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的玄铁剑刚抵上第九层门槛，脚下的地面便如被投入石子的湖面般泛起涟漪。
他踉跄一步，再抬眼时，先前那扇朱漆门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扭曲的空间——头顶的穹顶裂开蛛网状的黑纹，每道裂痕里都渗出腥甜的血气，像极了当年矿洞塌方时，老矿工替他挡下巨石后，后颈绽开的血花。
“林盟主。”
清泠的女声从左侧传来。
林渊猛地转头，见一名白衣女子立在虚空中，发间金步摇随着空间震颤轻晃，正是他在第八层镜中见过的“梦回”。
她的指尖凝着一团幽蓝火焰，正托着半块破碎的玉璧——那玉璧纹路与九狱塔外壁的锁链如出一辙。
林渊的手掌下意识攥紧剑柄，剑鞘上的云纹烫得他掌心发红。
“这里是？”
“九狱尽头，混沌裂隙的封印之所。”梦回抬手指向远方。
林渊顺着她的指尖望去，瞳孔骤然收缩——远处那团翻涌的黑雾中央，竟悬着一道长达千丈的裂隙，边缘爬满暗红咒文，像极了被利刃剖开的活物伤口，正“滋滋”渗出腐蚀空间的黑液。
“三百年前，太渊子以命为引，将混沌意志封在此处。如今咒文崩解，裂隙重开不过旦夕。”
话音未落，一道灰白身影从裂隙中飘出。
林渊的呼吸陡然一滞——那是个与他生得七分相似的男子，眉眼间却多了几分沧桑，腰间悬着的玄铁剑与他手中这柄几乎一模一样，剑鞘云纹却已褪成淡灰。
“太渊子。”梦回低声道，退后半步。
灰衣男子看向林渊，眼底有复杂的光流转。
“当年我站在这里时，和你一般年纪。”他抬手抚过裂隙边缘的咒文，指尖触到黑液的瞬间腾起青烟，“我以本命精血喂了三百年锁链，如今……锁要断了。”
林渊的喉咙发紧。
他想起第八层镜中逆命之影的嘶吼，想起苏清璃在青雾里招手时，剑鞘云纹烙进骨血的温度。
“你要我……”
“接替我。”太渊子截断他的话，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疲惫，“用你的命，你的魂，你的九狱塔，重新铸锁。否则——”他指向裂隙深处翻涌的黑雾，“混沌会顺着裂隙啃噬万界，你护过的九霄盟，你爱的苏清璃，都会变成镜中那些‘过去’，被反复撕成碎片。”
林渊的玄铁剑“嗡”地轻鸣。
他想起矿洞坍塌时老矿工压在他身上的体温，想起苏清璃为他挡下致命一掌时，落在他颈侧的血珠，想起九霄盟成立那日，三千修士在城楼上喊他“盟主”时，眼底的光。
这些画面在他脑海里翻涌，像滚烫的岩浆，烧得他眼眶发疼。
“你犹豫什么？”
阴恻恻的笑声突然从裂隙中溢出。
林渊转头，见一团黑雾凝成半透明的人形，面容模糊，唯剩一双泛着幽绿的眼——正是第八层镜中那道逆命之影的气息！
“你本可以带着苏清璃远走高飞。”无相的声音像蛇信子扫过林渊的耳后，“去凡人界开个小医馆，她制药你砍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何必守着这个早该烂在混沌里的世界？”
林渊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想起方才在第八层，逆命之影说“等苏清璃死在你怀里”时，九狱塔在识海掀起的惊涛。
此刻那股热流再度涌遍全身，第八层的本源之力顺着经脉翻涌，在他眼底凝成金红的光。
“因为我记得他们。”他的声音很低，却像淬了钢的剑，“记得老周替我挡落石时，最后一句是‘小渊，跑’；记得清璃在雪地里跪了三天，求丹阁长老给我续脉的药；记得九霄盟第一个加入的散修，说‘林兄弟，我这条烂命，以后就跟你护道’。”
他向前一步，玄铁剑指向无相，剑身上浮起第九层的暗纹——方才跨过门槛时，九狱塔第八层的封印“咔”地裂开一线，第九层的力量正顺着识海漫入四肢百骸。
“他们把命交给我护，我若退缩，和当年那些把我踩进泥里的宗门败类，有什么区别？”
无相的身形猛地一震，幽绿的眼瞳里闪过一丝慌乱。
太渊子望着林渊，嘴角终于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抬手按在裂隙边缘的咒文上。
“很好。”他的声音开始虚化，“现在，把你的手……”
“吼——！”
震耳欲聋的咆哮突然从裂隙深处炸响。
林渊的耳膜几乎被震破，他踉跄后退两步，看见裂隙边缘的暗红咒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解，黑雾里隐约露出一只覆盖鳞甲的巨手，指甲尖泛着足以腐蚀空间的幽蓝。
太渊子的身影彻底消散前，最后一句话撞进林渊的识海：“用九狱塔的本源，引你的血为锁……”
林渊握紧玄铁剑，望着裂隙中翻涌的黑雾，喉间溢出一声低笑。
他扯开衣襟，露出心口那道跟着他从矿洞到现在的旧疤——当年老周的血，就渗在这道疤里。
“来吧。”他对着裂隙举起剑，“这一世，我偏要逆了这混沌的命。”
话音未落，裂隙深处的咆哮更盛，那只巨手已挣出半截，鳞甲上的黑液滴落在地，瞬间腐蚀出深不见底的坑洞。
林渊的眼底金红更盛，九狱塔在识海发出轰鸣，第九层的光如潮水般漫过他的全身……
裂隙深处的咆哮陡然拔高三个调门，像是有万千厉鬼同时撕裂喉咙。
林渊的玄铁剑刚扬起三寸，那团翻涌的黑雾里便地爆出猩红，一只覆盖暗鳞的巨爪破雾而出——爪尖倒钩挂着半凝固的黑液，每划过一寸空间都留下蛛网般的裂痕，连空气都发出刺耳的嘶鸣。
小心！梦回的白衣在空间乱流里猎猎作响，她指尖的幽蓝火焰突然暴涨三尺，化作一道光网向巨爪缠去。
可那黑液滴在光网上竟像滚油泼雪，一声便烧出个窟窿。
林渊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玄铁剑嗡鸣着震开剑鞘，轮回剑意顺着经脉窜上眉骨——这是他与苏清璃在古魔渊悟剑时，第一次引动剑意入体的灼烫感。
归墟！他低喝一声，身后突然凝出灰衣人影。
太渊子的虚影与他重叠，两人的玄铁剑同时泛起金红流光，剑锋相抵的刹那，林渊分明看见太渊子眼底闪过欣慰，像极了老周临终前摸他发顶的温度。
双剑交击的轰鸣震得裂隙边缘的咒文簌簌掉落，那记轮回·归墟斩如同一柄开天巨斧，带着斩尽前尘的决绝劈向巨爪。
黑鳞碎裂的声响比炸雷更烈。
巨爪被劈去三根倒钩，余下两根擦着林渊左肩划过，在他道袍上烧出两个焦黑的洞。
他踉跄后退两步，血腥味突然漫上喉头——这是九狱塔第八层力量过度反噬的征兆。
太渊子的虚影已淡得几不可见，最后只在他识海留了句：这一剑，替我……看遍人间。便彻底消散。
退开！梦回的指尖掐出血痕，玉璧在她掌心裂开第二道纹。
她旋身跃起，周身腾起金色符文，竟生生用引渡术将裂隙边缘的咒文重新串起。
黑液触到符文的瞬间发出惨叫，裂隙被暂时扯出三寸闭合。
但她的额角已渗出冷汗，发间金步摇的流苏都在发抖：这封印最多撑半柱香！
真正要镇住混沌意志，得用你的血做锁芯——她的目光扫过林渊心口的旧疤，用你最纯粹的执念，和这条命。
林渊抹了把嘴角的血。
他能感觉到九狱塔在识海发烫，第八层的光如沸水般翻涌，顺着百会穴往四肢百骸灌。
老周的小渊，跑、苏清璃跪雪求药时睫毛上的冰碴、九霄盟城楼上三千道的呼喊，突然在他脑海里叠成一幅画——这些被他护过的人，此刻都成了他血管里流动的火。
他应得极轻，却像重锤砸在梦回心上。
她想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最终只是攥紧了破碎的玉璧——这是三百年前太渊子留下的最后信物，此刻在她掌心烫得几乎要烧穿皮肉。
林渊走向裂隙的脚步很慢。
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黑液腐蚀的地面在他脚下发出轻响。
他能听见混沌在裂隙深处低语，像无数人同时用指甲刮擦铜盆，刮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九狱塔的第九层暗纹终于从剑身上浮起，顺着他的手腕爬进血管，在皮肤下织成一张金色的网——这是他第一次完整感受到九狱塔的本源之力，带着点熟悉的温暖，像极了……
林渊……
声音是从裂隙最深处渗出来的，像一片被揉皱的云，带着三分哽咽，七分沙哑。
林渊的脚步猛地顿住。
玄铁剑掉在地上，他甚至没察觉自己伸手捂住了耳朵——这声音太像了，像极了苏清璃在他重伤时伏在他耳边念药方的尾音，像极了她在青雾里朝他招手时，被风揉碎的那句。
你……你是谁？他的喉结动了动，问得极轻。
裂隙里的黑雾突然翻涌得更急，那声音却更清晰了些，带着点破碎的颤：林渊……你还记得我吗？
林渊的指尖在发抖。
他想起第八层镜中那个被混沌侵蚀的苏清璃，想起合道之殇里她眼底的陌生与痛苦。
此刻这声音里的温度，却与记忆里雪夜暖炉旁的苏清璃重叠——那时她替他裹紧斗篷，呵着白气说：等你成了天下第一的剑修，我要在你剑鞘上绣最大的云纹。
裂隙里的黑液突然不再腐蚀地面，反而像被某种力量牵引着退开。
林渊的识海突然泛起涟漪，九狱塔第八层的光竟顺着他的指尖，往裂隙深处探去——那是本源之力在回应。
他望着裂隙深处翻涌的黑雾，突然往前跨出半步，玄铁剑自动飞回手中，剑鞘上的云纹此刻亮得刺眼。
清璃？他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裂隙深处的黑雾突然凝出半张脸。
林渊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那是张被黑雾笼罩的脸，却有一双与苏清璃如出一辙的眼睛，眼尾那颗朱砂痣正随着黑雾的流动轻轻跳动。
林渊……那声音更近了，带着点哭腔，我等你……好久了。
林渊的玄铁剑地轻鸣。
他能感觉到九狱塔在识海疯狂震动，第八层的封印地裂开最后一线。
裂隙外，梦回的引渡术突然发出刺目的光——半柱香的时间，要到了。
林渊望着裂隙深处那半张脸，喉间突然泛起酸涩。
他举起玄铁剑，剑鞘上的云纹烫得他掌心发红——那是苏清璃用三年时间，在他每次出任务时偷偷绣上的。
此刻云纹里渗出微光，竟与裂隙深处那双眼的颜色一模一样。
我记得。他对着裂隙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温柔，我什么都记得。
话音未落，裂隙外传来梦回的惊呼：林渊！封印要——
林渊的身影突然一闪。
他握着玄铁剑冲进裂隙，剑鞘云纹的光与裂隙深处那双眼的光，在黑雾里撞出一片刺目的白。
清璃……他的声音被混沌乱流撕碎，却又在裂隙深处重新拼合，我来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