卫的灯笼尚未转过回廊,下一拨守卫还要半刻钟才会到来。
就是现在。
她披上外袍,将魂铃塞进袖中,另一只手紧紧握住短刀。刚踏出门槛,拐角处一道黑影悄然落下。
是萧彻。
他一身深色劲装,腰间佩剑未出鞘,眼神却比白日清明许多。“你果然没打算等伤好。”
“你也知道我不会等。”
他不再劝阻,只低声说道:“金吾卫子时换岗,前后仅有三息空档。走西角门,那里有个盲区。”
两人一前一后,在宫道的阴影中穿行,脚步轻得几乎无声。凌惊鸿走得极慢,右肩每动一下都传来钝痛,但她未曾停下。萧彻几次欲伸手搀扶,都被她以目光挡回。
抵达太庙的外墙,高墙耸立,檐角悬着铜铃,风起即响。
“你翻不过去。”他说。
“你能。”她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工部修缮名录上,昨夜进出东华殿的杂役名字全是假的。但他们的脚印泥痕一致,来自城西乱葬岗——那是北狄‘守门人’埋尸之地。”
萧彻凝视她片刻,未语,解下腰牌掷向远处。一声咳嗽引开了巡逻的守卫,他纵身跃上墙头,反手将她拽了上去。
落地时她踉跄了一下,膝盖磕在地上,剧痛袭来,眼前一阵发黑。萧彻蹲下身:“上来,我背着你。”
她本想拒绝,可前方已是主殿,再强撑只会暴露行踪。她伏上他的背,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他的衣领。
太庙正殿冷冷清清,神位整齐排列,香炉早已熄灭。他们绕至后殿,地面铺着青砖,看似规整,凌惊鸿却发现第三排第七块颜色略深,边缘有细微裂纹,像是被人反复撬动过。
她取出魂铃,指尖轻轻一弹。
“叮——”
声音短促,却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刹那间,晶石微闪,地砖缝隙竟渗出一丝猩红雾气,气味腥甜却不刺鼻,反而令人头晕目眩。
萧彻立刻捂住她的口鼻,自己也屏住呼吸:“别吸。”
雾气缓缓散去,砖面浮现出一圈螺旋纹路,与魂铃上的图案如出一辙。两人对视一眼,合力掀开地砖,露出一条狭窄石阶,仅容一人通过。
“你伤成这样,不能再往下。”萧彻低声道。
“那就你守上面。”她推开他的手,拄着刀,一步步走下去。
石阶湿滑,两侧岩壁刻满扭曲的符号,有些似北狄古文,又夹杂中原祭祀所用星图。她辨认出几个字——“祭”、“命”、“替”。
行至中途,腿伤骤然抽搐,她整个人向前扑倒。萧彻一把揽住她的腰,才稳住了她。
“再摔一次,你就走不动了。”
“那就别让我摔。”
他沉默片刻,转身蹲下:“上来。”
她不再逞强,趴上他的背。他步伐稳健,每一步都避开凸起的刻痕,仿佛早已熟知此地机关。
到底层,是一间圆形石室,中央摆着青铜祭坛,四角立着狼首人身的图腾柱,柱身缠绕锁链,柱底堆着枯骨——那些骨头细小,不像成人,倒像是婴儿遗骸。
凌惊鸿滑下地,踉跄着走向祭坛的背面。其后藏着一个暗格,扣手极小,需特定角度才能开启。她试了数次,终于听见“咔”的一声轻响。
里面躺着一卷羊皮卷轴,封面没有字,触手冰凉,仿佛一直浸在冷水中。
她展开一角,擦亮火折子。昏黄的光线下,一行墨迹赫然显现:
“天启三年,九婴同辰,以血换命,国运延十载。”
落款写着——钦天监正·魏。
她的手指猛地收紧。
魏渊的先祖,二十年前便主持这般邪祭?竟用九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婴儿?这不是普通献祭,而是选取相同命格,将灾厄转嫁于无辜孩童,只为换取王朝多活十年。
她继续往下看,后面列出九个孩子的出生时辰、父母姓名,还有……最终去向。
其中一个婴儿的父亲,姓凌。
她呼吸一滞。
不可能如此巧合。
她死死地盯着那个名字,脑中拼命搜寻前世的记忆。父亲一生清廉,从未提及家中有过夭折的孩子。可若……这孩子并非夭折,而是被秘密献祭呢?
她猛然合上卷轴,抬头望向萧彻:“你知道这个吗?”
他站在门口,脸色沉重。“我不知道具体内容。但我父皇临终前说过一句话——‘当年那一祭,欠的债,终究要还。’”
“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活下来的,不止一个。”
凌惊鸿心头剧震。
九婴献祭,理论上皆应已死。若有其一幸存……那人是谁?
她忽有所悟,从袖中取出魂铃,靠近祭坛。当铃音掠过中央凹槽时,晶石红光骤亮,祭坛底部缓缓升起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九个小名。
最后一个名字模糊不清,只剩两个字尚可辨认:
“阿……鸿”。
她的手微微颤抖。
阿鸿。
这是她的乳名。
幼时唯有母亲这般称呼她。后来母亲早逝,这名字便再无人提起。
可它怎会出现在这里?
她盯着那两个字,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撞击,即将破壳而出。她扶住祭坛边缘,指甲掐进石缝,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萧彻察觉异样,快步上前扶住她的肩膀:“你怎么了?”
“没事。”她摇一摇头,声音发紧,“只是……有点冷。”
她说完,低头看向手中卷轴。火光照映下,“以血换命”四个字仿佛蠕动起来,如同无数小虫爬过纸面。
她忽然明白了。
魂铃能控人心智,靠的是声音与生辰八字的共鸣。而这些被献祭的婴儿,命格相同,精神共振最强。若其中一人未死,反而活至今日……
那她不只是受害者。
她可能是钥匙。
是唯一能开启所有魂铃的人。
她缓缓抬起手,将魂铃贴在胸口。晶石隔着衣料,竟开始微微震动,似在回应某种召唤。
萧彻看着她:“你在做什么?”
“我在确认。”她声音很轻,“确认我是不是他们一直在等的那个‘活祭品’。”
话音未落,石室外忽传来一声极轻的摩擦声,像是布料蹭过了石阶。
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