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店餐厅嘈杂,麦酒与湿木头的气味混杂。索蕾娜独坐角落,指尖摩挲着粗糙的木质酒杯,赤丹化作的朱红小鸟安静停在她肩头。
光线一暗,一个带着慵懒笑意的男声响起:“不介意我坐在这里吧?”话音未落,人已自顾自坐在索蕾娜对面。
来人穿着华羽风格的上好锦缎长衫,却穿得极其松垮,衣襟半敞,露出内里轻薄的纱料,锁骨若隐若现。
一条蹀躞带随意系在腰间,挂着黄铜罗盘、玉骨折扇和酒葫芦,叮当作响。
乌黑长发只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起,几缕发丝垂落,配上狭长含笑的眉眼,透着股不正经的浪荡气。
索蕾娜抬眼,紫黑眼眸平静无波。啧,骚包孔雀一只。这种地方穿成这样,不是傻就是装。她放下空杯,语气疏离:“位置空着,阁下自便。”
“多谢。”男子毫不在意她的冷淡,笑着点了杯烈酒。他单手支颐,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在她醒目的银白长发和紫黑眼眸上流连,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看姑娘风尘仆仆,也是要去莫兰城碰碰运气?这鬼天气,赶路辛苦了吧?”
“还好。”索蕾娜回应简短。
男子对她的态度浑不在意,抿了口酒,目光掠过她肩头那只不起眼的朱红小鸟,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了然。他唇角勾起一抹更深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笑意,忽然换了个话题:“这小镇的酒着实一般。等到了莫兰城,我知道几家不错的馆子,姑娘若有兴趣,在下可以引荐。”
索蕾娜心中警铃微作,面上依旧慵懒:“萍水相逢,好意心领了。”
“萍水相逢也是缘嘛。”男子笑得像只狐狸,举起酒杯隔空向她示意,“鄙人姓花,花时同醉。姑娘如何称呼?”
“花时同醉”四个字落下,索蕾娜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紫黑眼眸深处,平静的湖面终于掠过一丝微澜。
圣灵会七柱之一,巫师花时同醉。
雨声渐歇,旅店餐厅的喧嚣也低沉下去。花时同醉那句“花时同醉”的自报家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索蕾娜心中激起一圈微澜,但很快又归于表面的平静。
圣灵会七柱之一的巫师?难怪能看出赤丹的不凡。她紫黑色的眼眸扫过对方那张过分俊美又写满“不正经”的脸,心底那点警惕又拔高了几分。
“萍水相逢,花先生的好意心领了。”索蕾娜的语气依旧疏离,甚至带上了点送客的意味,她优雅地放下空酒杯,“夜色已深,旅途劳顿,恕我失陪。” 她站起身,肩头的赤丹也配合地抖了抖羽毛,一副随时要飞走的架势。
“哎呀,姑娘何必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花时同醉也跟着起身,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那身松垮的华丽锦袍随着他的动作漾开微澜,腰间挂件叮当作响。他非但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亦步亦趋地跟在索蕾娜身侧,距离保持在一个微妙的、既不会显得过分冒犯又绝对甩不掉的范围内。“长夜漫漫,雨打孤灯,独坐岂非无趣?在下对英兰边境的风物也颇有兴趣,姑娘既是此地冒险者,想必……”
索蕾娜脚步不停,径直走向通往二楼的木楼梯,木阶发出轻微的呻吟。她头也不回,声音清冷地打断他:“花先生,我对充当导游没兴趣。晚安。”
“真遗憾。”花时同醉在她身后啧啧两声,语气里却听不出半点遗憾,反而充满了兴味,“那便祝姑娘好梦。我们……明日有缘再会?” 最后几个字带着点意味深长的上扬尾音。
索蕾娜只当没听见,快步走上楼梯,直到关上自己房间那扇不甚结实的木门,才轻轻吐了口气。
这只花狐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圣灵会的人,还是七柱之一,刻意接近她这个“声名不显”的公爵家小姐(至少表面如此),绝不可能是为了什么“长夜漫漫解闷”。难道一年前冰渊之地的事……亚沙斯真的往上面告了?揉揉额角,决定暂时不去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然而,索蕾娜显然低估了某位巫师的“有缘”程度和脸皮厚度。
第二天清晨,索蕾娜早早下楼准备结账离开。天刚蒙蒙亮,旅店大堂还颇为冷清。她刚走到柜台前,一个带着慵懒笑意的熟悉声音就从旁边角落传来:
“早啊,索蕾娜姑娘。昨夜休息得可好?”
索蕾娜身形一僵,缓缓转头。
只见花时同醉正坐在昨天那张桌子旁,面前摆着一碟精致的、明显不是这家粗陋旅店能提供的羽夏式点心,还有一杯热气腾腾、散发着清雅香气的茶。
他换了一身同样是羽夏风格但颜色更为素雅的月白长衫,头发依旧松松挽着,几缕发丝垂落,衬得那张脸愈发俊逸出尘——如果忽略他那双写满“得逞”笑意的眼睛的话。
“花先生倒是起得早。”索蕾娜面无表情,内心已经开始磨牙。这家伙是属狗皮膏药的?
“习惯使然。”花时同醉用玉骨折扇优雅地点了点桌上的点心,“羽夏的早茶,姑娘可要尝尝?比这黑麦面包可强多了。” 他指了指柜台上旅店提供的、看起来又干又硬的面包。
“不必,赶路要紧。”索蕾娜干脆利落地付了房钱,转身就往外走,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巧了,在下也要去莫兰城。”花时同醉的声音如影随形,眨眼间,他已收拾好他那堆零碎,姿态闲适地跟了上来,与索蕾娜并肩而行。“这亚格雷斯镇到莫兰城,路途虽不算遥远,但也需几日脚程。孤身上路总归寂寞,不如结伴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他说话间,目光扫过索蕾娜肩头伪装成普通小鸟的赤丹,笑容更深。
索蕾娜停下脚步,紫黑色的眼眸直视着他,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花先生,我们似乎并不熟。而且,”她顿了顿,语气带着点刻意的疑惑,“您是华羽帝国的人吧?我们格兰帝国与贵国语言虽有共通之处,但发音遣词差异不小。您这口流利的英兰语,听起来倒像是……在我格兰帝都生活了十几年的老住民?真是令人惊讶。”
这是索蕾娜不着痕迹地抛出的试探,也是试图点破他“自来熟”行为下的异常。在这个艾索伦德大陆,三大帝国:格兰、华羽、日利亚,语言体系确实存在显着差异。
虽然上层社会和冒险者、商旅之间会学习一些通用语(一种融合了三大帝国基础词汇的简化语言)用于交流,但像花时同醉这样,能把英兰语说得如此地道流畅,甚至带着点格兰帝都特有的腔调,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花时同醉闻言,那双桃花眼微微一弯,玉骨折扇“唰”地展开,轻轻摇了摇,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清风。
他笑得坦荡,仿佛被戳穿的并非什么秘密:“姑娘好耳力。实不相瞒,在下年轻时曾在格兰帝都游学过几年,承蒙几位语言学大师‘悉心’教导,对这英兰语嘛……算是略懂皮毛。” 他刻意加重了“悉心教导”几个字,眼神里闪过一丝促狭,仿佛那段学习经历充满了“有趣”的回忆。“至于熟不熟嘛,”他收起折扇,轻轻点在自己掌心,“这不正走着走着就熟了吗?同路即是缘,姑娘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你看这天色,似乎又要下雨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天空迅速阴沉下来,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索蕾娜看着瞬间变得泥泞的道路,再看看身边这只笑得像只偷腥狐狸、连下雨都像是他算计好的男人,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打?对方是圣灵会七柱,实力深不可测,而且目前并未表现出明显敌意,贸然动手,自己的实力可就真的暴露了;甩?这家伙明显有备而来,看这架势,普通手段根本甩不掉。
“随你。”索蕾娜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认命般地撑开一把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红色的油纸伞,继续向前走去。她决定采取无视策略——当他不存在。
花时同醉轻笑一声,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把同样精致的绘着灼灼桃花的油纸伞便出现在他头顶,完美地隔绝了雨水。他悠然地跟在索蕾娜身侧半步之后,既不越界,也绝不落后。
于是,接下来几天的旅程,成了索蕾娜单方面的“忍耐修行”。
无论她是清晨天未亮就启程,还是刻意选择偏僻难行的小路,甚至在一次休息时尝试用了一个短距离瞬移法术,花时同醉总能“恰好”出现在她前方不远处的树荫下、溪水边,或是某个风景绝佳的山坡上,手里不是捧着热茶就是拿着点心,笑眯眯地打招呼:“索蕾娜姑娘,好巧啊,又见面了。”“这瞬移术用得不错,看得出来姑娘的能力很强。”
他仿佛一个甩不掉的影子,又像一个尽职尽责且极其聒噪的导游。他会在索蕾娜斩杀不长眼撞上来的低阶魔兽时摇扇点评:“姑娘剑法凌厉,颇有北境寒霜之意,是专门学过的吗?”他会在索蕾娜烤焦了打来的野兔时,变戏法般拿出香气扑鼻的荷叶鸡:“尝尝这个?华羽的名菜,比焦炭有滋味些。”他还会在夜晚露宿时,用那把玉骨折扇在营地周围看似随意地划拉几下,布下精妙绝伦的防御警戒结界,连赤丹都不得不承认这手法相当高明。
索蕾娜大多数时候选择沉默以对,偶尔被烦得狠了,便冷冷回一句:“花先生,你很闲?”或者“闭嘴。”
花时同醉对她的冷脸毫不在意,反而笑得更加灿烂,总能接上话:“闲倒是不闲,不过陪姑娘走这一程,权当散心了。”“好好好,姑娘嫌吵,在下便噤声片刻……嗯,一炷香时间够不够?”然后一炷香后,他又会找到一个新话题,比如天上飞过的某种稀罕鸟类,或是路边一株不起眼的草药。
赤丹在精神识海里无数次尖叫:“主人!烧他!烧他头发!这花孔雀太烦人了!”索蕾娜每次都强压着火气安抚:“省点灵力,烧焦了羽毛味难闻。”
就这样,在索蕾娜的无视和内心疯狂吐槽以及花时同醉锲而不舍的陪伴(划掉)骚扰下,两人一鸟终于抵达了艾索伦德大陆最负盛名的城市——莫兰城。
巨大的城市依山而建,气势恢宏。高耸的白色城墙在阳光下闪耀,城市中心区域,一座座风格各异却都散发着强大魔法波动的尖塔直插云霄,那里便是莫兰学院的核心区域。城市街道宽阔整洁,行人如织,穿着各国服饰、佩戴着不同职业徽章的人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魔法元素和蓬勃的活力。
距离莫兰学院的招生考试还有一天,城市里已经人满为患。索蕾娜看着眼前喧嚣的景象,终于松了口气——终于到了!这只花狐狸总不能再跟着她去考试了吧?
她刚想转身对花时同醉说一句“后会有期”(最好是再也不见),却发现身边的人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走了?索蕾娜微微一怔,心底竟掠过一丝极其微小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轻松?
然而,这轻松感只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
当索蕾娜在学院外围巨大的报名广场上,挤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好不容易排到报名点,递上自己的冒险者徽章和身份证明(一份伪造的、显示她为“流浪剑客索蕾娜·丽塔·爱德文”的文件)时,一个带着戏谑笑意的熟悉嗓音,如同魔音灌耳般,在她头顶上方响起:
“哎呀,索蕾娜小姐?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没想到你也来报考莫兰学院?缘分,妙不可言的缘分!”
索蕾娜猛地抬头。
只见花时同醉不知何时换上了一身剪裁更合体、纹饰也更繁复的深紫色羽夏长袍,但依旧敞着领口,骚包不减,正站在报名点旁边一个稍高的台阶上,手里把玩着他那标志性的玉骨折扇,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容灿烂得晃眼。他胸前,一枚用秘银打造的、造型古朴的六芒星徽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是莫兰学院教授级别的徽记!
他眨了眨那双桃花眼,用折扇指了指旁边一条特殊通道的指示牌,上面写着“监考及工作人员通道”,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讨论天气:
“忘了自我介绍,在下花时同醉,不才,忝为此次招生考试的……特邀监察使之一。索蕾娜小姐,考试加油哦,我看好你!” 他故意拖长了“索蕾娜小姐”四个字,眼神里的促狭和“你跑不掉”的意味简直要溢出来。
索蕾娜捏着报名表格的手指,瞬间收紧,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看着花时同醉那张笑得人畜无害的俊脸,只觉得一股郁气直冲天灵盖。
这!只!阴!魂!不!散!的!花!狐!狸!
赤丹在她肩头炸了毛,精神识海里只剩下无声的尖叫和一片乱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