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龙脊雪山遇险时,是罗莎莉亚救了我。
她把我安置在温暖的洞穴里,亲手熬制药汤。
可当我伤愈想离开时,却发现洞口被冰封了。
“外面的世界太危险,”她指尖划过我的喉咙,“留在我身边不好吗?”
修女服下露出愚人众的机械装置,我才知道她已追踪我多年。
“你每场战斗后的伤,都是我亲手包扎的。”
她解开衣襟,露出满身为我受的伤:“现在,该你回报我了。”
雪,是龙脊雪山唯一永恒的主题。
它们不是温婉的飘落,而是被暴风裹挟着,如同无数冰冷的刀锋,疯狂地切割着视线所及的一切。山峰在视野尽头化作狰狞的、起伏不断的灰色巨兽獠牙,刺向铅云低垂的混沌苍穹。
空气稀薄而凛冽,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碎玻璃,寒气直直刺入肺腑深处。
脚下的积雪早已不是松软的粉状物,而是被反复冻结、踩踏、又覆盖,凝结成一层坚硬、滑溜的冰壳,每一步踏下去,都伴随着令人心惊的、冰层碎裂的细微声响,仿佛随时都会坠入下方无底的幽暗深渊。
我艰难地跋涉着,笨重的御寒衣物也无法阻挡那无孔不入的寒意,它像贪婪的蠕虫,正一点点啃噬我身体里残存的热量。
四肢早已麻木,沉重得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水,每一次抬腿都像是从冻结的泥潭里拔出。意识在极致的寒冷和疲惫中渐渐模糊,视野的边缘开始被灰暗的雾气所吞噬。
就在这意识即将涣散的边缘,一阵异样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刺破了风雪的嘶吼。
我猛地顿住脚步,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的警惕,手已经死死攥住了斜插在腰间的无锋剑剑柄。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厚厚的手套传来,带来一丝微弱的、却足以令人清醒的刺痛。
风雪稍稍减弱了一瞬,如同暴怒巨兽短暂的喘息。就在前方十几步开外,一片被狂风吹得近乎裸露的黑色岩坡上,几个扭曲的身影从雪雾中显现。
它们佝偻着,身体覆盖着肮脏的、冻结成块的深色皮毛,粗壮的、生有利爪的手臂几乎垂到冰面上。是丘丘霜铠王!而且是三头!
它们猩红的独眼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凶暴光芒,正贪婪地嗅探着空气,显然已经锁定了我这个闯入它们冰冷领地的“猎物”。
为首的霜铠王发出一声沉闷如滚雷般的咆哮,沉重的冰拳狠狠砸在身侧的岩壁上,碎石和冰屑顿时四溅飞射。
它巨大的身躯猛地前冲,踏得脚下的冰壳轰然塌陷,裹挟着令人窒息的腥风与冰寒,如同一座移动的冰山,直直向我碾压而来!
“该死!”我喉咙里挤出嘶哑的低吼,肾上腺素瞬间冲垮了部分寒冷带来的僵硬。无锋剑带着一道黯淡的流光仓促挥出,试图格挡那足以开山裂石的巨拳。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在山谷间炸响,火星在冰冷的空气中一闪即逝。一股无法抗拒的磅礴巨力顺着剑身狠狠撞进我的手臂,骨头仿佛要寸寸碎裂!我整个人被这股蛮横的力量狠狠掀飞,像一块破布般向后倒撞出去。
后背重重砸在坚硬冰冷的岩壁上,眼前金星乱冒,喉咙里涌起一股浓重的腥甜。还没等这口血喷出来,另外两头丘丘霜铠王也动了!
它们一左一右,如同冰原上最默契的猎手,巨大的冰拳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封死了我所有闪避的空间。绝望如同冰冷的雪水,瞬间灌满了我的胸腔。
力量在刚才的碰撞中几乎耗尽,视野被霜铠王庞大的阴影完全笼罩,那砸落的冰拳就是死神的狞笑。
完了!
就在那致命的冰拳即将触及我头颅的刹那,一道比暴风雪本身更锐利、更冰冷的赤红光芒,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浓重的雪幕!
它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如同暗夜中骤然劈下的血色雷霆!光芒精准无比地掠过那两头扑来的霜铠王脖颈。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两头霜铠王前冲的动作猛地僵住,猩红的独眼中凶光瞬间凝固、溃散。
随即,两颗覆盖着厚厚冰霜和肮脏皮毛的头颅,在沉闷的断裂声中,缓缓离开了它们庞大的身躯,污浊粘稠的深色血液如同失控的喷泉,在极寒中瞬间冻结成暗红的冰柱,喷溅在惨白的雪地上,构成一幅诡异而恐怖的画面。
庞大的无头躯体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砸落,溅起大片雪尘。
为首那头被震退的霜铠王发出狂怒的咆哮,独眼死死锁定了血色光芒的源头——一道突兀出现在侧方嶙峋怪石上的高挑身影。
风雪在她周身狂舞,却奇异地无法靠近她身周三尺之地。一袭蒙德西风教会标志性的、却早已破旧磨损的黑色修女长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勾勒出她瘦削却蕴藏着惊人爆发力的身形。
兜帽被风吹得向后滑落,露出冰雕般苍白的面容。银灰色的短发被风雪吹得凌乱不堪,几缕发丝黏在她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边。
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那绝非修女应有的悲悯或宁静,而是两潭深不见底的、燃烧着某种近乎非人冷酷的暗红,如同凝固的血液,又像深渊里永不熄灭的余烬。
此刻,这双血瞳正一瞬不瞬地钉在我身上,那目光穿透了漫天风雪,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专注和……审视?仿佛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物品是否完好。
是她?罗莎莉亚?她怎么会在这里?
霜铠王的咆哮打断了我的惊愕。它放弃了倒地的我,巨大的身躯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狂暴地冲向那个突兀出现的修女。沉重的冰拳高高扬起,卷起狂暴的风雪,狠狠砸下!
罗莎莉亚纹丝不动,仿佛那裹挟着死亡阴影的巨拳只是拂面的微风。直到冰拳即将临头的瞬间,她握着的那柄造型奇异的血色长枪——枪尖闪烁着不祥的寒光——才以一个快得只剩残影的角度向上斜撩!
“嗤——!”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只有一声利刃切开朽木的轻响。
霜铠王那覆盖着厚重冰甲、足以砸碎巨岩的拳头,连同它粗壮的前臂,竟如同热刀切过油脂般,被那血红的枪刃无声无息地一分为二!
断口平滑如镜,污血和碎冰混合着喷涌而出,又在刺骨的低温中迅速冻结。
霜铠王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独眼因剧痛和恐惧而扭曲。它踉跄着后退,断臂处喷溅的冰血在雪地上洒下一条刺目的轨迹。
罗莎莉亚动了。她像一道没有重量的血色幽灵,从嶙峋的岩石上轻盈滑落,足尖在深雪上只留下一个极浅的印痕。她的动作流畅得近乎诡异,带着一种冰冷的韵律感,瞬间就贴近了因剧痛而狂暴混乱的霜铠王。
长枪在她手中化作了死神的舞蹈。
每一次刺出、每一次挥扫,都精准地避开霜铠王身上最厚重的冰甲,刁钻狠辣地刺入关节、眼窝、脖颈的缝隙!血红的枪影编织成一张致命的网,将庞大的魔物死死困住。那不再是战斗,更像是一场冷酷高效的肢解。
霜铠王的咆哮变成了绝望的呜咽,巨大的身躯上不断增添着深可见骨的伤口,污血泉涌,又被冻结。它徒劳地挥舞着仅存的手臂,试图抓住那道飘忽不定的血色身影,却只搅动了冰冷的空气。
终于,罗莎莉亚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霜铠王因痛苦而仰起的脖颈下方。她手中的长枪没有任何花哨,带着一种纯粹的、令人窒息的杀意,笔直地向上刺出!
噗嗤!
枪尖精准地从霜铠王下颌最脆弱的连接处贯入,带着淋漓的污血和碎骨,毫无阻碍地从它硕大的后脑透出!
咆哮声戛然而止。霜铠王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轰然跪倒在雪地中,然后向前扑倒,激起一片雪浪。暗红的血液迅速在洁白的雪地上蔓延开,又被新的落雪覆盖,只留下大片刺目的污迹。
暴风雪依旧肆虐,发出呜呜的悲鸣。
罗莎莉亚静静地站在三具庞大的魔物尸体中间,那柄滴血的长枪被她随意地垂在身侧,枪尖的血液正一滴一滴砸落在雪地上,晕开小小的红点。
她缓缓转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暗红血瞳,再次穿透飞舞的雪片,牢牢地锁定了我。
那目光……不再是战斗时的冰冷杀意,却多了一种让我浑身血液几乎要冻结的东西——一种偏执的、不容置疑的专注,仿佛我是她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点,必须牢牢攥在手心。她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种猎物终于落网的确认。
她朝我走来,步伐很稳,踏在积雪和血污上,悄无声息。
浓重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温柔又强势地包裹了我所有的意识。寒冷、疼痛、魔物的咆哮……一切都被这黑暗温柔地隔绝在外。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暖意,如同黑暗中悄然点亮的烛火,开始渗透进来。
首先感知到的是温度。一种令人舒适的、恰到好处的温暖包裹着身体,驱散了骨髓深处那顽固不化的冰寒。
身下不再是坚硬刺骨的冰岩,而是铺着某种厚实干燥的柔软东西,带着淡淡的草木和阳光的气息,是干草?还有动物皮毛?接着,嗅觉也苏醒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
干燥柴火燃烧时特有的、令人心安的烟火气;某种苦涩中带着奇异回甘的药草香,丝丝缕缕钻入鼻腔;还有……一丝极其淡薄、几乎被其他味道掩盖的、若有若无的冷冽气息,像是雪后松针上凝结的冰晶。
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每一次试图掀开都带来一阵酸涩的胀痛。我努力地凝聚起涣散的精神,对抗着那令人昏沉的暖意,终于,视野艰难地撬开了一条缝隙。
跳动的、温暖的金红色光芒率先涌入眼帘——是篝火。
一堆篝火在不远处稳定地燃烧着,橘红色的火舌舔舐着干燥的木柴,发出噼啪的轻响,将摇曳的光影投射在四周粗糙的岩壁上。
这是一个不算太大的洞穴,岩壁呈深沉的灰黑色,在火光下泛着湿润的微光,显然深入山腹,隔绝了外面那毁天灭地的暴风雪。
我的目光缓缓移动,然后定格在篝火旁的那个身影上。
罗莎莉亚。
她背对着我,坐在一块相对平整的岩石上,修长挺拔的身姿在火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我的脚边。
那身标志性的、带着磨损痕迹的黑色修女服此刻看起来异常沉静,少了风雪中的肃杀,却多了一种……专注?
她微微低着头,银灰色的短发垂落,遮住了小半侧脸。她的动作很轻,右手拿着一根长长的木勺,正缓慢而稳定地搅动着架在篝火上的一个黑色小陶罐。
罐口氤氲着乳白色的、带着药草清苦气息的热气。
洞穴里很安静,只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药汤在罐中翻滚的咕嘟声,以及她搅动时木勺刮过罐壁的细微声响。这声音奇异地形成了一种近乎催眠的韵律。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注视,她搅动药汤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但清冷的声音却清晰地传了过来,打破了这短暂的寂静:
“醒了?”
她的声音不高,在空旷的洞穴里却显得格外清晰,带着那种特有的、仿佛永远提不起兴致的倦怠感,却又像冰冷的丝绸滑过皮肤。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一动之下,浑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又被粗暴地拼凑回去,剧烈的酸痛和迟来的伤口刺痛瞬间席卷全身,尤其是胸口被霜铠王巨力震到的地方,闷痛得让我倒抽了一口凉气,喉咙里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别动。” 罗莎莉亚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没什么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她终于停下了搅动,将木勺搁在陶罐边缘,动作从容不迫。然后,她缓缓转过身。
火光跳跃着,将她苍白的面容映照得半明半暗。
那双暗红色的眼眸在暖色调的光线下,褪去了几分雪地里的非人冷酷,却沉淀下一种更深邃、更难以捉摸的东西,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平静无波,却让我感觉自己像是被钉在砧板上的鱼,每一寸都被看得透彻。
“你断了几根骨头,内脏也有震荡,”她淡淡地说,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不想它们长歪或者内出血,就老实躺着。”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
“……谢……谢谢你救了我。罗莎莉亚修女。”
修女这个称呼,此刻叫出口,带着一种极其怪异的违和感。眼前这个人,无论是雪地里那如同血色幽灵般的杀戮,还是此刻洞穴里这份冰冷的平静,都与教堂里那个总是缺席、懒散避世的修女形象相去甚远。
听到“修女”这个称呼,她那双暗红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嘲讽的涟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没说什么,只是站起身,走到篝火旁。拿起一个边缘粗糙的木碗,用一块干净的布垫着,小心地从那个翻滚着乳白色药汁的陶罐里舀出半碗。浓烈的苦涩药味顿时在小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她端着碗走过来,在我身边蹲下。
洞穴的空间不大,她的靠近带来一股混合着淡淡药草、冷冽雪松气息和一丝……烟草余烬的味道。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那双令人心悸的红瞳。
她一手端着碗,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探过来,动作快得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冰冷的手指已经轻轻扣住了我的下颌。
那触感如同寒玉,激得我皮肤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她手上的力量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不容我挣脱,又不至于捏痛我。她微微用力,迫使我张开了嘴。
“喝了。” 她的声音近在咫尺,依旧是那种平淡无波的调子,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味。碗沿贴上了我的嘴唇,温热的、带着浓烈苦涩气息的药液灌了进来。
药汁的味道难以形容的苦涩,还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的腥气,霸道地冲进口腔,直冲喉咙深处。
我本能地想抗拒,想偏开头,但下颌被她冰冷的手指牢牢固定住,那力量看似不大,却坚如磐石。我只能被动地吞咽着那令人作呕的液体,每一口下去都感觉胃部在剧烈地抽搐抗议。
她喂药的动作很稳,也很耐心,直到碗底见空,才松开了钳制我下颌的手。那冰冷触感的离开,竟让我有种奇异的、短暂的不适应。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冲口而出,苦涩的药味和那股铁锈腥气在喉咙里久久不散,呛得我眼泪都涌了出来。
罗莎莉亚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咳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将空碗放到一边,然后,做了一个让我瞬间僵住的动作——她伸出手,用冰冷的手指,极其自然地拂开我额前被冷汗浸湿的碎发。指尖的触感如同冰棱划过皮肤。
“睡吧。” 她收回手,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催眠的韵律,“你需要休息。”
那碗药似乎有着立竿见影的效力。
一股沉重的、无法抗拒的困倦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呛咳带来的不适和所有的警惕。我的眼皮不受控制地合拢,意识再次沉入那温暖而黑暗的深渊。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我似乎看到她暗红的眼底,闪过一抹难以言喻的、偏执的满足。
时间在洞穴里失去了清晰的刻度。
篝火日夜不息地燃烧着,木柴添了又添,那堆温暖的橘红成了这个小小世界里唯一的光源和温度来源。
罗莎莉亚的身影总是在篝火旁,有时在搅动那个永远温着的药罐,有时只是静静地坐着,背对着我,望着跳跃的火焰出神,银灰色的短发在火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她很少说话,偶尔开口也只是简短的指令:“喝水”、“换药”、“别动”。
那苦涩的药汁成了每日的例行公事。每次她端着碗靠近,那股浓烈的药草混合着铁锈的腥气都会提前宣告她的到来。
她喂药的动作精准而机械,冰冷的手指固定我的下颌,温热的药液不容拒绝地灌入。每次喝完,那种排山倒海的昏沉感都会准时降临,将我拖入无梦的黑暗。
身体在她的“照料”下,确实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恢复。胸口的闷痛逐渐减轻,断骨的部位虽然依旧酸痛,但活动时已不再有那种钻心的撕裂感。
我能感觉到力量正一点点重新充盈这具饱受摧残的躯体。
然而,另一种感觉却在心底悄然滋生、蔓延,比身体的伤口更加令人不安——一种被严密监视、被无形囚禁的窒息感。
罗莎莉亚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冰冷的墙。她看似沉默、疏离,却无时无刻不在掌控着这个空间的一切。她的目光,即使背对着我,也仿佛带着实质性的重量,黏附在我的后背上。
当我试图挪动身体,或者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洞穴深处那片被阴影笼罩的角落时,总能感觉到她暗红眼瞳的余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无声无息地扫过来。
洞穴里那点微弱的烟草余烬味,似乎也成了她无处不在的标记。
我的目光不止一次地投向洞穴的入口方向。那里被一道厚实的、用粗壮原木和藤蔓捆扎加固的门遮挡着,缝隙间隐约能看到外面透进来的、属于雪山的冷白光。那是通往自由、通往蒙德城温暖酒馆、通往广阔天地的唯一出口。
渴望在心底疯狂滋长,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心脏。我必须离开这里。身体已经恢复了大半,没有理由再滞留在这位“救命恩人”身边,尤其是她身上那种挥之不去、令人脊背发凉的异常气息。
这个念头一旦形成,就再也无法压制。在一个罗莎莉亚背对着我,似乎在整理角落里一小堆干燥药草的时机,我深吸了一口气,调动起全身恢复的力量。手掌撑着身下厚厚的干草和皮毛,腰腹猛地发力,一个利落的翻身,忍着骨缝间残留的酸涩感,稳稳地站了起来!
双脚重新踏在坚实地面上的感觉,带着一种久违的自由气息。我甚至能感觉到血液因为激动而加速奔流。
成功了!第一步!
我强压下心头的狂喜和一丝莫名的紧张,目光迅速锁定那道厚重的木门。没有丝毫犹豫,我迈开脚步,尽量放轻动作,朝着那象征着自由的微光快步走去。
洞穴里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我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罗莎莉亚背对着我,整理药草的动作似乎停顿了一下,又似乎没有。她的背影在火光中显得异常沉静。
三步,两步……距离门口越来越近。那木门缝隙里透出的雪山冷光,此刻看起来如此诱人。只要推开它……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粗糙冰冷的原木门板的瞬间——
“想去哪里?”
清冷的声音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毫无征兆地贴着我的耳后根钻了进来!近得能感受到她说话时带出的微弱气流,拂过我颈后的皮肤。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她什么时候到我身后的?!刚才明明还在角落!我猛地转身,动作因为极度的惊骇而显得有些僵硬。
罗莎莉亚就站在我身后不足一步的距离。
她悄无声息,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篝火的光源在她身后,将她的面容笼罩在深深的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那双暗红色的、如同深渊漩涡般的眼睛,清晰地燃烧着某种令人胆寒的光芒。
她的嘴角似乎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但那绝不是微笑,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某种了然和掌控的嘲弄。
“伤好了?” 她微微歪了歪头,银灰色的发丝滑落脸颊,声音依旧是那种漫不经心的倦怠,却像冰冷的铁丝缠绕上我的脖颈,“就想走了?”
洞穴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只剩下篝火在不安地跳动。那双近在咫尺的暗红眼眸,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翻涌的情绪绝非一个修女该有的悲悯——那是一种混合了偏执、阴郁和某种被压抑到极致、濒临爆发的占有欲。
“我……” 喉咙干涩发紧,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却猛地抵在了冰冷粗糙的岩壁上,退无可退,“多谢你的照顾,罗莎莉亚修女。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能……不能再麻烦你了。蒙德城那边……”
“麻烦?” 她轻轻打断了我,声音里那股倦怠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金属般的质感。她向前逼近了一步,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清晰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药草和冷冽雪松的气息。她抬起手,那动作很慢,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优雅。
冰冷、修长的手指,如同某种冷血动物的触须,轻轻地、不容抗拒地落在了我的颈侧。指尖的寒意透过皮肤,直刺骨髓。她没有用力,只是沿着喉结的轮廓,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描摹感,向上滑动,最终停留在下颌与颈项连接处那脆弱的脉搏之上。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颈动脉在指腹下疯狂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撞击着那冰冷的手指。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外面的世界……” 她微微倾身,暗红的瞳孔在阴影中放大,几乎占据了我全部的视野,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耳语,却淬满了寒冰的毒液,“太危险了,旅行者。”
她的指腹微微用力,不是要扼杀,而是一种绝对的掌控,一种宣示所有权的标记。
“留在我身边……” 她停顿了一下,暗红的眼眸深处,那疯狂燃烧的偏执和占有欲如同地狱之火,毫无保留地喷薄而出,几乎要将我吞噬,“不好吗?”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我的耳膜和心脏。
“你……” 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而扭曲变形,身体在冰冷的岩壁上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试图推开那如同毒蛇般缠绕在颈间的手指,“放开我!你疯了?!”
“疯?” 罗莎莉亚的唇角再次勾起那个冰冷而嘲弄的弧度,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她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更近地贴了上来,冰冷的气息拂过我的脸颊。
她另一只手抬起,冰冷的指尖轻轻拂过我的胸口,隔着衣物,精准地点在几处旧伤的位置——那是我在璃月层岩巨渊深处,被深渊法师的冰棱擦过留下的;还有在稻妻踏鞴砂,被遗迹守卫炮火震裂的肋骨处。
“这里,” 她的指尖带着记忆般的精准,在旧伤的位置轻轻按压,“还有这里……层岩巨渊的寒毒,踏鞴砂的冲击伤……”
我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她怎么可能知道?这些战斗发生的地点相隔万里,时间跨度也极大!而且,我清楚地记得,那些伤……都是在战斗结束后,由随行的伙伴或者营地医生处理的!她怎么可能……
“每一次……”
罗莎莉亚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近乎痴迷的温柔,她冰冷的指尖依旧在我的旧伤处流连,像是在抚摸珍贵的战利品,“你倒下之后……把你从那些肮脏的魔物堆里拖出来的人……”
她暗红的眼眸紧紧锁住我因震惊而失焦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落:
“是我。”
“每一个伤口……” 她的指尖划过我的手臂,仿佛隔着衣物也能看到下面愈合的疤痕,“每一次包扎……”
她微微停顿,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刺入我灵魂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
“都是我。”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裹挟着彻骨寒意的惊雷,在我脑海里轰然炸开!所有的不合理、所有的诡异感在这一刻如同被无形的手强行拼凑起来!
雪地里那精准到恐怖的救援时机……洞穴里那熟悉得令人心悸的草药配方和包扎手法……还有她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如同附骨之疽般的监视感……
一个恐怖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她一直在暗处!像一个幽灵,一个冰冷的、偏执的守护者(或者说监视者?),在我每一次受伤、每一次虚弱的时候,悄然出现!而我,对此竟毫无所觉!
“为什么……” 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颤抖,“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 罗莎莉亚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玩味。
她扣住我脖颈的手指终于缓缓松开,但那双暗红的眼睛却如同最牢固的枷锁,将我死死钉在原地。
她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些许距离。火光终于能照亮她苍白的面容,那上面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然后,她抬起手,动作缓慢而带着一种诡异的仪式感,伸向自己黑色修女长袍的领口。
那厚重的、磨损的布料被她的手指攥住。她的目光依旧牢牢锁着我,暗红色的瞳孔深处,仿佛有风暴在无声地酝酿。
“你不是想知道答案吗?”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看清楚了。”
嗤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刺耳声响,打破了洞穴里死一般的寂静!
罗莎莉亚猛地用力,将身上那件象征西风教会的黑色修女长袍,从领口处狠狠向两侧撕开!粗糙的布料如同脆弱的纸张般被扯裂,一直裂到腰腹的位置!
火光骤然跳跃,毫无阻碍地映照出长袍下被隐藏的一切!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呼吸瞬间停滞!
那根本不是一个正常人类的身体!
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上,盘踞着无数狰狞可怖的伤痕!它们如同扭曲的、暗红色的蜈蚣,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她的肩颈、锁骨、手臂、甚至延伸到隐约可见的肋骨位置!
有深可见骨的撕裂伤留下的凸起疤痕,有仿佛被高温灼烧后留下的坑洼褶皱,有锐器贯穿后留下的圆形凹陷……新旧交织,层层叠叠,构成了一幅触目惊心的苦难图景!
然而,比这些旧伤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些嵌入血肉、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装置!
在她左侧锁骨下方,一块巴掌大小、边缘带着尖锐棱角的暗沉金属板,被几根粗大的、如同活物血管般的暗紫色线路粗暴地缝合在皮肉里!
线路深深埋入皮肤下,如同丑陋的树根,延伸向身体内部未知的黑暗。金属板表面布满细密的刻痕,中心镶嵌着一颗散发着微弱幽蓝光芒的晶体,那光芒如同垂死萤火虫的挣扎,冰冷而诡异。
她的右臂上臂外侧,则被一段类似机械臂铠的银灰色金属结构所覆盖。那金属结构并非外挂,而是深深嵌入肌肉骨骼之中,与皮肉连接的地方呈现出一种令人不适的、半融合状态的暗红色疤痕组织。
几根细长的、如同昆虫节肢般的金属刺从臂铠关节处延伸出来,尖端闪烁着危险的寒芒。
最为诡异的,是在她心口偏左的位置。
那里的皮肤被某种精密的圆形金属接口所取代,接口中心是一个深邃的、如同枪口般的黑洞,周围环绕着数圈细密的、不断明灭变换着幽绿和暗红光芒的符文刻痕!
每一次光芒的闪烁,都仿佛伴随着一种无形的能量波动,让周围的空气都产生微弱的扭曲!
愚人众!这是只有愚人众执行官或最高级别的改造士兵身上才可能出现的、禁忌的深渊科技造物!那些狰狞的线路、冰冷的金属、诡异的符文……每一个细节都散发着浓烈的、属于至冬国邪异工坊的气息!
火光在她苍白肌肤和冰冷的金属装置上跳跃,那些盘踞的伤疤如同活物般在光影中蠕动,那些嵌入血肉的机械装置闪烁着非人的寒光。
她站在那里,撕裂的修女袍半挂在臂弯,露出这副如同从地狱熔炉中拼凑出来的躯体。
暗红的眼眸中,所有的倦怠、疏离都已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赤裸裸的、燃烧到极致的、混合着痛苦、疯狂和某种病态执念的火焰!
“看到了?” 她的声音不再平静,而是带上了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金属摩擦般的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和深渊的寒意,“这些……都是‘代价’。”
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我因极度震惊而僵硬的思维:“为了找到你……为了跟上你……为了从那些肮脏的魔物、贪婪的深渊、还有愚人众自己的‘清理’小队手里……”
她猛地指向自己心口那个闪烁着幽绿符文的金属接口,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把你抢出来!”
“每一次……”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和疯狂,“每一次你倒下!每一次你流血!每一次你以为自己侥幸逃脱!都是我在暗处……”
她逼近一步,那些冰冷的金属装置在火光下反射出狰狞的光,“替你挡下了致命的追击!替你承受了本该落在你身上的刀剑!替你……流干了本该你流尽的鲜血!”
洞穴里死寂得可怕,只剩下她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还有篝火燃烧时发出的、令人窒息的噼啪声。那些狰狞的伤疤和冰冷的机械装置,在摇曳的火光下构成一幅地狱般的图腾。
“追踪?监视?” 罗莎莉亚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而扭曲,像是生锈齿轮在相互刮擦,
“不,旅行者。这世上,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你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道伤痕的形状和来历!你走过的每一条路,都有我在阴影里踏过的足迹!你流过的每一滴血,都有我双倍奉还的代价!”
她猛地抬手,指向洞穴入口的方向,指向那扇厚重的、隔绝了外面暴风雪的木门,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你以为那道门为什么会被冰封?为什么外面的风雪一直不停?因为我不想!我不允许!”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偏执:“外面的世界?那是什么?是无穷无尽的追杀!是数不清的魔物!是愚人众贪婪的视线!是那些把你当成棋子、利用你、最终会抛弃你的所谓‘伙伴’!” 每一个词都像是裹着冰渣,狠狠砸在地上。
“只有这里!” 她猛地张开双臂,撕裂的修女袍如同破碎的黑色蝶翼,火光将她身上的伤痕和机械装置映照得更加狰狞可怖。
她的目光死死锁住我,那暗红色的火焰几乎要将我焚烧殆尽,“只有在我身边!只有在我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你才是安全的!你才是完整的!”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心口那个幽绿的符文接口光芒急促闪烁,如同濒死的心脏在疯狂搏动。她一步步朝我逼近,身上那些冰冷机械装置运作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嗡鸣声,此刻在死寂的洞穴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毒蛇的嘶鸣。
“现在……” 她在我面前站定,近得能看清她苍白皮肤下细微的青色血管,能感受到她呼吸中那股浓烈的、混合着药草铁锈和深渊气息的味道。
她伸出手,这一次,冰冷的手指没有触碰我的喉咙,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抚上了我的脸颊。
那触感,如同寒冰雕琢的刀刃,贴着皮肤缓缓游移。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病态的温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地狱深渊中爬出来的诅咒:
“该你……回报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