黾勉书:缝在时光里的棉线痕
初冬的晨总裹着些细碎的凉,我坐在老屋的土炕边翻一本泛黄的《农家历》,指尖刚触到“春种秋收,黾勉终年”的朱笔批注,就觉出些温意——许是炕头的炭火正旺,书页边缘沾着的麦壳已有些发脆,其中一页夹着的旧棉线,是祖母当年纳鞋底剩下的,线股里还留着搓捻的纹路,像二十年前她在油灯下补衣裳的针脚,明明早没了棉絮,却又在心里软得不肯散。风从糊着旧报纸的窗缝钻进来,带着院外柴火的焦香,吹得《农家历》轻轻颤,忽然想起祖母蹲在灶台前揉面的模样——她的围裙沾着面粉,手里的面团在瓷盆里揉得紧实,却在我催着要吃馒头时,只是加快了揉面的节奏,眼里的黾勉像灶膛里的余烬,温温吞吞,不烈,却暖得让人心里发沉。
七岁那年的初冬,我被送到鲁北的乡下,跟着祖母生活。祖母的老屋在村东头,土坯墙的缝隙里塞着干枯的玉米叶,院角的石磨旁堆着待碾的黄豆,堂屋的八仙桌上,总摆着一个装着棉线和顶针的笸箩,还有半袋没磨的小麦。每天天不亮,祖母就会起床,先把灶台的火生旺,再去院子里抱柴火,我跟在她身后,踩着结霜的地面,看她把冻得发红的手伸进冷水里淘米,米粒在锅里“咕嘟”响着,像她没说出口的话。有次我帮她抱柴火,不小心把柴堆弄倒,柴火撒了满院子。祖母没骂我,只是蹲下来,把柴火一根根捡起来,她的裤腿沾着霜雪,却顾不上拍,“柴火是过冬的命,丢了柴火,冬天就冷了”。那天的太阳迟迟没爬过屋顶,冷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祖母把捡好的柴火抱进灶房,像抱着宝贝——原来黾勉不是喊在嘴上的辛苦,是藏在柴火里的暖,是落在灶台上的实,像祖母的冻红手,像院角的石磨,不声张,不抱怨,却把日子里的勤,都缝在了时光里。
小学二年级,学校组织“劳动技能比赛”,要求每个人交一件自己做的手工。祖母说要教我纳鞋底,“纳鞋底要用力,一针一线都要扎实,这样鞋子才耐穿,才养脚”。我拿着顶针和针线,学着祖母的样子,把针从鞋底的这头扎进去,再从那头拔出来,没一会儿,手指就被针扎破了好几处,血珠渗在白布鞋底上,像小小的红梅。祖母看着我,从笸箩里掏出块碎布,给我包好手指,“做活哪有不扎手的?慢慢来,多练几次就熟了”。我咬着牙,继续纳鞋底,虽然纳得歪歪扭扭,针脚也疏密不均,却还是坚持做完了。比赛那天,我把纳好的鞋底交给老师,老师笑着说“这鞋底虽不完美,却藏着你的黾勉劲,这才是最珍贵的”。我拿着老师给的小红花跑回家,祖母摸着我的头说“咱囡囡也懂踏实做事了,以后不管做什么,都要像纳鞋底一样,一步一个脚印,不偷懒,不耍滑”——原来黾勉是能亲手碰的实,是落在鞋底上的勤,是不管多疼,都愿意坚持的韧,像祖母的碎布包,像歪扭的鞋底,慢慢缝在成长的日子里。
初中时,我开始跟着祖母学做面食。祖母的面案在灶房的角落里,每天清晨,她都会在面案上揉面,做馒头、包包子、擀面条,从早到晚都不闲着。有次遇到连阴天,面粉受潮结块,揉出来的面团总不发,蒸出来的馒头又硬又实。祖母没灰心,把结块的面粉一点点筛开,重新加水揉面,“面不发没关系,多揉几次,多醒一会儿,总能蒸出软馒头”。她守在面案前,揉了一次又一次,醒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傍晚,才蒸出一锅热腾腾的软馒头。我咬着馒头,甜意里裹着麦香,像祖母眼里的黾勉,明明难,却总带着盼——原来黾勉是藏在馒头里的甜,是落在面案上的韧,是不管多不顺,都不肯放弃的勤,像祖母的面筛,像硬实的面团,把日子里的盼都缝进了时光里。
高中时,我考上了县城的重点中学,开始住校。每次周末回家,都能看到祖母在院子里忙碌,要么在石磨上碾黄豆,要么在灶台前熬豆浆,要么在屋檐下晒玉米,她的动作好像比以前慢了些,却还是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有次我回家,看到祖母在给我缝棉袄,手指上缠着厚厚的胶布,问她怎么了,她笑着说“老了,眼睛花了,穿针的时候总扎到手,缠块胶布就不疼了”。我看着她手里的针线,在棉袄上慢慢游走,针脚虽然不如以前整齐,却还是那么扎实。祖父在旁边说“让她别缝了,买一件现成的就好,她偏不听,说自己缝的棉袄暖和,棉花足,你冬天穿了不冻身子”。那天晚上,我盖着祖母缝的棉袄,棉絮里裹着阳光的味道,心里满是踏实——原来黾勉是藏在棉袄里的暖,是落在胶布上的实,是不管多老,都愿意为你操劳的勤,像祖母的针线,像祖父的话,把日子里的情都缝进了时光里。
大学时,我去了南方读书,第一次离开家这么远。每次给家里打电话,祖母都会说“家里一切都好,你在学校要好好读书,别惦记我们,我们还能下地干活,还能做面食”,祖父则会在旁边补充“缺钱了就说,别委屈自己,家里的麦子收了,卖了钱给你寄过去”。有次放暑假回家,我看到祖母的背更驼了,走路都要扶着墙,却还是坚持要去地里摘棉花。她说“今年的棉花好,白得像雪,给你做床新棉絮,你在南方冬天冷,盖着暖和”。我扶着祖母,慢慢走在棉花地里,看着雪白的棉花在阳光下晃眼,像一片白色的海洋。祖母伸出手,轻轻摘着棉花,手指关节因为常年劳作变得粗大,却依旧灵活,“你看,这棉花要一朵一朵摘,不能慌,慌了就会把棉桃摘下来,浪费了”——原来黾勉是藏在棉花里的实,是落在手指上的勤,是不管多累,都对生活充满盼的韧,像祖母的动作,像雪白的棉花,把日子里的暖都缝进了时光里。
工作后,我留在了南方的城市,很少回家。每次打电话,祖母都会跟我讲家里的事,“你祖父今天又去地里了,说要种些你爱吃的红薯”“我给你缝了双新布鞋,用的是新纳的鞋底,你上班累了,穿布鞋能歇脚”。有次我偷偷回了家,想给他们一个惊喜。推开院门时,看到祖母坐在屋檐下,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给我缝布鞋,祖父坐在旁边的小凳上,帮她理棉线。看到我,他们都愣住了,祖母赶紧停下针线,“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给你做你爱吃的面疙瘩”。那天的晚饭很丰盛,祖母不停地给我夹菜,祖父坐在旁边,看着我笑,眼里满是满足——原来黾勉是藏在饭菜里的香,是落在笑容里的实,是不管多忙,都盼着你好的勤,像祖母的面疙瘩,像祖父的笑,把日子里的爱都缝进了时光里。
去年初冬,我接祖母和祖父来城里住。祖母看着高楼大厦,像个孩子一样好奇,却总说“还是家里好,能种地,能做面食,能纳鞋底,在城里待着,手脚都闲得慌”。祖父每天都会去小区的花园里散步,看到别人种的菜,就会说“这菜要是种在咱老家的地里,肯定长得更好,浇水方便,施肥也方便”。我知道,他们习惯了乡下的生活,习惯了黾勉做事的日子。有次我看到祖母在给我缝棉袄,针脚虽然不如以前整齐,却还是那么认真。她说“城里的棉袄虽然好看,却不如我缝的棉袄暖和,棉花是咱自己种的,干净,厚实,你冬天穿了不冻肩”——原来黾勉是藏在棉袄里的念,是落在针脚上的实,是不管多远,都还想着为你做事的勤,像祖母的棉袄,像祖父的牵挂,把日子里的情都缝进了时光里。
今年春天,祖父的身体不如以前了,却还是坚持要自己穿衣服、吃饭,不肯麻烦别人。他说“我还能动,自己的事要自己做,一辈子都黾勉惯了,闲下来反而不舒服”。有次我帮他梳头,看到他的头发全白了,像冬天的雪,心里忽然觉得很愧疚。祖母坐在旁边,看着我们,说“你祖父这一辈子,就知道黾勉做事,从年轻到现在,就没歇过一天,地里的活、家里的活,都是他扛着,从没抱怨过一句”——原来黾勉是藏在白发里的岁月,是落在动作里的实,是不管多老,都保持着的勤,像祖父的坚持,像祖母的理解,把日子里的敬都缝进了时光里。
现在的我,每次回家,都会帮祖母和祖父做些家务,陪他们去地里看看(如果回乡下),听他们讲过去的事。我知道,祖母和祖父的黾勉,从来都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我。就像祖父的地,虽然累,却种出了满田的希望;就像祖母的针线笸箩,虽然单调,却缝出了温暖的衣裳;就像他们的老布鞋,虽然朴素,却踏遍了岁月的艰辛,缝满了日子的暖。
此刻,我坐在老屋的土炕边,手里拿着祖母缝的新布鞋,风从糊着旧报纸的窗缝钻进来,带着柴火的焦香,像祖母和祖父的气息,轻轻绕在身边。《农家历》还摊在腿上,棉线的纹路在阳光下泛着光,祖母揉面的动作、祖父摘棉花的模样,好像还在眼前。我知道,未来的日子里,还会有忙碌,还会有困难,还会有各种各样的挑战,但我不会害怕,因为祖母和祖父的黾勉一直都在我身边,像他们的爱,像时光的暖,像缝在日子里的棉线痕,让我在疲惫的时候能找到踏实,在迷茫的时候能找到方向,把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都过得像锅里的馒头,饱满而温暖,满是藏在岁月里的勤与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