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顺着凌惊鸿的袖口缓缓流下,一滴血落在青玉地砖上,凝成一颗暗红的血珠。她没有擦拭,也未低头去看,只是将染血的绢帛仔细折成指甲盖大小,塞进裙裾夹层。指尖在布面上轻轻一搓,那熟悉的沉香纹触感依旧清晰,与萧砌的玉佩质地如出一辙。
她抬步走出藏书阁,天边刚泛起蟹壳青的微光。宫道两侧的灯笼尚未撤去,火光摇曳,映得她半边脸明亮,半边隐没在暗影里。肩头的伤口如钝刀割肉般阵阵作痛,可她的步伐却沉稳有力,未曾有丝毫迟疑。她心知肚明,从萧砌说出“凤氏血脉”那一刻起,便不能再坐等线索送上门来,唯有主动布局,才能撕开真相的一角。
半个时辰后,宫门大开,北狄使者阿鲁巴率人步入宫殿。
正殿东阶铺着红绒毯,贡品案台置于御座左下方,檀香炉中青烟袅袅。凌惊鸿坐在偏席上,距香案不过三步之遥。她垂眸静坐,袖中手指悄然摩挲着一枚香囊——里面装着昨夜从地宫残灰中筛出的西域幻藤粉与曼陀罗灰。这香闻起来宁神,实则吸之过量可致人癫狂,前世曾有三位大臣当场撕喉自残。
阿鲁巴身形魁梧,披着狼皮斗篷,腰悬弯刀,一进殿便高声喧哗,声震梁尘。他献上三张北地雪狼皮、一对青铜狼首鼎,最后捧出一盒“北狄圣香”,声称此香由大巫师亲手调制,可通神明。
香盒开启,一股甜腻的檀香弥漫开来。
凌惊鸿鼻翼微微一动。
不对劲啊。
这香中掺了一种极淡的异香,几乎难以察觉,但她曾在南疆见过——那是“魂引蛊”启动前的引子,专为试探血脉纯度而设计的。地宫蓝火只认凤氏血脉,如今这香也在寻人,目标不言而喻。
她指尖微微一颤,并非恐惧,而是过于兴奋。
机会终于来了。
这正是她等待已久的突破口。前世她亲眼见过大巫师以魂引蛊验祭品血脉,蓝火对凤氏有所感应,说明北狄早已掌握血脉秘术。如今阿鲁巴携圣香而来,必有所图。她昨夜所得幻藤与曼陀罗,原为防身之用,此刻却成了反制的利器。若能借这香引出幕后之人,便能一举撕开北狄与内奸勾结的裂口。
她缓缓起身,佯作整理袖口,俯身之际,指尖轻弹,毒香囊已悄然滑入阿鲁巴披风内侧的暗袋,动作轻巧如拂去一粒尘埃。
她落座,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上面的浮茶。
茶面涟漪未平,殿中气氛却骤变。
阿鲁巴猛地抬手捂住鼻翼,鼻孔急促翕动,仿佛嗅到了血腥。他脸色突变,低头猛嗅披风,霎时面如死灰,怒吼一声,抽出腰刀。
“妖女!”他怒指苏婉柔,“你毒害我国师!香中有蛊!”
苏婉柔坐于主位旁,一身素白长裙,眉心一点朱砂,闻言惊愕抬头:“你说什么?”
“这香!”阿鲁巴甩开披风,毒香囊落在地上,粉末洒出,空气中弥漫起一股腐甜之气,“你乃北境细作,妄图以蛊术操控我北狄!”
殿内顿时大乱。
苏婉柔面色惨白:“我何时……这香可是你们自己带来的!”
“可香囊中的配方,曾在你袖中搜出!”凌惊鸿忽然开口,声音虚弱,似站不稳,一手扶住桌沿,“昨晚……我在西市,亲眼见你手下用此香调换药材。”
话未说完,她身子一歪,以帕掩面,倒了下去。
唇色发青,呼吸微弱,俨然中毒之象。
宫女慌忙上前,有的掐人中,有的搀扶。混乱之中,她悄然掀开眼皮,自指缝间窥视——阿鲁巴双目赤红,刀尖直指苏婉柔咽喉;而苏婉柔身后两名侍女,手已悄然探入袖中,分明藏着暗器。
成功了。
她闭上眼,嘴角无声上扬。
御座之上,萧砌始终未动。
他端坐如山,指尖轻搭龙椅扶手,一下一下,缓缓敲击桌面。
三短,一长,再三短。
凌惊鸿闭目静听,心神剧烈震动。
这节奏……她曾在前世地宫中听到过。那是曼陀罗蛊阵启动的音律,由北狄大巫师以骨笛吹奏,每一拍皆与花瓣开合同步。能以指节敲出此律者,要么精通巫术,要么……便是施术之人。
数月前,萧砌曾调阅《北狄秘祀录》,她在东宫旧档中见过他的批注。彼时只当是帝王研习边疆风俗,如今回想起来,那些批注中竟暗藏蛊阵反演之法。他并非偶然知晓,而是早就有钻研,甚至可能亲手布过阵。
她袖中的手猛然攥紧。
萧砌明知此香有异,却未拆穿,反而轻轻点破。他在等她出手,也在警告她:我看透了你。
凌惊鸿“苏醒”过来时,殿内早已乱作一团。阿鲁巴被侍卫按倒在地,刀被夺下,苏婉柔跪地哭诉。皇帝震怒,下令彻查香囊来源。
她喘息着,指尖颤抖的手指向阿鲁巴:“他……袖中……有毒香……和地宫银铃上的……气味一样……”
话未说尽,萧砌却忽然笑了。
笑声不大,却压过了所有的喧哗。
“凌姑娘。”他缓缓站起身,玄色龙袍曳地,目光落在她袖口未干的血迹上,那血正缓缓洇开,“这借刀杀人的手段,倒是挺娴熟的。”
她心头一沉。
他知道。
他知道她未中毒,知道香囊是她所放,甚至……知道她刚从藏书阁带出了凤氏之血。
她垂着首,指尖悄然捏碎一片藏于袖中的曼陀罗干瓣,搓成粉末,藏入夹层。这片花瓣,她留着,终有一日,要让苏婉柔亲口承认——她所熏之香,从来不是为了安神。
“陛下。”她声音微微颤抖,字字清晰,“北狄圣香中所含的异香,仅见于南疆与北狄秘术。若非两国勾结,何来同源?”
皇帝怒目转向阿鲁巴。
阿鲁巴咆哮:“胡说!我北狄圣香清白无瑕!是她栽赃!”
“那香囊中的粉末,”凌惊鸿抬眼直视,“你敢当众查验吗?”
阿鲁巴一怔。
他不敢。
因他深知,那粉遇水即现幽蓝荧光,正是傀儡蛊显形之兆。
萧砌立于台阶上,目光在她与阿鲁巴之间流转,忽然道:“凌姑娘肩伤未愈,回殿歇息去吧。”
这是逐客,亦是警告她。
她站起身,宫女欲上前去搀扶她,她摆手拒绝了,独自走出大殿。每一步如踏在刀尖上,脊背却始终挺直。
行至殿门,冷风扑面而来。
她抬起手,指尖轻抹唇边,方才装晕所涂青灰尽数拭去。可指上残留的曼陀罗粉,仍带着温热。
她明白,萧砌方才那三短一长的敲击,不是提醒,而是宣战。
他看穿了她的局,却不拆穿,反而推波助澜。他想看她下一步如何走,能暴露多少秘密。
而她,也终于看清了他的本来面目。
沉香纹并非苏婉柔独有,那异香亦非北狄专属。萧砌的母妃、东宫旧物、凤氏血脉……所有线索交织如网,无形无相,却将她紧紧缠绕着。
她必须加快脚步行动了。
回廊尽头,云珠捧着药盒一路小跑而来,口中还嚼着桂花糕:“姑娘!太医说您这伤得换药了,可不能……”
凌惊鸿抬手止住她的话。
“把药给我。”她低声说,“今晚,我要去西市。”
云珠一愣:“可陛下刚下令封宫门……”
“那就翻墙。”她将药盒塞入袖中,指尖触到那片干瓣,“我得查清楚,是谁在仿造东宫的香。”
她转身离去,身影没入回廊深处的阴影中。
此时,正殿之内,萧砌缓缓抬起来手,指尖再次轻叩着龙椅扶手。
依旧是那熟悉的节奏——三短,一长,再三短。
他垂眸,凝视掌心未愈的伤疤。血痂之下,一道极细的蛇形纹路若隐若现,仿佛活物般,缓缓在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