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上的光阴
清明的雨丝斜斜掠过麦田时,我正走在祖父常走的田埂上。新翻的泥土带着潮湿的腥气,田埂两侧的荠菜冒出星星点点的白,像谁撒了把碎盐。远处的水塘泛着青,赶早的农人披着蓑衣插秧,退步的脚印在泥里踩出深浅不一的窝,一行行秧苗插得笔直,像给田野系了条绿丝带。这一刻,雨雾打湿了裤脚,混着麦苗的清香钻进鼻腔,我忽然懂得:阡陌从不是简单的田埂,是田埂上的光阴,是藏在纵横间的牵挂,在春种秋收的轮回里,把每个躬身的身影,都刻进土地的记忆。
儿时的阡陌,是祖父烟袋锅里的火星。他牵着我的手走在田埂上,布鞋踩过的泥块会地溅起水花,惊飞躲在草窠里的蚂蚱。这埂得踩瓷实,不然水会漏,他的烟袋锅在田埂上磕出脆响,火星落在泥里,像颗没长大的星星。有次我在埂上追逐蝴蝶,踩塌了半尺宽的土坡,他没骂我,只是蹲下来用手捧土修补,埂是田的筋骨,塌了,苗就喝不上水了。他的田埂总留着尺宽的路,给挑担的人让地方,埂边种着向日葵,夏天的花盘会朝着太阳转,把影子投在埂上,像幅会动的画。那些夏夜的月光里,他会坐在埂上抽烟,烟圈在蛙鸣声里散开,我数着他吐出的烟圈,听他讲埂分阴阳,阳面种豆,阴面栽瓜的道理,田埂的轮廓在月光里泛着淡白,像条沉默的河。后来才明白,他踩的不是田埂,是日子——埂直,苗才齐;埂实,水才匀,像他常说的人勤埂不荒,埂稳收成旺,田埂的深浅里,藏着对土地的虔诚。
校园时光里的阡陌,是写生本上的线条。美术老师带我们去郊外写生,田埂在画布上蜿蜒成淡赭色的线,把麦田分割成黄绿相间的块,这线不能直,得有起伏,像老人额头的皱纹,才有故事。我的田埂总画得像直尺量过,他却用橡皮擦出弧度:你看风吹过麦田,埂会跟着晃,这才是活的田埂。有次画《雨后》,我把埂上的水洼画得亮晶晶的,他却让我加些泥点:水洼边哪能没泥?太干净就不像田埂了。那些带着松节油味的午后,我蹲在埂边看蚂蚁搬家,它们沿着埂的裂缝走,像支搬运粮食的队伍,忽然懂得田埂的另一种模样——它不仅是人的路,也是虫的桥,是鸟的歇脚处,是土地呼吸的缝。后来在画展上,我的《田埂》获了奖,评委说那些歪歪扭扭的线里,藏着土地的呼吸,我忽然想起老师擦出的弧度,原是为了让画里的田埂,能长出自己的筋骨。
阡陌的春天,是浸在水里的绿。惊蛰过后,田埂边的柳梢会冒出米粒大的芽,埂上的泥土开始发软,踩上去会陷下半寸。祖父会扛着铁锹,把冬天冻裂的缝用湿泥糊上,春埂怕漏,漏了,秧苗就渴。埂边的蒲公英顶着黄灿灿的花,被风吹散的种子会落在埂上,生根发芽,把埂铺成条花路。有次我在埂边挖荠菜,发现去年埋下的红薯块发了芽,嫩红的芽尖顶开薄土,像在给土地问好。赶牛的阿爷牵着水牛走过,牛蹄子在埂上留下圆坑,这坑好,能存住雨,他的鞭子在空中画个弧,却轻轻落在牛背上,像在拍打老朋友。这些春天的田埂,带着融雪的湿润,把冬藏的力气,都变成了冒尖的绿,让每个路过的人,都能闻见泥土苏醒的味道。
阡陌的夏天,是晒得发烫的土。正午的田埂被太阳烤得发白,赤脚踩上去会烫得跳脚,祖父却爱在这时巡田,越热越得看,埂裂了能及时补。他的草帽沿往下滴水,汗珠砸在埂上,会地冒出白烟,像在给土地喂水。埂边的玉米叶会划过人的胳膊,留下红痕,却没人会在意——藏在叶下的玉米棒,正鼓着肚子长大。傍晚的埂上最热闹,纳凉的人搬来竹凳,摇着蒲扇说收成,孩子们追着萤火虫跑,埂边的水渠会地流,给田埂洗去白日的热。有次我在埂上听阿婆们说家常,张家的稻子比李家的高半尺,王家的豆子遭了虫灾,她们的声音混着蝉鸣,像支细碎的歌谣,田埂在暮色里渐渐模糊,却把这些琐碎的牵挂,都收进了泥土里。
阡陌的秋天,是压弯的谷穗擦过肩头。成熟的稻穗会垂到埂上,走过时能听见谷粒摩擦的声,像谁在耳边说悄悄话。祖父收割时总沿着埂边下镰,留着埂,明年还好走,镰刀划过的稻茬,齐得像用尺子量过。埂上晒着刚割的豆子,竹匾里的豆荚会地炸开,蹦出圆滚滚的豆粒,这是豆子在笑呢,祖母会把蹦到埂外的豆子捡回来,一粒都不能丢。收完秋的田埂会显得宽些,裸露出的泥土带着金黄的光泽,像条铺在田野间的绸带。有次我在埂上捡到块碎瓷片,上面还留着青花的纹,祖父说这是老辈人送饭时摔的,埂记着呢,瓷片的棱角被岁月磨得温润,像田埂藏着的老故事。
阡陌的冬天,是盖着雪的沉默。落雪后的田埂会变成条白丝带,把田野分割成块块奶油蛋糕,孩子们会沿着埂滑雪,笑声惊飞枝头的麻雀。祖父会在雪后巡埂,脚印在雪上踩出串洞,看埂冻没冻裂,他的烟袋锅冒着白汽,与雪雾混在一起,像在给田埂呵气暖身。埂边的枯草丛里,藏着过冬的虫,雪下的泥土里,麦种在悄悄发芽,冬天的埂,看着睡了,其实在攒劲,祖母给麦田撒草木灰时,总会往埂上也撒一把,给埂也补补营养。这些被雪覆盖的田埂,像土地的脊梁,在沉默里守着来年的希望,让每个等待的日子,都有踏实的依托。
阡陌的尽头,是连着屋檐的炊烟。田埂会从田野延伸到村口,与青石板路接在一起,把泥土的气息,带进灶台的烟火里。阿婆们沿着埂去菜园摘菜,竹篮里的青菜沾着埂上的泥;汉子们扛着农具从埂上回来,裤脚的泥点会蹭在门槛上;孩子们放学后在埂上追逐,书包上的铃铛声会惊起埂边的蛙。有次我跟着祖母去送饭,田埂上的风掀起她的头巾,露出鬓角的白,像埂边结着的霜,她把饭盒递到祖父手里,趁热吃,我多加了把菜,两人的影子在埂上靠得很近,像株并蒂的庄稼。这些连着家的田埂,是土地与屋檐的脐带,把田野里的辛苦,都酿成了灶台上的香甜。
如今的阡陌,正被新的路取代。水泥机耕道压过了老田埂,拖拉机的轰鸣盖过了蛙鸣,可祖父还在新路边留着尺宽的土埂,给虫留点路,给鸟留点歇脚的地方。他的田埂上依然种着向日葵,夏天的花盘会朝着太阳转,把影子投在水泥路上,像在提醒路过的人,这里曾有过怎样的田埂。有次遇见在新埂边放羊的阿爷,他的羊啃着埂上的草,还是土埂养羊,水泥地长不出这么嫩的草,羊蹄踩过的土埂,留下星星点点的坑,像田埂在眨眼睛。
暮色漫上来时,我走在祖父留的土埂上。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与埂边的草影缠在一起,像幅浸在暮色里的画。远处的村庄亮起灯火,炊烟在夜色里升得笔直,与田埂的轮廓呼应着,像土地与天空在对话。祖父的身影出现在埂的那头,他扛着锄头往回走,布鞋踩过的泥块,会地溅起细小的水花,像在重复多年前的模样。
我忽然懂得,阡陌从不是静止的田埂,是流动的光阴,是土地写的诗,每个字都带着泥土的重量,每个韵脚都藏着四季的轮回。它记着春耕的汗水,夏耘的辛劳,秋收的喜悦,冬藏的期盼,记着每个躬身土地的身影,记着每句飘在埂上的家常,在岁月的长河里,把这些细碎的故事,酿成土地最醇厚的酒,让每个品尝过的人,都能在心底,长出对土地的眷恋。
走下田埂时,裤脚的泥块已经干透,轻轻一碰就碎成粉末,像那些逝去的时光,看似消散,却早已融进生命的肌理。远处的蛙鸣又起,与近处的虫吟应和着,田埂在夜色里渐渐隐去,却把那份踏实的温暖,永远留在了走过的脚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