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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弥城的小小巡林员柯莱,最近看我的眼神不太对。

她开始收集我用过的物品,半夜站在我床边微笑,甚至偷偷调配迷药。

直到安柏来访那天,柯莱温柔地替我整理衣领:“空,你只能是我的。”

我看着她背后扭曲的草元素力,才明白那份温柔下的疯狂。

“安柏会理解我们的,”她笑着抚摸我的脸,“毕竟她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会让她安静看着我们,永远。”

雨后的须弥城总是裹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湿气,混合着泥土、腐叶,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雨林的浓烈生机。这种气息,在黄昏时分格外明显,仿佛整座城市都沉在一种粘稠的、缓慢流动的墨绿色液体里。

我推开冒险家协会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门楣上凝结的水珠啪嗒一声砸在肩膀上,凉意瞬间透过薄薄的布料渗进来,激得我微微一颤。凯瑟琳那标志性的、毫无波澜的声音在略显空荡的大厅里响起:“向着星辰与深渊,欢迎来到冒险家协会。空,今天也辛苦你了,委托的报酬已经放在柜台上了。”

“谢谢。”我应了一声,声音带着点任务结束后的疲惫,走到柜台前。那袋沉甸甸的摩拉刚入手,冰凉坚硬,带着金属特有的气息。旁边还放着一小盒须弥特产的枣椰蜜糖,包装简陋,但那股甜腻的香气已经丝丝缕缕地钻出来。

就在我伸手去拿那盒蜜糖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门口。

柯莱就站在那里。

她像一道被雨水浸透、颜色格外深重的剪影,背靠着冒险家协会外墙湿漉漉的石壁,整个人几乎要融进那片攀爬着藤蔓的阴影里。巡林员那身绿色的制服被水汽洇得更深,勾勒出她过于单薄的身形。她低着头,宽大的帽檐几乎完全遮住了她的脸,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的下颌。

她似乎是在等我,又像是在专注地看着脚下泥泞小路上被踩出的水洼。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那姿态,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和……僵硬。仿佛一尊被遗弃在雨中的木偶,只有呼吸时微微起伏的肩膀证明她还活着。

心脏不知为何,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被某种冷血动物盯住的感觉,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最近几天,无论是在宝商街采购补给,还是在智慧宫门前的长椅上稍作休息,我总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捕捉到她的身影。总是这样不远不近,悄无声息,像一道附骨之疽的幽魂。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寒意,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平静:“柯莱?”

门口的阴影动了一下。她缓缓地抬起头。

帽檐下的阴影散开,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神……该怎么形容?不再是往日的羞涩躲闪,也不是完成任务后的轻松喜悦。那双绿色的眸子里,盛满了某种浓稠得化不开的东西。是空洞?还是某种令人心惊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热切?

像深不见底的寒潭,表面平静无波,深处却汹涌着能将人吞噬的暗流。视线牢牢地钉在我身上,一瞬不瞬,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仿佛要剥开皮肉,直接烙在我的灵魂上。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我。嘴角似乎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细微、却又无比诡异的弧度。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猎物终于进入视野的……标记。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摩拉袋,冰冷的金属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痛感,勉强拉回了一点神智。我朝她走过去,鞋底踩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吧嗒声,在这过分安静的黄昏里显得格外清晰。

“巡林结束了?”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甚至带上一点刻意的轻松,“雨刚停,林子里路滑吧?”

她依旧沉默。直到我离她只有一步之遥,那股混杂着雨水、泥土和她身上某种独特草药的气息扑面而来时,她才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攥着东西的手,却更紧了些。

“嗯。”一个单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树皮。

“这个给你,”我故作轻松地把手里那盒还带着点暖意的枣椰蜜糖递过去,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氛围,“刚从凯瑟琳那儿拿的,我记得你好像挺喜欢这个?”

她的目光,终于从那令人不适的凝视中稍稍移开,落在我递过去的蜜糖盒子上。那浓稠得化不开的眼神,似乎起了一丝微澜。她空着的那只手慢慢抬起,指尖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冰冷的指尖,在交接的瞬间,极其短暂地擦过了我的手指。

一股冰凉的、滑腻的触感,如同最细小的毒蛇爬过皮肤。

“谢…谢谢空。”她的声音依旧低哑,却似乎注入了一点奇怪的、黏腻的甜度。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盒子,用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纸面,动作轻柔得近乎病态。

“走吧,”我侧过身,示意一起离开,“雨停了,但湿气重,早点回去。”

她没动,依旧低着头,声音细若蚊呐:“空……”

“嗯?”

“你…你刚才…拿摩拉的时候,”她顿了顿,似乎在极力组织语言,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那个装摩拉的布袋子……上面沾了点灰……”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腰间挂着的、刚拿到手的钱袋,很普通的粗麻布,颜色灰扑扑的,沾点灰再正常不过了。

“哦,没事,”我随口应道,“回去拍拍就好。”

“我……”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幽深的绿眼睛再次直直地撞进我的视野里,带着一种近乎急切的恳求,甚至……是狂热,“我能帮你…洗干净吗?我…我会洗得很干净!不会弄坏的!”

这突如其来的、过分执着的请求让我愣住了。洗一个普通的钱袋?这太奇怪了。

“不用麻烦的,柯莱,”我试图婉拒,“我自己……”

“不麻烦!”她几乎是立刻打断了我,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尖锐,随即又意识到失态般猛地压低下去,变成一种急促的、带着喘息般的低语,“真的…一点都不麻烦!空……给我吧……求你了……”

她的眼神死死锁住我腰间的钱袋,那里面燃烧的火焰,几乎要烧穿布料。那不是在请求,更像是一种……不容拒绝的宣告。仿佛那不是一件普通的物品,而是她必须得到的圣物。

空气仿佛凝固了。冒险家协会门口那盏光线昏黄的灯,在湿漉漉的空气中晕开一小团模糊的光圈,将她的脸映照得半明半暗,更添了几分诡谲。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我,比刚才那无声的凝视更甚。拒绝似乎会引发某种不可预测的后果。

“……好吧。”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我解下那个还带着体温的摩拉袋,递了过去。

几乎是抢夺一般,她的手飞快地伸了过来,一把将钱袋攥在手心,紧紧按在胸口。她长长地、满足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得到了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脸上那抹奇异的微笑再次浮现,这一次,清晰得令人心头发冷。

“谢谢空!”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黏腻的甜,甚至带上了一丝少女般的雀跃,“我一定会……好好保存它的。”她刻意加重了“保存”两个字,指尖在粗糙的麻布上反复摩挲,仿佛在感受上面残留的、属于我的气息。

她终于迈开脚步,跟在我身旁,不再像之前那样落后几步。但那种如芒在背的、被某种偏执之物牢牢锁定的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因为距离的拉近而更加清晰、沉重。每一步,都像是在粘稠的沼泽里跋涉。

回到我在须弥城临时租住的小屋时,天已经彻底黑透。狭窄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木头和灰尘混合的味道。柯莱坚持要帮我收拾一下房间才肯离开,动作细致得近乎苛刻。

她跪在地板上,用一块干净的湿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桌角、椅腿,仿佛那里沾染了什么致命的污秽。每一次擦拭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力道均匀,角度精确。

她的目光,时不时地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件物品——我随手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床头柜上喝了一半的水杯,窗台上那盆有点蔫了的帕蒂沙兰,甚至是我丢在角落里的、磨损得厉害的冒险之靴。那眼神,不再是空洞的热切,而是一种……评估?计算?像是在清点她的所有物。

当她终于站起身,准备告辞时,目光落在了我随手放在枕边的一本书上——一本关于提瓦特古代遗迹的冒险手记,书页有些卷边,封面沾着点风干泥浆的痕迹。

“空,这本书……”她指着它,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心,“好像有点脏了。我帮你清理一下吧?或者……换本新的?我知道智慧宫最近进了一批新书……”

“不用了,柯莱。”我立刻拒绝,语气比预想的要生硬一些。那本书是丽莎送的,上面还有她随手做的笔记。“这本我习惯了,上面的笔记对我有用。”

她的动作停滞了一瞬。脸上那抹温顺的笑容像是冰面一样凝固了,没有任何变化,但那双绿色的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骤然沉了下去,变得冰冷而幽暗。房间里的空气仿佛瞬间降低了温度。

“笔记……啊……”她拖长了调子,声音轻飘飘的,听不出情绪,“很重要的笔记呢……”她的视线在书卷边的污渍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在研究一种顽固的病毒。然后,她抬起头,重新看向我,嘴角的弧度加深了,露出一个近乎完美的笑容。

“那好吧。空喜欢的东西……要好好保管才行呢。”她温顺地说着,拿起靠在门边的长弓,“我先回去了,空早点休息。”

门被轻轻带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窗外是须弥城沉入梦乡的低语,虫鸣断断续续。然而,一种巨大的、无声的压抑感却沉沉地笼罩下来。我疲惫地跌坐在床边,目光扫过房间——被她擦拭得过分光洁的桌角,摆放得一丝不苟的椅子,还有……我枕边那本旧书。

一种无法形容的寒意,顺着脊背悄然爬升。那不是对黑夜的恐惧,而是对某种早已渗透进来、无声无息侵蚀着一切的……“异常”的警觉。

柯莱离开时那个凝固般的笑容,像一道冰冷的烙印,清晰地刻在脑海里。她最后那句“好好保管”,听在耳中,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威胁和宣告——宣告她对这房间里一切与我相关之物的所有权。

我烦躁地揉了揉额角,起身走到窗边,想透透气。窗外,须弥城的灯火在湿漉漉的夜色中晕染开一片片朦胧的光团。我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楼下狭窄的巷道。

突然,我的动作顿住了。

就在我小屋斜对面,隔着一道狭窄的、堆满杂物的巷子,是另一栋稍矮一些的民居。那栋房子的二层,有一扇小小的窗户,正对着我房间的这扇窗。此刻,那扇窗户后面,没有灯光。

但就在那片浓重的黑暗里,我看到了两点极其微弱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幽绿光芒。

像潜伏在丛林深处的野兽,在黑夜中悄然睁开的眼睛。一动不动,正正地,朝着我的方向。

是柯莱!

她根本没走!她就站在那扇漆黑的窗户后面,隔着一段不远不近、却足以看清我这边动静的距离,默默地、长久地注视着这里!

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我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后退一步,远离了窗边,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那种被窥视、被锁定的感觉,不再是模糊的直觉,而是变成了赤裸裸的、令人窒息的事实。

她到底在那里站了多久?从我回到房间,一直到现在?她每天都会这样吗?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攫住了我。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试图平复狂乱的心跳。脑子里一片混乱,无数画面和念头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她收集我用过的物品时那种近乎贪婪的眼神;

她站在冒险家协会门口阴影里的僵硬身影;

她擦拭房间时那种专注到病态的细致;

她索要摩拉袋时那种不容拒绝的狂热……

还有此刻,黑暗中那双无声凝视的、幽绿色的眼睛。

这不是简单的依赖或者好感。这分明是一种……病态的、扭曲的执着。

接下来的几天,我几乎是提心吊胆地生活。刻意避开柯莱可能出现的路线,尽量减少在须弥城公共区域的停留时间,连去普斯帕咖啡馆都只挑人最多的时候,匆匆买了食物就离开。

每次回到那个小屋,第一件事就是仔细检查门锁和窗户,然后神经质地扫视对面那扇黑洞洞的窗户——大多数时候,那里都空无一人,但那短暂的窥视带来的阴影,却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食物和饮水。柯莱总是能找到各种理由送来一些“心意”——几个新鲜的墩墩桃,一小罐她“亲手熬煮”的草药茶。

那些东西,我一律原封不动地放在角落,直到它们变质发霉,再悄悄处理掉。每一次拒绝她的“好意”,都像在刀尖上行走,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笑容下那瞬间凝固的冰冷,以及眼底一闪而过的、被冒犯的阴鸷。

这种令人窒息的、小心翼翼的躲避,终于在一个闷热的午后被打破了。

我正在智慧宫高大的书架间穿梭,寻找一些关于层岩巨渊深处地质结构的资料。阳光透过巨大的彩绘玻璃穹顶,投射下五彩斑斓的光柱,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和古老羊皮纸特有的气味。这里人不多,只有零星的学者在安静地翻阅,环境相对安全。

就在我踮起脚,试图够到书架最高层一本蒙尘的厚册子时,一只纤细的手突然从我身侧伸了过来,轻松地帮我拿下了那本书。

我浑身一僵,猛地转头。

柯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身边,悄无声息,如同一个幽灵。她穿着巡林员的制服,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脸上带着惯常的、温顺又略带羞涩的笑容,手里正拿着我要找的那本书。

“空,你要找的是这本《层岩矿脉考》吧?”她将书递给我,声音轻柔,“这个区域的书架比较高,下次需要帮忙的话,可以叫我的。”

她的出现太过突然,距离也近得过分。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雨林植物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略带苦涩的草药气息。智慧宫空旷而安静,她的话语清晰地回荡在书架之间。

“……谢谢。”我接过书,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她的指尖。那触感冰凉滑腻,像某种冷血动物。我下意识地就想后退拉开距离。

“空……”她却没有松开手的意思,反而就着递书的姿势,手指轻轻搭在了我的手腕上。那冰冷的触感让我手臂上的汗毛瞬间倒竖。

她微微仰起脸,那双绿色的眼睛在穹顶投下的斑斓光晕里,显得格外幽深,直勾勾地看着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般的黏稠感,“你最近……好像很忙?在躲着我吗?”

她的目光锐利得像针,仿佛能穿透我所有拙劣的伪装,直刺心底那点隐秘的恐惧。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我强压下想要甩开她的冲动,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怎么会?只是最近委托比较多,有点累。”

“是吗?”她轻轻应了一声,尾音拖长,明显的不信。她的指尖在我手腕的皮肤上极其缓慢地、若有似无地摩挲了一下。那感觉,像是一条冰冷的蛇在蜿蜒爬行。

“累了……就更需要好好休息呢。”

她微微歪着头,脸上是纯然的无辜和关切,“我新学会了一种安神的药茶,效果很好的。晚上……要不要来禅那院?提纳里师父不在,很安静。我煮给你喝?保证你喝了,就能……睡得非常、非常安稳。”

“安神的药茶”几个字,像冰锥一样刺入我的耳膜。前几天她送来小屋被我拒绝的那些茶罐,还有她此刻眼底深处那抹不容错辨的、混合着期待与某种疯狂算计的光芒,让我全身的血液都仿佛要冻结了。

“不……不用了,柯莱。”我的拒绝脱口而出,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真的不用麻烦。我……我习惯一个人休息。”

搭在我手腕上的指尖,骤然收紧了。那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铁钳般的冰冷和坚决。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面具碎裂剥落,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岩石。那双幽绿的眼睛里,所有的温顺、羞涩、关切都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赤裸裸的、令人胆寒的偏执和阴郁。

“习惯……一个人?”她重复着我的话,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她的目光死死锁住我的眼睛,仿佛要将我的灵魂都冻结。“空,这习惯……不好。”她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你需要人照顾。你需要……我。”

她靠得更近了,那股独特的草药苦涩味混合着她身上冰冷的气息,形成一种极具压迫感的气场,将我困在她和冰冷的书架之间。“看着我,空。”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命令口吻,“只有我……才最了解你需要什么。只有我……才能让你真正地、永远地……‘休息’好。”

智慧宫高大的穹顶似乎都在这一刻扭曲、压了下来。周围书架投下的阴影仿佛变成了择人而噬的怪兽。我被她眼中那纯粹的、毫无掩饰的疯狂攫住了,动弹不得。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空!柯莱!原来你们在这里!”

一个充满活力的、如同阳光刺破阴云的声音,带着点小跑后的喘息,骤然从书架的另一端传来。

是安柏。

穿着她那身标志性的红色侦察骑士制服,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带着蒙德城特有的自由气息,毫无预兆地闯入了这片被疯狂冻结的领域。她脸上洋溢着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几步就冲到了我们面前,带来一阵清新的风。

“我找你们半天了!可莉那小家伙又在骑士团嚷嚷着要找荣誉骑士哥哥玩炸弹……呃?”安柏欢快的声音在看到我和柯莱之间诡异姿势的瞬间戛然而止。她敏锐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我僵硬的脸色,又落到柯莱紧抓着我手腕、脸色阴沉如水的样子上。

柯莱的身体,在安柏声音响起的刹那,猛地一震。她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到一样,闪电般地松开了钳制我的手。脸上那骇人的阴郁和疯狂,在不到半秒的时间里,如同变脸戏法般褪得干干净净,被一种仓促堆砌起来的、近乎完美的温顺笑容取代。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安……安柏!”柯莱的声音瞬间恢复了往日的柔软,甚至还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惊喜,仿佛刚才那个眼神阴鸷的人根本不是她,“你……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来看你们呀!”安柏的眉头飞快地蹙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疑惑,但她那开朗的性格让她本能地忽略了刚才那瞬间捕捉到的异常气氛,注意力立刻被重逢的喜悦填满。

她几步上前,热情地给了还有些僵硬的柯莱一个大大的拥抱,“好久不见啦,柯莱!想死我了!啊,空,你也在,太好了!”

安柏的拥抱似乎让柯莱的身体更加僵硬了。她被动地接受着,脸上努力维持着笑容,但那双垂在身侧的手,却无意识地紧紧攥成了拳头,指节再次泛白。她的目光,在安柏看不见的角度,极其短暂地、阴冷地扫过我,带着一种被打断的强烈不满和警告。

“安柏,我也很想你。”柯莱的声音依旧柔软,却似乎少了点温度。她轻轻挣脱开安柏的怀抱,动作带着不易察觉的疏离。

“走走走!”安柏完全没在意,兴奋地一手拉住我,一手又想再去拉柯莱,“别在书架里闷着了!我听说宝商街新开了一家超棒的烤肉卷店,味道特别正宗!我请客!我们好好聊聊,我都快憋死了!”

安柏的突然出现,像一道刺破厚重乌云的阳光,暂时驱散了柯莱带来的窒息阴霾。

然而,当安柏那只温暖的手掌拉住我的胳膊,试图将我从柯莱冰冷的气息范围里带离时,我清晰地看到,柯莱眼中那瞬间燃起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阴鸷火焰。

那火焰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随即被更加浓重、更加粘稠的黑暗所取代。

她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顺的、人畜无害的面具,甚至对着安柏露出了一个堪称甜美的笑容:“好呀,安柏。我也……好久没吃烤肉卷了。”她主动上前一步,非常“自然”地挤进了我和安柏之间,巧妙地隔开了安柏拉着我的手,然后极其自然地挽住了安柏的胳膊,动作亲昵得无可挑剔。

“那家店就在前面,我知道位置。”柯莱的声音轻快,带着点恰到好处的雀跃,仿佛刚才书架间那令人窒息的威胁从未发生过。只有她挽着安柏手臂的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陷进安柏的制服布料里,泄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安柏被她的热情带动,开心地反手也挽住她:“太好啦!柯莱你带路!空,快跟上!”她回头朝我灿烂一笑,毫无心机。

我跟在她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柯莱的背影。她的肩膀放松,步伐轻快,和安柏低声交谈着,偶尔发出几声轻笑,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见到挚友而开心的普通女孩。

但只有我知道,那看似欢快的表象下,涌动着怎样冰冷的暗流。刚才她挤入我们之间时,那看似不经意的动作,分明带着一种强烈的、不容置疑的排他性——她在向安柏宣告某种无形的“主权”,将我隔绝在她的控制范围之外。

宝商街的喧嚣扑面而来,香料、烤肉的油脂香气、水果的甜腻混杂在一起,人声鼎沸。那家新开的烤肉卷店生意火爆,门口排着长队。柯莱表现得异常积极,主动跑去排队,让安柏和我先去找座位。

“空,这边!”安柏眼疾手快地抢到一张露天小桌,兴奋地朝我招手。她拉开椅子坐下,脸上还带着跑过来的红晕,端起桌上的凉水喝了一大口,才长长舒了口气,然后凑近我,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点促狭的笑意,“喂,刚才在智慧宫……你跟柯莱,是不是……有点什么情况呀?”她促狭地眨眨眼,“气氛怪怪的哦?老实交代!”

我的心猛地一沉。安柏的敏锐超乎我的想象。我该怎么解释?告诉她柯莱可能已经疯了,对我产生了病态的占有欲?

“……没什么,”我端起水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避开她探究的目光,“可能最近大家都累了,柯莱巡林压力也挺大的。”这借口苍白得连我自己都不信。

安柏显然不信,她还想追问。就在这时,柯莱端着三个巨大的、香气四溢的烤肉卷回来了,脸上是无可挑剔的、带着点汗意的笑容:“久等啦!快尝尝,闻着就好香!”

她将烤肉卷分给我们,然后非常自然地在我旁边的空位坐下——紧挨着我,而不是安柏。她仿佛完全忘记了刚才在智慧宫发生的一切,热情地向安柏介绍着须弥的特色香料,又细心地帮我拆开包裹烤肉卷的油纸,将边缘有些烫手的地方仔细折好,才递到我手里。

“小心烫,空。”她的声音温柔得像能滴出水来,眼神专注地看着我,仿佛我是她唯一关心的存在。那自然的亲昵,在安柏看来,或许只是好朋友间的关心,但落在我身上,却像一层冰冷粘稠的蛛网,带着无声的占有和宣告。

安柏看着柯莱的动作,又看看我,脸上的促狭笑意淡了下去,眉头再次微微蹙起,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她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但看到柯莱那副全心投入照顾我的样子,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低头咬了一大口自己的烤肉卷,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这顿本该轻松愉快的午餐,在一种极其微妙的、暗流涌动的气氛中进行着。柯莱表现得异常活跃,主导着话题,不断向安柏询问蒙德的情况,分享须弥的趣闻,笑声清脆。

但她所有的注意力,她的肢体语言,都若有若无地向我这边倾斜。她会在安柏说话时,看似不经意地将手搭在我的椅背上;她会在我拿起水杯时,立刻体贴地将水壶推近;她会在我嘴角沾上一点酱汁时,极其自然地拿起餐巾,伸过手来——

“别动,空,这里沾到了。”她的指尖带着凉意,轻轻擦过我的唇角。动作轻柔,眼神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专注和……满足。

安柏看着这一幕,拿着烤肉卷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明亮的眼睛里,困惑被一种强烈的、难以言喻的不安所取代。她看看柯莱,又看看我,嘴唇抿得紧紧的。

柯莱刚才那个动作,那种自然而然的亲昵,那种仿佛我完全属于她掌控的姿态……终于突破了安柏乐观的滤镜,让她清晰地嗅到了某种不对劲的气息。

柯莱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安柏的异样。她收回手,脸上依旧是那种温顺的、带着点羞涩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带着强烈占有欲的举动再正常不过。她拿起自己的烤肉卷,小口地吃着,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我,带着一种隐秘的、令人心悸的满足感。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小小的餐桌上,光斑跳跃。周围的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膜阻断了。我们三人围坐的这张小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柯莱小口咀嚼的声音,清晰得刺耳。

安柏终于放下了手中几乎没怎么动的烤肉卷。她抬起头,目光在柯莱和我之间来回扫视,带着侦察骑士特有的锐利和审视,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天真烂漫,只剩下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空气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

柯莱似乎终于吃完了,她用餐巾极其仔细地擦拭着每一根手指,动作慢条斯理,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专注。然后,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桌面,落在了我的衣领上。

“空,”她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轻柔得如同叹息,“你的衣领……有点乱了。”

我下意识地低头去看。领口似乎只是被风吹得稍稍歪斜了一点,根本无伤大雅。

但柯莱已经站了起来。她绕过小桌,走到我面前,微微俯下身。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也投下一片阴影,将我笼罩其中。

她身上那股独特的、混合着草药和雨林的冷冽气息再次将我包围。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从容。冰凉的手指轻轻拂过我的锁骨,精准地捏住了我衬衫领口那微不足道的褶皱。

她的指尖很冷,触碰皮肤的瞬间,激起一阵细小的战栗。我身体僵硬,本能地想后仰避开,却发现自己被她俯身的姿态和那股无形的压迫感钉在了椅子上。安柏就坐在对面,目光灼灼地看着这一切,她的呼吸似乎都屏住了。

柯莱的指尖灵巧地整理着那小小的布料褶皱。她的动作极其轻柔,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细致,仿佛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宝。她的脸离我很近,近到我甚至能看清她垂下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的扇形阴影。她低垂着眼帘,专注地看着我的衣领,嘴角噙着一抹极淡、极柔和的弧度。

“好了。”她轻声说,像是完成了一件无比重要的大事。她的手指并没有立刻离开,反而顺着整理好的衣领边缘,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占有性的意味,轻轻抚平,从锁骨,缓缓滑向我的颈侧。

那冰冷的、带着薄茧的指腹划过敏感的皮肤,激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就在这时,她微微抬起眼帘。

那双近在咫尺的绿色眼眸,不再是低垂时的温顺模样。里面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柔和,都在抬眼的瞬间剥落殆尽,只剩下一种赤裸裸的、令人遍体生寒的疯狂和占有欲!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牢牢地钩住我的灵魂,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偏执。

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冰冷粘腻的气音,一字一句地烙进我的耳膜:

“空,你只能是我的。”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我的大脑。

与此同时,一股强大而诡异的能量波动毫无征兆地从她身上爆发出来!不再是温和的草元素生机,而是充满了扭曲、暴戾、疯狂的气息!

浓郁的墨绿色光芒如同沸腾的沥青,在她身后轰然腾起,瞬间扭曲、膨胀!无数深绿色的、带着狰狞尖刺的藤蔓虚影在其中疯狂舞动、缠绕、绞杀!那景象狰狞可怖,如同深渊的触手在狂乱地张扬!空气被这股狂暴的能量搅动,发出低沉的、令人牙酸的嗡鸣!

那股邪恶的能量风暴中心,柯莱的脸在墨绿光芒的映照下,一半陷入阴影,一半泛着妖异的绿光。她嘴角那抹诡异的笑容彻底扭曲、放大,带着一种得偿所愿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满足和疯狂!

她看着我瞬间煞白的脸,看着安柏惊恐站起、撞翻椅子的动作,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冰冷的愉悦。

安柏的惊呼被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她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石板地上刮擦出刺耳的锐响。她脸色煞白,难以置信地瞪着柯莱身后那团扭曲狂舞的墨绿色魔影,又看看柯莱脸上那令人心胆俱裂的疯狂笑容,声音都变了调:“柯莱?!你……你后面那是什么?!你……”

柯莱仿佛这才注意到安柏的存在。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惊骇欲绝的安柏。脸上的疯狂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因为安柏的恐惧而更加浓郁。她甚至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干涩、喑哑,如同夜枭的啼鸣,充满了令人不适的粘腻感。

“哦,安柏……”柯莱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像毒蛇吐信般冰冷滑腻,“别害怕呀。”她抬起那只刚刚抚过我衣领的手,指尖还残留着冰冷的触感,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抚上我的脸颊。她的指腹很凉,动作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狎昵和占有。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冻结了,僵硬得如同石雕,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冰冷的手指在我脸上滑动。

柯莱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安柏惊恐的脸上,嘴角咧开一个更大的、扭曲的笑容,露出了森白的牙齿:

“毕竟……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她的话语像淬了毒的蜜糖,每一个字都裹挟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安柏会理解我们的,”她的声音轻柔地飘荡在凝固的空气中,手指却像冰冷的铁钳,更加用力地捏住了我的下颌,强迫我承受她病态的抚摸,“毕竟她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话音未落,她身后那团沸腾的墨绿色魔能骤然暴涨!如同被激怒的深渊巨兽,无数带着狰狞倒刺的藤蔓虚影发出无声的咆哮,疯狂地扭曲缠绕,尖端如同淬毒的矛头,带着毁灭性的恶意,瞬间锁定了呆立在原地的安柏!

那狂暴的能量几乎凝成实质,空气被挤压得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周围的食客惊恐尖叫着四散奔逃。

“我会让她安静地看着我们,”柯莱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盖过了周围的混乱,每一个字都淬满了疯狂和扭曲的占有欲,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安柏,瞳孔深处燃烧着地狱般的幽绿火焰,“永远——!”

最后一个字如同惊雷炸响!

“咻!咻!咻!”

数道凝练如墨玉、散发着恐怖枯萎气息的草元素箭矢,毫无征兆地从柯莱身后那狂舞的魔影中爆射而出!它们撕裂空气,发出凄厉的尖啸,速度快到只留下残影,带着死亡的气息,直扑安柏的眉心、咽喉、心脏!

“安柏!躲开!”我目眦欲裂,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身体被巨大的恐惧和愤怒驱使着,猛地向前扑去,试图推开安柏。风元素力在我掌心疯狂汇聚,形成一道青色的屏障。

然而,太迟了!

安柏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在柯莱话音落下的瞬间,侦察骑士的本能已经让她做出了闪避动作。她猛地向后一个翻滚,动作矫健利落。但柯莱的攻击太过突然,太过阴毒!

其中一道墨绿色的箭矢几乎是擦着她的肩膀飞过,凌厉的能量瞬间撕裂了她红色的侦察骑士制服,在肩头留下一道深可见骨、边缘泛着诡异焦黑的灼痕!

“呃啊!”安柏发出一声痛哼,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踉跄后退,撞翻了一张桌子,碗碟碎裂声刺耳。鲜血迅速染红了她的肩膀。

“安柏!”我肝胆俱裂,风元素力化作一道冲击波扫向柯莱,试图阻止她进一步的攻击。

柯莱对我的攻击视若无睹。她甚至没有移动分毫,只是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陶醉的、扭曲的兴奋表情,看着安柏痛苦地捂住肩膀,鲜血从指缝间渗出。她身后的魔影兴奋地舞动着,仿佛在品尝着安柏的鲜血和痛苦。

“看啊,空……”柯莱的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满足,她收回抚摸我的手,指向受伤的安柏,仿佛在展示一件得意的作品,“安柏……她果然很安静地在看着我们呢……这样多好……”

安柏靠在翻倒的桌腿上,脸色因失血和剧痛而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但她的眼神却燃烧着前所未有的怒火和难以置信的悲痛。她死死盯着柯莱,声音因剧痛而颤抖,却无比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石子砸在地上:“柯莱……你……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疯?”柯莱歪了歪头,脸上露出一种天真的困惑,随即又被更深的疯狂取代,“不,安柏,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她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那眼神黏稠得如同沼泽,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占有欲,“我只是……终于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她抬起手,掌心向上。一股浓郁的、带着强烈迷幻气息的墨绿色烟雾毫无征兆地从她掌心升腾而起,迅速扩散!那烟雾带着浓郁的草药甜香,却甜得发腻,甜得令人头晕目眩!

“睡一会儿吧,空……”柯莱的声音变得飘忽不定,如同来自遥远的地底,“等你醒来……一切都会变得……很安静……很美好……”她的身影在迅速弥漫的烟雾中开始变得模糊、扭曲,只有那双燃烧着幽绿火焰的眼睛,如同鬼火般清晰,牢牢锁定着我。

强烈的眩晕感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我的意识。那甜腻的香气钻入鼻腔,像无数细小的虫子爬进大脑,疯狂啃噬着我的神经。眼前柯莱扭曲的身影、安柏焦急扑来的红色身影、周围奔逃的模糊人影……一切都开始剧烈地旋转、模糊、褪色……

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瞬间将我吞噬殆尽。最后残存的感知,是身体不受控制地软倒,以及柯莱那双在烟雾中幽幽闪烁的、充满了病态满足的绿色眼睛。

意识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深渊。

黑暗粘稠,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水银。意识在无边的虚无中沉浮,每一次试图挣扎上浮,都被那股甜腻得令人作呕的药草香气死死按住,拖回深渊。时间失去了意义,感官被剥夺,只剩下一种被包裹、被溶解的窒息感。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线如同针尖,刺破了厚重的黑暗。

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块,每一次掀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喉咙干得发烫,每一次吞咽都像砂纸摩擦。我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浑浊的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不是须弥城小屋那粗糙的木梁,而是光滑的、带着柔和弧度的穹顶,上面绘制着繁复而精美的藤蔓与花朵图案,颜色是诡异的、过于鲜亮的翠绿,在某种柔和光源的映照下,散发着不自然的生机。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混合着新鲜花卉和某种更甜腻、更熟悉的草药气息——正是那迷烟的味道,只是淡了许多,却如同跗骨之蛆,渗入每一寸空气。

我猛地想坐起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恶心感瞬间袭来。身体沉重得不像自己的,四肢软绵绵的,使不上半点力气。手腕和脚踝处传来冰冷的、坚硬的束缚感。我艰难地转动脖颈,向下看去。

精致的、铺着雪白柔软床单的大床上,我的双手被柔软的、同样翠绿色的绸带仔细地绑在两侧雕花的木质床柱上。绸带打的是漂亮而复杂的结,勒得不算紧,却足以让我无法挣脱。双脚也被同样材质的绸带束缚在床尾。这并非囚笼的粗粝枷锁,而是一种精心设计的、带着病态美感的禁锢。

房间很大,布置得异常……用心。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茂到不可思议的花园,各色奇异的须弥花卉争奇斗艳,色彩浓烈得刺眼,藤蔓爬满了窗棂,几乎要将玻璃吞噬。

房间内,家具都是上好的木材,雕刻着同样的藤蔓花纹。梳妆台上摆放着精致的银质梳子和水晶瓶,里面装着散发着甜香的液体。旁边的衣架上,整齐地挂着几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崭新衣物,尺寸……是我的。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床头柜。

上面摆放着几个眼熟的物件:那个被她“洗干净”的、我的旧摩拉袋,此刻被熨烫得平平整整,一丝褶皱也无,如同供奉的圣物般放在一个丝绒垫子上;

我枕边那本沾着泥浆的冒险手记,书页被精心抚平,封面擦拭得光洁如新,只是上面丽莎的笔记……似乎被某种方法小心翼翼地淡化、覆盖了;甚至还有我那双磨损的冒险之靴,也被擦得锃亮,规规矩矩地放在一旁。

它们像一个个沉默的墓碑,陈列在“祭坛”之上,宣告着所有权的彻底转移。

“吱呀——”

沉重的、镶嵌着藤蔓浮雕的木门被无声地推开。

柯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换了一身衣服,不再是巡林员的制服,而是一件质地柔软、剪裁合体的翠绿色长裙,裙摆绣着精致的白色小花。头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平静和满足。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白瓷碗和一杯清水。

看到我醒来,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最纯净的绿宝石被点亮,充满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喜悦。她快步走到床边,动作轻盈得像一只蝴蝶。

“空!你醒了!”她的声音温柔得能融化冰雪,带着毫不作伪的欣喜,“感觉怎么样?头还晕吗?渴不渴?”她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就在那些“祭品”旁边——然后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拂开我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

那触碰让我浑身一僵,如同被毒蛇舔舐。我想躲开,想怒吼,想挣脱这该死的绸带,但身体依旧虚弱无力,喉咙只能发出嘶哑的嗬嗬声。

“嘘…别急,空。”她仿佛完全理解我的“不适”,柔声安抚,端起那杯清水,将吸管小心地凑到我干裂的唇边,“先喝点水。你睡了好久,一定渴坏了。”

那清水的甘冽如同致命的诱惑,但我死死咬紧牙关,拒绝张开嘴。谁知道里面又加了什么?柯莱看着我抗拒的样子,眼神黯淡了一瞬,但随即被更深的、近乎怜悯的温柔取代。

“别怕,空,”她的声音低柔,带着催眠般的魔力,“只是清水。我怎么会伤害你呢?”她耐心地举着杯子,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我的嘴唇,“你看,我在这里,我会照顾你的一切。你不需要再冒险,不需要再劳累,不需要……再见任何无关紧要的人。”她的话语轻柔,却像冰冷的锁链缠绕上来。

“安……安柏……”我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带着血丝,“她……在哪?”

听到这个名字,柯莱脸上的温柔瞬间凝固了。如同最完美的面具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冰冷的岩石。她端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关节泛白。房间里的空气似乎也随之凝结。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放下了水杯。目光从我脸上移开,投向窗外那片被藤蔓和鲜花统治的、浓烈得不真实的花园。阳光透过繁密的枝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她的表情显得更加晦暗不明。

“安柏……”她轻轻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声音飘忽得像一缕叹息,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寒的平静,“她很好。”

她转过头,重新看向我,脸上那凝固的温柔面具又缓缓拼凑起来,嘴角甚至勾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带着诡异满足感的弧度。

“她就在外面,在我们的花园里。”柯莱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她睡得很香,很安静……非常非常的安静。”

她的目光牢牢锁住我的眼睛,那深不见底的绿色瞳孔里,翻涌着一种混合着占有、胜利和某种无法言喻的黑暗情绪。她微微俯下身,冰凉的指尖再次抚上我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般的亲昵。

“就像她承诺过的那样……”柯莱的气息拂过我的耳畔,冰冷而粘腻,“她会永远、永远地……看着我们。”

她的指尖顺着我的脸颊下滑,轻轻拂过我的下颌,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狎昵。然后,她直起身,脸上重新绽放出那种圣洁而满足的微笑,仿佛刚才那阴冷的瞬间只是我的幻觉。

“来,喝点汤吧,空。”她端起那个白瓷碗,碗里是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浓稠的绿色汤汁,“我特意为你熬的,加了安神的草药,对身体很好。喝了它,你会感觉舒服很多。”

她用银勺舀起一勺,细心地吹了吹,递到我的唇边。那绿色的汤汁如同凝固的翡翠,散发着浓郁的、熟悉的甜腻草药气息。

“你需要好好恢复体力,”她凝视着我,眼神温柔得能溺死人,却又带着令人绝望的偏执,“因为……”

她的声音顿了顿,嘴角的弧度加深,那笑容在窗外过于繁盛的绿意映衬下,显得无比诡异。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啊。”

翠绿色的汤汁在银勺边缘微微晃动,折射着窗外扭曲的光影。那浓郁的、甜腻到令人窒息的草药气味,如同柯莱温柔话语下冰冷的锁链,死死缠绕住我的咽喉。她执着勺子的手稳定而耐心,冰凉的指尖离我的嘴唇只有寸许,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

“永远在一起”。

这句话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我已经麻木的意识深处。窗外,那片被疯狂滋长的藤蔓和浓烈到刺眼的花卉所统治的花园,在柯莱的话语中仿佛化作了巨大的、无声的坟墓。安柏……“睡”在那里?永远“安静地看着我们”?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比迷药残留的眩晕感更强烈的恶心涌了上来。我死死咬住牙关,用尽全身残存的一丝力气,猛地将头扭向一边,避开了那近在咫尺的、如同毒液般的汤勺。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嘶哑的嗬嗬声,是抗拒,是绝望的呐喊,却微弱得如同濒死的喘息。

柯莱的动作顿住了。

她脸上那圣洁的、满足的微笑,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间荡开一圈冰冷的涟漪。那温柔的面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剥落,眼底深处那令人胆寒的阴鸷和疯狂再次浮了上来,如同深潭下蛰伏的怪兽。她端着碗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碗里的汤汁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房间里的空气骤然降至冰点。窗外灿烂的阳光透过扭曲的藤蔓缝隙投射进来,在她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锋利线条,一半是虚假的光明,一半是深沉的、粘稠的黑暗。她身上那股独特的、混合着草药甜香和雨林腐朽的气息变得无比浓烈,几乎要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胸口。

她并没有发怒,也没有强迫。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俯视着被束缚在床上的我,眼神里翻涌着复杂到极致的情绪——受伤?被冒犯的愤怒?还是……一种更深邃、更可怕的,对于猎物挣扎的……兴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有窗外不知名的、被豢养的鸟雀发出几声短促而怪异的鸣叫,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然后,极其缓慢地,柯莱嘴角那抹消失的微笑,又重新一点一点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拉扯。那笑容不再是之前的温柔圣洁,而是带上了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宽容,如同捕猎者在欣赏落入陷阱的猎物最后的徒劳挣扎。

她慢慢收回了递到我唇边的汤勺,重新放回碗里。瓷勺碰到碗壁,发出清脆却冰冷的“叮”的一声,在这过分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没关系,空……”她的声音重新响起,比刚才更轻柔,也更冰冷,像毒蛇在草丛中游走的沙沙声,“我知道你现在……还不习惯。”

她将汤碗轻轻放回床头柜上,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优雅。然后,她伸出手,冰凉的指尖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强行将我的脸扳了回来,强迫我的视线对上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燃烧着幽绿火焰的眼睛。

“但你会习惯的。”她的声音如同诅咒,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绝望的重量,轻轻敲打在我早已被恐惧和虚弱掏空的灵魂上。她的拇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狎昵的占有意味,摩挲着我的下颌线。

“我们有的是时间……很多、很多的时间……”

她的目光扫过房间里精心布置的一切——那束缚着我的翠绿绸带,那摆放整齐的“祭品”,那窗外扭曲的、生机勃勃却又死气沉沉的花园。最后,她的视线重新落回我因惊惧而放大的瞳孔里,嘴角那抹冰冷而诡异的笑容终于固定成型。

“直到……永远。”

她直起身,不再看我,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她走到窗边,背对着我,身影被窗外过于浓烈的绿意吞噬。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着爬满窗棂的藤蔓嫩芽,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脸颊。那藤蔓似乎回应般,微微卷曲了一下,缠绕上她的指尖。

房间里只剩下我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窗外藤蔓在阳光下无声疯长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

未来,如同一片被浓雾和剧毒藤蔓彻底封锁的丛林。

永远……

是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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