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厨房内,气氛比外面宴席上更加紧绷。
空气里弥漫着各种菜肴残留的复杂香气,但此刻,所有帮厨、火工,甚至那位被临时请来、脸色极其难看的“楼外楼”名厨张一手,都将目光聚焦在了那个挽起袖子、神情专注地检查着水缸里活鱼的年轻女子身上。
林晚昭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万马奔腾和想把侯爷丢进西湖喂鱼的冲动。事已至此,怂是没有用的,唯有拿出看家本事,才能杀出一条“味”路!
她先是快速扫视了一圈厨房环境。不愧是接待钦差的画舫,厨房宽敞,器具齐全,调料琳琅满目。
“李大人,”林晚昭转向一旁紧张得直搓手的杭州知府李文远,语气尽量平静,“烦请立刻捞一尾最新鲜、约一斤半重的草鱼,要活蹦乱跳、精神十足的。”她特意强调,“需得是饿养了两日以上,吐净了泥土气的。”
李文远连忙吩咐下去。很快,一条青背白肚、鳞片完整、正在网兜里奋力挣扎的草鱼被送了上来。林晚昭仔细看了看鱼的腮色和活力,点了点头:“就是它了。”
她将鱼放在砧板上,手起刀落,用刀背精准地在鱼头上敲了一下,将其击晕。然后,刮鳞、去腮、剖腹去内脏,动作行云流水,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尤其是清理鱼腹内黑膜时,极其仔细,确保毫无残留。
清洗干净后,她并未像寻常做法那样在鱼身两侧划上深刀,而是只在鱼背肉厚处轻轻斜划了几刀浅而密的刀纹,深浅一致,如同细致的雕花。“如此,既能入味,又最大程度保持鱼身的完整和肉质的紧实,不易散碎。”她一边操作,一边下意识地解释,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也像是在进行一场烹饪教学。
张一手在一旁抱着胳膊冷眼看着,见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花架子。西湖醋鱼讲究的是火候和芡汁,刀工再花哨也是白搭。”
林晚昭没理他,自顾自将处理好的鱼用少许黄酒、细姜片、葱段略腌,去腥增香。
趁此功夫,她开始准备芡汁的调料。她拒绝了厨房备好的、似乎已经调制好的复合醋汁,坚持要最基础的镇江香醋、本地优质酱油、白糖、姜末(她亲自将老姜切成极细的米粒状)、清汤(用鸡骨、火腿骨熬制的高汤,而非清水)以及少许湿淀粉。
“醋需醇酸,酱需鲜咸,糖需清甜,三者比例乃是灵魂。”她小声嘀咕着,手下不停,用小碗调试着比例,不时蘸一点尝尝,微微调整,“姜末务必极细,方能充分释放辛香,而非吃到满口渣滓。”
腌渍片刻后,最关键的一步来了——汆烫。
她让人将一大锅清水用大火烧得滚沸,如同泉涌。水要多,火要旺,水沸的程度要足以瞬间让鱼肉表面的蛋白质凝固,锁住鲜汁。
“张师傅,”林晚昭忽然看向张一手,语气客气却带着一丝挑战,“听闻正宗西湖醋鱼,需得将鱼拎着尾巴,在沸水中来回汆烫数次,精准把控时间,方能达到肉熟而形不散、嫩如豆腐的境界。不知民女说得可对?”
张一手脸色更加难看,硬邦邦道:“自然!此乃基本功!”
“那请张师傅帮个忙,”林晚昭微微一笑,做出请的手势,“您经验老道,可否请您来执勺汆烫?民女对火候的把握,终究不如您这数十年功力的老师傅精准。”
她这话看似捧高对方,实则将最考验功力、最容易出错的环节甩给了张一手!成了,鱼的基础好,她的芡汁才好发挥;若败了,那便是张一手火候失准,与她林晚昭无关!
张一手显然没料到她会来这手,愣了一下,看着周围众人投来的目光,尤其是李文远那带着催促和警告的眼神,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哼,便让你这黄毛丫头见识见识!”
他接过长柄漏勺,拎起鱼尾,屏息凝神,将鱼身浸入翻滚的沸水中,三起三落,动作迅捷而充满韵律。每一次提起放下,时间都拿捏得极其精准,确保鱼身受热均匀。
林晚昭在一旁紧紧盯着,心中也是暗自佩服。这张一手盛名之下,确非虚士,这手汆烫的功夫,没有千锤百炼是绝对做不到的。
短短数十秒,鱼身变得洁白,肉质刚刚断生,形态保持得极其完美。张一手迅速将鱼捞出,沥干水分,放入早已预热好的鱼形长盘中。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堪称艺术。
“好了!”张一手略带得意地放下漏勺,看向林晚昭,意思很明显:基础我给你打好了,看你的芡汁能玩出什么花样!
林晚昭不敢怠慢,立刻另起一干净炒锅,倒入少量油,烧热后,先下入那极其细嫩的姜末,小火煸炒出浓郁辛香,但绝不炒焦。
随即,依次烹入黄酒、酱油、白糖和大量香醋,再加入清汤烧开。酸甜咸香的气息瞬间爆发出来,却又和谐地融合在一起。
她尝了尝味道,再次微调,确保酸甜适度,咸鲜底味充足,醋香扑鼻却不过于刺激。
最后,转为小火,缓缓淋入稀释好的湿淀粉勾芡。她的手法极其轻柔,勺子沿着一个方向缓缓推搅,眼睛紧紧盯着锅中芡汁的变化。
只见那芡汁渐渐变得浓稠,色泽红亮透明,如同上好的琥珀,能清晰地挂勺流下,形成漂亮的流线,这就是所谓的“琉璃芡”或“活芡”,既能让味道包裹住鱼肉,又不会过于厚重粘腻。
“就是现在!”林晚昭眼神一亮,立刻将滚烫的芡汁均匀地浇淋在盘中洁白如玉的鱼身上。滋滋作响声中,热气升腾,酸甜香气被彻底激发,弥漫在整个厨房,甚至飘向了外面的宴席。
橙红透亮的芡汁完美地包裹住鱼身,映衬着雪白的鱼肉和点点翠绿的葱花(她最后撒上的),色泽诱人至极!
一盘重新打造的西湖醋鱼就此完成!
从处理到完成,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鱼肉出锅到浇汁几乎没有间隔,最大限度地保证了鱼肉的鲜嫩热度。
“请大人、李大人、诸位大人品鉴。”林晚昭端起鱼盘,声音清亮,虽然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但眼神却充满了自信。
侍女将鱼盘重新端上宴席。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
只见这条醋鱼,形态比之前那条更加完美,鱼肉洁白细腻,仿佛吹弹可破。那芡汁色泽红亮晶莹,如同为鱼身披上了一层琥珀色的琉璃外衣,光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香气也更加浓郁诱人,是那种极其纯正的、能勾出馋虫的酸甜鲜香,而非过于厚重的酱醋味。
顾昭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兴味,他再次拿起银箸。
这一次,他夹起的鱼肉依旧雪白,但筷尖传来的触感却更加绵软柔韧。放入口中,轻轻一抿,那鱼肉竟真的如同预想般极致鲜滑细嫩,几乎入口即化,带着滚烫的温度和饱满的汁水!
酸甜的芡汁恰到好处地包裹着鱼肉,味道层次丰富而清晰:先是醋的醇酸开胃,随即是糖的柔和清甜,接着是酱油的咸鲜底味衬托出鱼肉本身的鲜美,最后是姜末的细微辛香回味,完美地去腥增香,却丝毫不会抢味。几种味道在口中交织融合,果然生出了一种类似蟹肉的鲜美口感!
更妙的是,那芡汁薄而透亮,完美地附着在鱼肉上,吃起来丝毫不会觉得糊口或腻味,反而更加凸显了鱼肉的嫩滑。
顾昭之细细品味着,没有说话,但手下却没停,又接连吃了两三筷,才缓缓放下筷子,端起茶杯,却没有立刻喝,而是看向林晚昭,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清晰的弧度:
“善。”
只有一个字,却掷地有声!
这一声“善”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画舫内!
李文远悬着的心瞬间落回肚子里,随即涌上巨大的惊喜,差点老泪纵横!他连忙也跟着尝了一口,顿时眼睛瞪得溜圆!这味道!这口感!果然与之前截然不同!鲜、嫩、滑、酸、甜、香,层次分明,完美融合!这才是真正的西湖醋鱼应有的至高境界!
其他官员见状,也纷纷动筷,品尝之后,无不露出惊艳赞叹的神色!
“妙!太妙了!这鱼肉怎地如此嫩滑!”
“芡汁酸甜适口,油润清亮,丝毫不腻!”
“姜香恰到好处,果然有蟹肉之鲜!”
“林厨娘真乃神技!佩服!佩服!”
赞誉之声如同潮水般涌向林晚昭。方才的质疑、尴尬、紧张,此刻全部化为了由衷的敬佩和惊叹。
而厨房内的张一手,在尝过侍女特意端来的一小块鱼后,脸色由青转红,由红转白,最终化为一声长叹,对着林晚昭的方向,遥遥拱手,心悦诚服道:“林师傅……手艺高超,火候调味已入化境……老夫……服了!之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他这声“林师傅”,便是最大的认可。
林晚昭听到外面的赞誉和张一手的认输,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腿肚子竟有些发软,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她悄悄扶住灶台,才稳住身形。
赢了!她真的做到了!在杭城的地盘上,挑战名菜,还成功了!
顾昭之看着她那副强装镇定、实则快要虚脱的小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他慢条斯理地补充道:“火候精准,调味和谐,深得‘烘云托月’之妙。李大人,看来楼外楼的金字招牌,今日需得感谢本钦差的厨娘帮忙擦亮了。”
李文远连忙赔笑:“是是是!大人说的是!林厨娘技艺超群,下官佩服得五体投地!张师傅也是心服口服!此乃杭城饮食界一段佳话!佳话啊!”
宴席的气氛瞬间变得无比热烈和谐。西湖醋鱼被迅速分食一空,成了最受欢迎的一道菜。
林晚昭回到自己的座位,感觉像是打了一场大仗,浑身脱力,但心里却充满了巨大的成就感和喜悦。
侯爷虽然又坑了她一把,但……好像也顺便帮她扬名立万了?
嗯……看在那声“善”和“林师傅”的份上,暂时原谅他了!
西湖醋鱼的风波,以林晚昭的完胜告终。经此一役,“钦差随行小厨娘身怀绝技,西湖畔巧制醋鱼折服名厨”的消息,恐怕要不胫而走,传遍江南美食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