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桨划过的年轮
清明的雨丝斜斜地织着,我站在古镇的渡口。乌篷船的竹篙在水面轻点,漾开的涟漪里浮着细碎的光斑,像谁撒落的银箔。老艄公戴着褪色的箬笠,弯腰摇桨的身影在烟雨中洇成淡墨,橹绳与船帮摩擦的声,混着远处的卖花声,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漫开。码头上的青石板被踩踏得发亮,凹痕里积着的雨水倒映着天空,像无数双眼睛在回望。这一刻,雨丝落在手背微凉,我忽然懂得:摆渡不是简单的从此岸到彼岸,是船桨划过的年轮,是藏在水纹里的温柔托举,在潮起潮落间,把每个孤单的影子,送向各自的远方。
儿时的摆渡,藏在祖父的扁担上。村东头的小河没有桥,涨水时漫过膝盖的浊流里,总看得见他的身影。他的扁担两头系着粗麻绳,能同时载两个孩子,我趴在他宽厚的肩头,听水流没过他小腿的声响,像闷雷滚过洼地。有次暴雨冲垮了临时搭的木桥,邻村的医生过不去,他踩着齐腰深的水,把医生背了过来,回家时裤腿滴着泥水,却举着医生给的薄荷糖笑:你看,这糖比蜜还甜。那些夏日的午后,他会在河湾处撒网,鱼虾没捞着多少,却总能带回些圆滚滚的河蚌,撬开蚌壳,把亮晶晶的珍珠塞进我手心:这是河神给乖孩子的礼物。后来才知道,那些珍珠是他托镇上的首饰铺磨的玻璃珠,可握在掌心的温度,比真珍珠还暖。
校园时光里的摆渡,是图书馆角落的台灯。高三的晚自习结束后,总有同学留在阅览室刷题,管理员张老师从不会催,只是默默给空了的水杯添水,把昏黄的台灯往谁的书桌前挪挪。我总在靠窗的位置背单词,窗外的老槐树影影绰绰,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有次模拟考砸了,我把卷子揉成一团塞进抽屉,张老师递来块热毛巾:我儿子当年高考,三次模考都垫底,后来不也考上了想去的大学?她指着墙上的爬山虎:你看它们往上爬,不也得绕着墙缝拐个弯?那个深夜,她陪我重新整理错题本,钢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和窗外的虫鸣相和,像首安静的摇篮曲。后来在大学录取通知书上签字时,笔尖悬在纸面忽然想起,那个总亮到最后一盏的台灯,其实是给迷路的人,留着的星。
职场初期的摆渡,是茶水间的速溶咖啡。刚进广告公司那年,我做的方案总被总监批得一无是处。这文案像白开水视觉没抓点的红笔批注,像鞭子抽在心上。有次通宵改方案,晨光爬上电脑屏幕时,我趴在键盘上哭,实习生小林悄悄冲了杯咖啡放在旁边:我姐说,好方案都是改出来的,她当年有个策划案,改到第27版才通过。她打开自己的笔记本,里面贴满了被毙掉的草稿,每张背面都写着下次加油。后来方案通过那天,我在茶水间的留言板上贴了张便签:谢谢那杯没加糖的咖啡。再去看时,下面多了排小字:我姐说,苦过才知甜。原来有些陪伴,就像速溶咖啡,初尝时涩,回味却有悠长的香。
生活中的摆渡,藏在最寻常的褶皱里。老巷的修鞋摊前,李师傅给赶火车的年轻人钉鞋掌,锤子敲得飞快,我给你加层钢片,耐磨,额头的汗珠滴在鞋面上,晕开小小的深色花;菜市场的阿婆给忘带钱的姑娘装袋番茄,下次路过再给,别耽误了做饭,塑料袋提手处特意打了两个结,怕勒坏了手指;小区的长椅上,白发老人教孩子认公交站牌,3路车能到公园,记住了吗,枯瘦的手指在站牌上点着,像在抚摸岁月的纹路;医院的走廊里,陌生阿姨帮独自产检的孕妇拎包,我闺女也快生了,知道你们不容易,高跟鞋踩过地砖的声响,比任何安慰都踏实。这些细碎的善意,像渡口的船,从不说自己要渡人,却在潮来汐往间,把每个需要的人,稳稳送到对岸。
历史里的摆渡,是文人笔下的舟楫。杜甫在《绝句》里写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那些泊在江边的船,载着游子的乡愁,也载着归人的期盼;李清照的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小船虽轻,却要承托家国破碎的重;苏轼的竹杖芒鞋轻胜马,把竹杖当船,在人生的风雨里,渡自己也渡他人;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渡口,翠翠守着的不仅是渡船,更是对傩送无言的等待,那支横在船头的橹,摇过了多少个春秋,也摇过了多少人的心事。这些文字里的船,没有马达轰鸣,却在时光的河流里,载着一代又一代人的悲欢,把孤独渡成牵挂,把迷茫渡成坚定。
但在这个即时通讯的时代,我们似乎忘了摆渡的温度。发消息代替了当面问候,点赞代替了真心关怀,导航软件规划好了每段路程,却再也遇不见那个为你指路的陌生人。其实摆渡从未走远,是外卖小哥暴雨里裹在怀里的餐盒,是快递员在你门口放妥的包裹,是电梯里有人为你按住开门键的那三秒,是深夜便利店店员递来的那杯热水。这些微小的瞬间,像散落在生活里的舟楫,或许简陋,却足够把暖意,从这颗心,渡到那颗心。
学着摆渡,不必等到惊涛骇浪,只需在日常里伸出手。我开始在下雨天,给楼下的自行车罩上塑料袋;在同事加班时,悄悄留份热饭;在老人问路时,把路线画在纸上,再标上附近的公厕。这些举动小得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却能漾开圈圈涟漪。就像祖父当年在河里背人,从没想过被记住,却在我心里种下了种子——原来最好的摆渡,是让自己也成为那叶舟,在别人需要时,能稳稳地说一句:上来吧,我载你一程。
暮色漫上来时,老艄公的船靠了岸。最后一位乘客是挑着菜担的阿婆,他接过菜担往码头上送,阿婆塞给他一把小葱:炒鸡蛋香。两人的笑声混着水声,在暮色里荡开。远处的屋檐下亮起灯笼,光晕在水面上摇晃,像揉碎的月亮。老艄公解下橹绳时说:这河渡了三十年人,其实啊,人这辈子,谁不是在渡人,也被人渡着呢。
雨不知何时停了,水面像块铺开的锦缎,倒映着两岸的灯火。我踩着青石板往回走,鞋跟敲出的声响,和远处的橹声应和,像首悠长的歌。忽然明白,摆渡从来不是什么壮举,是藏在烟火里的温柔,是你我在岁月长河里的相互托举。就像这古镇的渡口,船来船往间,把孤单渡成团圆,把陌生渡成熟悉,把每个平凡的日子,渡成值得回味的光阴。
愿我们都能在生活里,做个安静的摆渡人。不必摇橹撑篙,只需在他人需要时,递上一把伞,一句问候,一次搀扶。让这世间的河,少些湍急,多些平缓,让每个在此岸徘徊的人,都能看见对岸的灯火,知道总有一叶舟,在等他上船,把这段路,稳稳地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