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链上的金丝猴
星耀科技总部大楼，像根擦得锃亮的玻璃筷子，直愣愣杵在cbd最金贵的地皮上。大厅里光可鉴人，空气里飘着一股消毒水和钱混合的怪味儿，冷气开得足，冻得人骨头缝都发凉。来来往往的不是西装革履，就是高跟鞋踩得咔咔响的精致男女，说话都带着点翻译腔，舌头卷着洋味儿。
费小极站在电梯轿厢反光的镜面墙前头，扯了扯脖子上那根勒死人的新领带——深紫色带暗纹，据说是意大利货，九爷叫人送来的“行头”。镜子里那人，一身名牌西装裹着，头发喷了发胶往后梳得溜光水滑，皮鞋亮得能当镜子使。可那眼神，那骨子里的劲儿，怎么看怎么像猴儿偷穿了人的衣裳，透着一股子硬撑的别扭和藏不住的贼光。
“操他姥姥的…” 费小极对着镜子无声地骂了一句，嘴皮子都没动。这地儿，比九爷那顶层办公室还让他浑身不自在。那里头是赤裸裸的权，这儿是裹着糖衣的刀，快得你挨上了都不知道疼。
“叮！”
电梯门滑开，外面豁然开朗。一整层都是星耀科技的“战略决策中心”，巨大的环形玻璃幕墙俯瞰半个京城。长条形的会议桌，乌沉沉的，光溜得能照出人影儿。桌子尽头墙上挂着一块巨屏，上面花花绿绿的线条跟蚯蚓似的乱爬，夹杂着英文字母和数字，看得人眼晕。
几个人已经在了。
靠窗站着个戴金丝眼镜的瘦高个，端着杯咖啡，正跟旁边一个穿着香奈儿套装、妆容一丝不苟的中年女人低声说着什么，嘴里不时蹦出“Ipo”、“估值”、“路演”之类的词儿，听着跟念经似的。那是星耀的cto李博文和cFo苏晴。两人眼角余光扫到费小极进来，那点审视和不易察觉的轻蔑，快得跟闪电似的，但还是被费小极这老江湖抓了个正着。
妈的，看猴儿呢？ 费小极心里啐了一口。
“费顾问，这边请。” 一个穿着职业套装、笑容标准得像量角器量过的年轻助理，把费小极引到会议桌靠近门口的一个位置。位置不靠前，也不在正当中，但也不算角落。搁这儿，够显眼，又不碍事？ 费小极心里跟明镜似的，九爷这是把他当个吉祥物摆这儿了。
陆陆续续又进来几个人，气场一个比一个足。最后进来的是个红光满面的胖子，脖子上挂着工牌，上面职位是“董事长特别助理”，姓张。这人费小极见过两次，是九爷放在星耀的心腹。张胖子看见费小极，眼皮都没抬一下，径自在主位旁边的位置坐下，掏出个平板划拉起来。
人到齐了，张胖子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人都齐了？好，咱们抓紧时间。今天主要议题，敲定下周赴港路演的最终策略，特别是核心技术亮点和未来增长点的包装。李博，关于我们基于区块链底层架构的‘星链’数据确权平台，你再给各位董事梳理一下核心优势和与竞品的壁垒，务必深入浅出，让海外投资者一听就懂！”
李博文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着自信的光芒。他站起身来，走到那块巨屏前，拿起激光笔。红色的光点落在那些弯弯曲曲的线上：“各位，我们‘星链’的核心，在于彻底颠覆传统中心化数据孤岛，依托的是自主可控、不可篡改的区块链分布式账本技术。每一个节点都参与验证与记录，通过智能合约实现高效、透明的数据流转和价值锚定，构建下一代可信互联网的基石…”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有李博文带着点技术狂人特有的激情在回荡。费小极听得云里雾里，那些词儿一个个砸过来，比打群架的板砖还沉。
区块链？账本？节点？还他娘的锚定？锚定个屁！码头拴船才用锚呢！ 他只觉得眼皮发沉，会议室里冷气开得太足，冻得他脑子更转不动了。他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冒出来老家菜市场收保护费的光头强，那家伙也天天嚷嚷“秩序”、“地盘”、“规矩”，跟这李博文一个调调，就是没人家词儿高级。
李博文讲得唾沫横飞，红光满面：“…因此，‘星链’的分布式特性，从根本上杜绝了中心化操控的风险，保证了数据的绝对安全和用户权益的不可侵犯！”
“不可侵犯？” 费小极脑子里那根弦儿“嗡”地一声，一不留神，嘴里秃噜出来了。声音不大，但在李博文话音落下、会议室一片肃穆的当口，显得格外突兀。
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个穿着名贵西装的“文化战略顾问”身上。有好奇，有探究，更多的是看笑话的戏谑。张胖子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李博文的演讲节奏被打断，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还是保持着风度看向费小极：“费顾问，您对‘不可侵犯’这点，有什么高见？”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几十道目光像探照灯，烤得费小极后背发烫。他刚刚纯粹是脑子走神，被那冷冰冰的“不可侵犯”刺激了一下，想起了安山厂那些被“侵犯”得连家都没了的工人。现在被架在火上，他反倒被激出一股子街头混混特有的混不吝来。
慌个屁！老子连九爷都敢糊弄，还怕你们这帮装大尾巴狼的？ 他心里一横，脸上却堆起那种底层小人物特有的、带着点憨傻和无知的笑容，挠了挠梳得油光水滑的后脑勺，动作还有点笨拙：
“啊？高见？不敢当不敢当！”他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股菜市场吆喝的劲儿，“李博士，您刚才说的那个…那个啥链？‘区’啥玩意儿？”
李博文一愣，下意识重复：“区块链（blockchain）。”
“对对对！买菜链！”费小极一拍大腿，嗓门更亮了，脸上笑得无比真诚，“这名儿好啊！接地气！咱老百姓就关心这个！”
“噗嗤…”
角落里不知谁先没憋住，紧接着，低低的哄笑声像水波纹一样在会议室里荡漾开来。李博文的脸色有点发僵。cFo苏晴用涂着精致甲油的手指掩了掩嘴角，眼神里的轻蔑都快溢出来了。张胖子没笑，但眼神沉沉的，盯着费小极。
费小极像是完全没察觉这笑声里的意味，反而像是找到了共鸣点，更来劲儿了，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您看哈李博士，您这‘买菜链’讲得挺好！什么节点记账，什么大伙儿看着，这跟我老家菜市场一个道理嘛！那卖菜的王大妈，卖肉的张屠户，收保护费的光头强…哦不，是市场管理员！大家都是‘节点’！谁家排骨注水了，谁家白菜缺斤短两了，大伙儿眼睛都雪亮着呢，都记小本本上！这就是您说的那个啥…分布式账本？对！就是这个理儿！”
他越说越“兴奋”，手舞足蹈，把高大上的区块链技术硬生生拽进了烟火气十足的菜市场：“所以啊，您说的那个‘不可侵犯’，不就是咱老百姓盯得紧，让那些想背后搞鬼、往肉里注水、菜里喷药的奸商没法得逞吗？咱老百姓就关心这‘菜价链’稳不稳！链子稳了，肉是真肉，菜是鲜菜，钱花得踏实！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整个会议室彻底安静了。先前那点哄笑变成了死寂，空气像凝固的胶水。李博文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手里的激光笔都忘了关，红点在屏幕空白处乱抖。苏晴看费小极的眼神，已经从轻蔑变成了看外星怪物。其他董事表情各异，有憋着笑的，有摇头的，有觉得荒诞不经的。
张胖子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带着一股冷气：“费顾问，开会呢，注意点发言内容。”语气平淡，但警告的意味浓得化不开。
“啊？哦！对对对！开会开会！”费小极像是才反应过来，立刻收了那副活宝样儿，端端正正坐好，脸上还残留着刚才“兴奋”的红晕，眼神却瞬间恢复了那种底层混混特有的、带着点讨好和装出来的惶恐，“张总您瞧我这没文化的嘴！一激动就胡咧咧！您继续，继续！我就是觉得李博士讲得太好了，深入浅出，让我这泥腿子一下就懂了！好！真好！”他还用力拍了拍手，掌声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格外刺耳。
接下来的会议，费小极彻底成了摆设。他缩在椅子上，努力降低存在感，偶尔在大家看向他时，露出一个标准又带点傻气的讨好笑容。那些关于估值模型、承销商选择、上市时间表的讨论，对他而言就是天书。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妈的，演砸了？还是…歪打正着了？
会议终于熬完了。众人起身，低声交谈着鱼贯而出。张胖子看了费小极一眼，没说话，拿着平板快步走了。李博文和苏晴更是目不斜视，仿佛费小极是团空气。
费小极故意磨蹭到最后，等人都走光了，才慢吞吞站起来。刚走到会议室门口，一个穿着剪裁极为合体的深灰色西装、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得像鹰隼的男人拦住了他。是九爷的贴身大秘，赵岩。赵岩平时极少露面，专门处理九爷最棘手、最见不得光的事情。
“费顾问，”赵岩的声音跟他的人一样，冷硬，没有一丝起伏，“九爷让我带句话给你。”
费小极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立刻换上恭敬：“赵秘书您说！”
赵岩往前逼近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一字一句砸进费小极耳朵里：“九爷花钱，不是买笑话的。他要的，是一个‘值钱的金丝猴人设’——草根、逆袭、懂人心、接地气，能给星耀上市带来流量和话题的金丝猴。不是马戏团里只会耍宝逗乐的山炮猴子！明白？”
金丝猴？人设？
费小极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九爷果然什么都知道！他在会议室里那番“表演”，自以为天衣无缝，在九爷眼里，恐怕就是个用力过猛的跳梁小丑！那句“值钱的金丝猴人设”，更是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脸上——他费小极，在九爷眼里，就是个需要精心包装才能卖上价的玩意儿！跟那U盘里的黑料一样，都是待价而沽的商品！
“明…明白！”费小极喉咙发干，艰难地挤出两个字。
赵岩冰冷锐利的目光在他脸上剐了一圈，似乎要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明白了：“该你说话的时候，九爷自然有安排。不该你说话的时候，把嘴闭上！再管不住你这张嘴，坏了九爷的大事…” 他没说下去，但那眼神里的杀意，比什么都明白。他拍了拍费小极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轻柔，却像冰锥子扎肉，“管好你的人设。值钱，才有命。”
说完，赵岩转身就走，皮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脆冰冷的声音，渐行渐远。
费小极僵在原地，走廊尽头巨大的玻璃幕墙透进来的阳光明明晃眼，他却感觉浑身发冷。
值钱，才有命！
这五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比在安山雪地里冻着还冷！比王卫东的威胁还让人窒息！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自己的位置——一个被摆在高档橱窗里的、镀金的囚徒。九爷要的不是他的脑子，甚至不是他办事的能力，而是要他身上那点“草根逆袭”的标签，要把他打造成一个能吸引眼球、拉动股价的符号！一个供人观赏、议论、消费的“金丝猴”！
巨大的屈辱感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勒得他喘不过气。但同时，一股更冰冷、更黑暗的力量也从心底升腾起来。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属于阴沟里老鼠的疯狂和狡诈。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蚂蚁般的车流和行人。阳光刺目，高楼冰冷。
金丝猴？ 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容狰狞扭曲。
行啊！老子就给你当这只金丝猴！
你们要流量？要话题？老子给你们！老子要让全天下的人都记住我这只从泥坑里爬出来的‘金丝猴’！
等老子爬得够高，叫得够响，把你们这堆破事都抖落出来的时候，看你们这金光闪闪的笼子，能不能接得住老子这把从阴沟里带来的烂泥！
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自己的“顾问办公室”走去。那地方就是个格子间改的，比宏图置业那挂名副总办公室寒酸多了。推开门，里面空空荡荡，就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连个电脑都没配。桌子上放着一个崭新的名牌：文化战略顾问 – 费小极。
费小极盯着那名牌看了几秒，一把抓起来，狠狠摔在地上！
塑料牌子砸在瓷砖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操你妈的文化顾问！操你妈的星耀科技！”
他低声咆哮着，像一头困兽。发泄完，胸膛剧烈起伏。他喘着粗气，弯腰，把那摔裂的名牌又捡了起来，手指用力，几乎要嵌进塑料里。裂痕像蜘蛛网一样爬在“费小极”三个字上。
他盯着那裂痕，眼神慢慢沉淀下去，变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流量？话题？老子玩死你们！
他从皱巴巴的西装内袋里，掏出那个从不离身的、屏幕都磨花了的国产智能手机——这是他身上唯一还带着“费小极”原味的东西。指尖在屏幕上划拉了几下，找到一个备注为“狗哥”的电话。狗哥是他以前混街面时认识的一个老油子，现在开了个小破营销工作室，专门在网上搅浑水，搞点水军、炒作之类的灰色勾当。
电话几乎是秒通。
“喂？狗哥？我，小极！” 费小极的声音瞬间变得油滑又带着点江湖气，脸上的狰狞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摔东西的不是他，“有个活儿，爆点十足！绝对的流量密码！就现在网上最缺的那种——泥腿子暴富，误入高端局闹笑话！对！主角就是我！素材？现成的！星耀科技董事会，我把区块链说成‘买菜链’！…哈哈哈！狗哥你懂我！标题我都想好了，就叫：‘星耀顾问语出惊人：科技大佬傻眼，老百姓只关心菜价链稳不稳！’…对！要的就是这种反差！土到极致就是潮！给我往死里炒！重点突出‘咱老百姓’、‘接地气’、‘戳穿皇帝新衣’那意思！钱？放心，九爷刚赏的，管够！对！立刻！马上！我要最快速度，全网刷屏！”
办公室里，费小极挂了电话，把破手机随意丢在桌子上。窗外，夕阳正把远处的高楼染成一片金红，像熔化的金子，壮丽又虚假。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慢慢点燃一支廉价的香烟，深深吸了一口，劣质烟草的辛辣冲进肺里，带来一丝熟悉的、属于街头巷尾的粗粝感。
烟雾缭绕中，他眯着眼，看那碎裂的名牌。
金丝猴？嘿。老子这猴儿，不仅能演马戏，还能偷钥匙呢。
一缕青烟笔直上升，在冰冷的空气里扭曲、变形，最终消散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