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奏疏被退回的那一刻,整个太极殿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司马师以旧疾复发为由,将那份请求修缮高平陵的折子压在了文书堆的最底层,言外之意,满朝皆知。

曹髦端坐于龙椅之上,面色平静如水,藏于宽大袖袍下的指节却已捏得发白。

夜色深沉,长秋宫内灯火通明,烛火在铜雀灯台上跳动,映得帷帐泛出淡淡的金红,如同晚霞未散。

檀香自博山炉中袅袅升起,带着一丝微苦的暖意,缠绕在鼻尖。

卞皇后一身素服,裙裾拂过青砖地面,无声无息,仿佛一道影子。

她亲自捧来一盏安神茶,釉色温润的瓷盏边缘蒸腾着细白的热气,茶香清幽,却未能驱散殿中凝滞的寒意。

曹髦没有接,只是看着她,声音低沉而有力:“明日,你以皇后之名,去一趟东府,为先帝尽孝,为天下祈福。”

卞皇后眼睫微颤,烛光在她眼中投下细碎的阴影,像风掠过湖面。

她明白这一趟的分量——这不是后宫妇人的请安,而是以柔克刚的利刃。

次日,皇后的车驾缓缓驶入大将军府,车轮碾过碎石小径,发出沙沙的轻响,马蹄踏地,沉稳而克制。

府中上下无人敢拦,连门吏也低垂着头,仿佛连呼吸都放轻了。

司马师躺在病榻上,听闻皇后亲至,目光微动,未起身相迎。

卞皇后跪伏于榻前,未提朝政,只诉思念。

她声泪俱下,言说梦见先帝陵寝风雨飘摇,魂灵不安,为人子媳,寝食难安,恳求大将军体恤一片孝心。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指尖微微颤抖,指尖触到冰冷的地面,寒意顺着掌心蔓延。

司马师静静听着,目光如鹰隼般审视着她,耳中却捕捉到她语调中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节奏——不像是哀求,倒像是某种仪式的吟诵。

他随即唤来心腹,密令查探。

得到的回报是,所有工匠皆由少府属官指派,多为洛阳本地的老实匠人;而监工,则全是他安插在宫中的亲信。

司马师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困于深宫的妇人与少年天子的一点执念,无关痛痒,允了,还能落个尊崇先帝、体恤皇室的美名。

他挥了挥手,准了。

诏令下达三日后,第一批百余名工匠,身着褐衣,肩扛沉重的木料与石材,手持崭新的铁锤,列成一队长队,穿过庄严肃穆的太极殿前广场。

石板路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青灰,脚步声杂沓而沉重,铁锤与石料碰撞,发出清脆的金属回响,惊起檐角栖息的寒鸦。

曹髦独自立于回廊的阴影之下,指尖触着冰凉的朱漆廊柱,夜露未干,湿意渗入衣袖。

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在他们黝黑的面庞上,而是死死锁定了他们腰间悬挂的工具。

每一柄铁锤的锤头侧面,都用阴刻的法子,藏着一个微不可见的“魏”字。

那是国舅卞彰的手笔,是烽火燃起时,于万军之中辨认同袍的血色信标。

工匠们进驻陵园工地后,曹髦立刻命侍中李昭每日前往巡查,名义是“查验修陵进度,以慰先帝之灵”。

李昭心领神会,他白日里与司马师派来的监工们周旋,言笑晏晏,一到夜深人静,便带着几名绝对心腹的工匠,潜入刚刚开凿的地宫之中。

他们借着修补墙体的名义,在地宫夹壁的内侧,用特制的墨汁,一笔一划地绘制着一幅巨大的地图——洛阳九门,各有多少守军,何时换防,将领是谁,兵器甲胄藏于何处,皆被标注得一清二楚。

墨汁微带腥气,干后泛出暗紫,触手微黏,像干涸的血。

除了地宫中的秘密地图,另一条隐秘的情报线也在悄然运转。

队伍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匠人,曾是曹氏宗亲曹休的亲兵,精通堪舆之术。

就在李昭夜探地宫的同时,这名老匠人也开始了他的勘察。

他每日以“测量地脉,以防惊扰龙气”为由,手持一根中空铜管,在宫城各处看似随意地敲敲打打。

铜管轻叩石基,发出“咚——咚——”的沉闷回响,他俯身倾听,耳贴地面,仿佛能听见大地深处的脉搏。

数日之后,他在地宫角落发现一块刻有“水引西三十步”的石碑残片,结合旧工图残卷,推断出一段废弃多年的排水暗道,原本用于陵园排涝,后被遗忘,其走向极可能通往宫城西侧某废弃水井。

这便是他们的生路,也是他们的杀招。

而在宫墙之内,还有一双耳朵,正将朝堂风云化作音符传出。

宫廷乐工裴元,每日在朝会前后抚琴。

他的琴声清越,时而激昂,时而婉转,无人能察觉其中暗藏的玄机。

一名太乐令中的亲信乐官,每日记录裴元琴曲中的变调,整理成暗语日志,再由宫女以绣线夹带,送出宫外。

“商音三转,余韵悠长”,送出去的消息便是“南门夜间巡逻兵力减半”;“羽音陡然沉滞,几近断绝”,则意味着“东营粮仓守备空虚,可为奇袭之所”。

琴弦轻颤,指尖微凉,音符如刃,在无声处搅动着洛阳城的风云。

司马师终究不是等闲之辈。

工匠入宫半月,陵园内外看似风平浪静,他心中那根名为“猜忌”的弦却越绷越紧。

他将钟会召至密室,冷冷下令:“去查,把那百名工匠的底细,连他们祖上三代都给我翻出来。”

钟会办事素来迅捷狠辣。

不过两日,一份详细的名单便呈现在司马师案头。

当看到其中三名工匠的名字后面,赫然标注着“曾为曹休帐下亲兵”,且近月内均由少府某官员特批调入洛阳,行动轨迹异常,司马师眼中杀机毕现。

他将竹简狠狠摔在地上,冷哼一声:“好一个少年天子,果然藏着异心!”

他当即下令,以“原派工匠技艺不精”为由,即刻将宫中所有工匠全部撤换,另派大将军府亲兵乔装入陵,“协助督工”。

消息传来,曹髦却异常镇定,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他早已料到司马师会有此一招。

当夜,卞皇后再次递上奏疏,字字泣血:“先帝陵寝已动地脉,若中途贸然更换工匠,恐致土石异动,惊扰先帝魂灵,此乃大不敬。”与此同时,宫中几个年老体衰、即将出宫的老宦官中,开始流传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说法——有人深夜在陵园附近,亲眼见到武皇帝曹操的魂影,身披金甲,手持长剑,立于陵前,面带怒容,雷声隐隐,似有怒斥。

鬼神之说,司马师自然不信。

但他却不能不忌惮天下悠悠之口。

孝道是维系世家统治的根基,一旦他背上“惊扰先帝”的罪名,那些对司马家心怀不满的旧臣宗室,便有了攻讦他的最好借口。

权衡利弊之下,司马师只得暂时收回成命,改为增派双倍的监工,将整个陵园工地围得如铁桶一般。

这短暂的喘息之机,被曹髦利用到了极致。

他命李昭趁夜将那幅巨大的城防图拓印下来,拆分为七个部分。

随后,他密诏七位对曹氏忠心耿耿的太学士子入宫,让他们将这七片地图,伪装成注疏文字,分别抄录进七本《孝经》之中。

几天后,国舅卞彰府中的粮车照例出城,驶往城外的屯田区,那七本看似寻常的经书,便混在粮袋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被送到了忠于曹氏的屯田兵统领手中。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十五日早朝,百官肃立,礼乐响起。

裴元端坐于殿角,指尖拨动琴弦。

当他奏响那首激昂的《采薇》时,曲至高潮,一个尖锐的角音却突兀地中断,随即又被流畅的旋律掩盖过去。

百官之中,无人察觉这毫厘之差,唯有站在曹髦身后的李昭,袖中的手微微一紧。

那是他们约定的最后信号:“兵道已通,随时可动。”

风暴前的宁静最是磨人。

当夜,一名新来的监工仗着自己是大将军府的亲信,巡查时格外仔细。

他借着火把的光,竟发现一名老匠人正在一块即将砌入墙体的石板背面刻画着什么。

他一把夺过石板,上面赫然是几条代表路径的线条。

监工大喜过望,正欲高声呼喊抓人问罪,李昭却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脸色阴沉如水。

“你好大的胆子!”李昭的声音不大,却如寒冰刺骨,“竟敢在先帝陵寝重地,手持凶器,惊扰石料!此乃亵渎之罪,按律当斩!”

那监工还想辩解,李昭却根本不给他机会,厉声喝道:“来人,此人亵渎陵寝,意图不轨,给我拿下,重伤囚禁,不得声张!”

几名早已待命的工匠一拥而上,堵住他的嘴,拖到角落。

凄厉的闷哼声和沉重的击打声很快响起,又迅速消失在夜风里。

其余的监工们看得目瞪呆,人人自危,再不敢随意窥探。

当夜,曹髦的寝宫之内,他与卞皇后相对而坐。

卞皇后捧出一个古朴的木匣,轻轻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三枚虎头状的青铜兵符。

“叔父(卞彰)传信来,他已联络城外四个屯田营的旧部,可于三日之内,募得敢死之士三百人,如今皆化作窑工,藏于城南的陶窑之中,只待陛下号令。”

曹髦伸手拿起一枚冰冷的铜符,在指尖缓缓摩挲着。

他凝视着跳动的烛火,许久,忽然开口问道:“若事败,你……可愿随我共赴黄泉?”

卞皇后没有回答。

她只是默默地从发髻上取下一根尖锐的银簪,毫不犹豫地划破自己的掌心。

鲜血顺着白皙的肌肤滴落,一滴,两滴,尽数落入面前的博山炉中,与袅袅升起的檀香融为一体,发出细微的“嗤”声,空气中弥漫开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我焚香三载,所求非为偷生,乃为这天下,重归正朔。”她的声音平静而决绝。

曹髦缓缓闭上双目,将那份彻骨的决然吸入胸膛。

片刻之后,当他再度睁开眼时,所有的温情与犹豫都已褪去,只剩下凛冽如冬夜寒星的杀意。

“好。”他将铜符紧紧攥在手中,“那就让这修陵的锤子,先敲碎他们的黄粱美梦。”

窗外,陵园工地的灯火彻夜未熄。

一下,又一下的铁锤敲击声,穿透夜幕,隐隐传来。

那声音不再是营造工程的杂音,而像是远方战场上,正在被缓缓擂响的战鼓。

此刻,千里之外的许昌,司马师正在府中处理军务。

一名侍从悄然入内,呈上一份来自洛阳的密报。

司马师展开一看,眉头微皱,上面是钟会汇报的宫中各项事宜,并无异常。

他忽然想起,前日乐官呈上的乐谱登记簿中,裴元曾私自更换曲谱三次,理由是“调音未谐”。

而更早之前,一名负责清扫乐坊的小宦官莫名失踪,经查,竟是曹氏旧邸的家生奴。

种种碎片在他脑中缓缓拼合。

他抬起头,望向北方——洛阳的方向。

夜风穿廊,吹动烛火摇曳,映得他眸光幽深。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那修陵的锤声,敲的不是砖石,而是他权柄的根基。

一丝前所未有的寒意,顺着脊背悄然爬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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