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裹挟着湿润的泥土和腐败落叶的气息,沉沉地扑在脸上。云清朗停下脚步,粗重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肺叶都像被砂纸摩擦过。汗珠沿着额角滚落,滑进脖颈,带来一阵黏腻的凉意。背上那个巨大的、鼓鼓囊囊的登山包,此刻仿佛灌满了沉重的铅块,坠得他肩胛骨生疼,每一次抬脚都感觉地面在用力地向下拉扯脚踝。
“师……师兄……” 身后传来王二狗带着喘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像是破旧风箱在艰难鼓动,“歇……歇会儿吧……真……真不行了……”
云清朗回头望去。王二狗那张原本就带着点乡土气的圆脸,此刻涨得通红,汗水把额前几缕倔强的头发黏成一绺绺,紧贴在脑门上。他像条离了水的鱼,张着嘴大口呼吸,背上那个只比云清朗小一号的背包,也压得他微微佝偻着腰。阳光艰难地穿透头顶层层叠叠、几乎密不透风的巨大树冠,吝啬地洒下几缕破碎的光斑,在布满苔藓和盘虬树根的地面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影子。四周是高耸入云、不知生长了多少个世纪的巨树,粗壮的枝干上缠绕着蟒蛇般的藤蔓,垂下丝丝缕缕的气根。空气浓稠得如同凝固的胶体,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清脆鸟鸣,才让人意识到这片原始森林并非完全死寂。
进山才第五天,最初踏入这片被称为“野人岭”腹地时的兴奋和新奇,早已被跋涉的疲惫和这无边无际、压抑得令人窒息的绿意消磨殆尽。最初几天还能见到的野花和开阔溪谷,如同一个遥远的、褪色的美梦。如今,只有脚下这条几乎被疯长的蕨类和灌木彻底吞没的、时断时续的羊肠小道,以及四面八方无声围拢过来的、厚重得令人绝望的原始密林。
“行,就这儿吧。” 云清朗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他卸下肩头沉重的负担,登山包“咚”地一声砸在厚实的腐殖层上,激起一小片潮湿的尘埃。他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除了树,还是树,巨大的树冠在头顶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光线幽暗得如同黄昏提前降临。“得找水了。”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咙里火烧火燎。出发前灌满的两个大水壶,早已见了底。
王二狗如蒙大赦,几乎是瘫软着坐倒在自己的背包上,大口喘着气,连点头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
云清朗侧耳倾听。万籁俱寂的森林深处,似乎隐隐传来一丝极细微的、若有若无的流水声,像是从极深的地底渗出。他辨别着方向,指了指前方一处地势明显更低的洼地:“那边,好像有水声。”
洼地比预想的更深,像一个巨大的绿色碗底,碗壁上覆盖着厚厚一层滑腻的青苔和湿漉漉的蕨类植物。空气在这里更加沉闷湿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类似蘑菇孢子的土腥味。果然,在洼地最低处,一片裸露的黑色岩壁下方,一汪不大的水潭静静地躺在那里。潭水呈现一种奇特的、近乎透明的墨绿色,倒映着头顶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水面上漂浮着几片枯叶和细小的浮萍,潭边湿滑的泥地上,清晰地印着几串小巧的、梅花瓣似的爪痕,一直延伸到旁边的灌木丛深处。
“有动物来过。” 云清朗蹲下身,仔细看了看那些爪印,心里闪过一丝警觉,但干渴很快压倒了这丝疑虑。水是生命线。
“管它呢,渴死了!” 王二狗早已迫不及待,几乎是扑到潭边,直接用手捧起水就往嘴里送。
“等等!” 云清朗急忙制止,“这水看着不清,得处理下!”
“没事儿师兄,山泉水,甜着呢!” 王二狗含糊不清地说着,又贪婪地灌了一大口。
云清朗无奈地摇摇头,也俯下身,拿出折叠水袋,小心翼翼地避开漂浮物,尽量从水潭中心舀水。水流注入水袋发出细微的“汩汩”声,在这过分安静的洼地里显得格外清晰。他一边舀水,一边习惯性地警觉地扫视着四周。浓密的灌木丛在墨绿色的水潭边缘投下浓重的、不断摇曳的阴影,像无数潜伏的暗影。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蛛丝,悄然爬上他的脊背——太静了。连刚才还隐约能听到的几声鸟鸣,此刻也彻底消失了。整个洼地,只剩下水袋注水的单调声响和他们自己粗重的呼吸。
就在他装满第二个水袋,准备拧紧盖子时,一种异样的声音,极其微弱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不是风声,也不是树叶摩擦。
那声音……像是某种极细小的、密集的沙沙声,又混杂着极其轻微的、压抑的呜咽,还有……爪子轻轻刨刮着湿泥或落叶的细碎声响?若有若无,时断时续,仿佛是从四面八方、从那些浓密的、深不可测的灌木丛深处同时渗透出来的。
云清朗的动作瞬间僵住了,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刻迅速退潮,留下冰冷的麻木感。他屏住呼吸,侧耳极力捕捉那诡异声音的来源。
声音似乎更清晰了一些,也更近了。沙沙……呜……嚓嚓……
不是幻觉。
“二狗……” 云清朗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别喝了……有东西……”
“嗯?” 王二狗抬起头,嘴角还挂着水珠,一脸茫然,显然还没从缺水的缓解中完全回过神来。他顺着云清朗凝重如铁的目光望向那片将他们半包围着的、茂密得令人窒息的灌木丛。
就在这一刻,异变陡生!
正对着他们、距离水潭边缘不过七八米远的那片浓密灌木丛,毫无征兆地猛烈晃动起来!不是风吹的那种摇曳,而是由内而外、带着一种急促而凶悍力量的搅动!深绿色的枝叶如同沸腾般翻滚,紧接着,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撕开——
两点幽绿的光芒,率先刺破了浓密的枝叶缝隙!
那光芒冰冷、锐利,如同淬了毒的针尖,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直刺灵魂的凶戾和贪婪。
紧接着,是两点、四点、十点……数十点!
如同地狱之门骤然开启,无数双同样闪烁着冰冷幽绿光芒的眼睛,从剧烈晃动的灌木丛深处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来!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瞬间便连成一片令人头皮炸裂的绿色光网,死死地锁定了水潭边的两人!
“妈呀!” 王二狗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手一抖,刚灌满的水壶“噗通”一声掉进水潭里,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他连滚带爬地后退,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云清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狐狸!全是狐狸!体型比常见的红狐要大上一圈,毛色驳杂,深褐、灰黑、暗红交织,如同披着一身肮脏破旧的苔藓伪装。它们从灌木丛中无声地、极其敏捷地钻了出来,动作轻灵得如同鬼魅。没有咆哮,没有嘶吼,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充满原始猎杀欲望的沉默。它们的数量……云清朗的瞳孔因极度的惊骇而急剧收缩——视野所及之处,洼地边缘的灌木丛还在剧烈地晃动,更多的幽绿眼睛如同鬼火般亮起,源源不断地涌出!上百只?恐怕远不止!它们以水潭为中心,形成一个不断收紧的半圆形包围圈,粗重的、带着浓烈腥臊味的喘息声汇成一片低沉压抑的声浪,充斥着整个洼地。无数双幽绿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得如同地狱的磷火。
“操!” 云清朗低吼一声,肾上腺素疯狂飙升。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恐惧。他猛地拔出一直插在登山包侧袋里的开山刀!冰冷的合金刀柄入手,带来一丝微弱的、聊胜于无的安全感。刀刃在幽暗的光线下反射出森冷的寒光。他一步跨前,将吓得几乎瘫软的王二狗死死挡在自己身后,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如同潮水般缓缓逼近的狐群,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刀……刀!” 王二狗迅速抽出了一把尺寸稍小的丛林刀。
包围圈在无声中缓缓收紧。最前排的几只体型格外壮硕的公狐,龇着惨白锋利的獠牙,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呜噜声,一步步向前试探。它们油亮的皮毛下,强健的肌肉随着步伐微微起伏,充满了爆发性的力量。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野兽腥臊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铁锈混合着腐肉的怪异气味。
“背靠背!别慌!别让它们绕到后面!” 云清朗的声音因为极度紧张而嘶哑变形,他死死盯着正前方一只试探着靠近、体型最大的深褐色公狐,握紧刀柄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汗水瞬间浸湿了掌心。
王二狗“嗯”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默契地转过身,背脊紧紧贴上云清朗的后背。两人如同惊涛骇浪中随时会倾覆的小舟,背靠着背,面对着汹涌而来的、无声的绿色兽潮。冰冷的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衣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寒意刺骨。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煎熬得如同一个世纪。狐群步步紧逼,包围圈已经缩小到不足五米。前排的几只狐狸显得异常焦躁,爪子不停地刨抓着湿滑的地面,发出刺耳的“嚓嚓”声,绿油油的眼睛里凶光毕露,似乎随时都会发起致命的扑击。
“妈的,拼了!” 王二狗突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恐惧似乎被逼到了极点,转化成了某种歇斯底里的疯狂。他猛地从腰间一个鼓鼓囊囊的小皮袋里,掏出了一件与此刻险境格格不入的玩意儿——一把用粗树枝和强力橡皮筋自制的弹弓!他另一只手飞快地在脚下湿漉漉的泥地里抓了一把石子,也顾不上大小和棱角,手忙脚乱地塞进弹弓的皮兜里。
“你他妈……” 云清朗简直要被这师弟的脑回路气疯了,这都什么时候了!弹弓打狐狸?打兔子都嫌费劲!
“嗖——!”
一声破空尖啸!
王二狗根本不等云清朗骂完,闭着眼睛,凭着感觉就朝着正前方那只领头的深褐色巨狐猛地拉开了弹弓!那颗沾着泥巴、带着棱角的石子,在橡皮筋巨大的回弹力下,化作一道模糊的灰影,激射而出!
“啪!”
一声清脆得有些滑稽的撞击声。
那颗石子,不偏不倚,正正地砸在了那只深褐色巨狐——显然是整个庞大狐群首领——的额头正中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狐王被这突如其来的、毫无威胁的攻击打得微微偏了一下硕大的头颅。石子在它油光水滑、厚实坚韧的皮毛上连个白印都没留下,就无力地滚落在地。它那双幽绿得如同寒潭深水的眼睛,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重新聚焦,死死地锁定了水潭边那两个渺小的人类。那眼神里,先前那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试探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被蝼蚁挑衅后的、冰冷彻骨的暴怒和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杀戮欲望!
“呜嗷——!!!”
一声凄厉得足以撕裂灵魂的尖啸,猛地从狐王那布满森白獠牙的口中爆发出来!那声音尖锐高亢,带着一种穿透耳膜的金属质感,瞬间压过了洼地里所有的声音,在浓密的树冠层下反复回荡、碰撞!
这声尖啸,如同吹响了总攻的号角!
整个狐群,那上百双幽绿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凶光!低沉的呜咽和喘息声在刹那间被一片狂暴的嘶鸣和尖啸所取代!如同沉寂的火山轰然喷发!无数道矫健的身影,带着浓烈的腥风,如同决堤的褐色洪流,从四面八方、从每一处灌木的阴影里,以惊人的速度猛扑过来!它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水潭边那两个胆敢冒犯它们王者的人类!
“完了!” 王二狗看着眼前铺天盖地般涌来的兽影,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连手里的弹弓都忘了拉开。
云清朗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发黑,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他绝望地握紧了开山刀,刀刃的冰冷触感此刻也带不来丝毫勇气。视野里全是跳跃扑击的兽影,腥风扑面,尖锐的利爪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着寒光。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最近一只凌空扑来的灰黑色公狐,狠狠一刀劈了过去!
刀锋撕裂空气,发出“呜”的一声闷响!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
“呜——嗡——!!!”
一种截然不同的、狂暴到极致的、撕裂一切的巨大轰鸣声,如同九天雷霆,毫无征兆地、蛮横无比地从他们头顶那片密不透风的树冠层之上,狠狠砸了下来!
这声音是如此巨大、如此突兀、如此具有毁灭性的穿透力!它粗暴地碾碎了狐群狂野的嘶鸣,震得整个洼地的空气都在疯狂颤抖!地面上的积水剧烈地荡漾起波纹,树叶如同遭受飓风般簌簌狂落!巨大的声浪像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云清朗和王二狗的耳膜上,让他们瞬间失聪,大脑一片嗡鸣!
扑在半空的那只灰黑色公狐,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巨响惊得发出一声怪异的尖叫,硬生生在空中扭转身形,狼狈地摔落在地。整个汹涌扑来的狐群,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动作都在刹那间凝固!无数双凶戾的幽绿眼珠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恐惧!一种对未知的、压倒性力量的原始恐惧!
云清朗保持着挥刀劈砍的姿势,僵硬地抬起头。
只见头顶那交织如网的厚重树冠,被一股无法想象的巨大力量粗暴地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裂口!碎枝残叶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裂口的中央,一个巨大、狰狞、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黑色物体,正悬停在离树冠不足十米的空中!它那三片高速旋转的巨大桨叶,搅动着空气,发出震耳欲聋、仿佛要撕裂整个世界的恐怖轰鸣!桨叶掀起的狂暴气流如同实质的风刃,疯狂地切割着下方的一切,卷起漫天飞舞的断枝、落叶和尘土!
军用运输直升机!巨大的旋翼轰鸣如同死神的咆哮,瞬间主宰了这片原始森林的死寂!
包围圈最外围的狐狸最先崩溃,发出惊恐绝望的短促尖叫,如同被滚水烫到一般,夹着尾巴,不顾一切地掉头就朝密林深处逃窜。恐慌如同瘟疫般急速蔓延,整个庞大的狐群瞬间炸了锅!凄厉的嘶鸣响成一片,刚才还气势汹汹的野兽们彻底乱了阵脚,互相推挤、践踏,慌不择路地四散奔逃,只想逃离这从天而降的钢铁怪物。
混乱中,那只额头挨了一记石子弹弓的深褐色狐王,却没有立刻逃窜。它猛地抬头望向天空的钢铁巨兽,那双幽绿的眼睛里,暴怒被一种极其人性化的、冰冷的审视和深深的忌惮所取代。它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低吼,像是在下达最后的指令。随即,它猛地一甩头,不再看水潭边那两个几乎被遗忘的人类,矫健的身影几个纵跃,便消失在如同绿色幕墙般的密林深处,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随着它的消失,剩余的狐群更是溃不成军,眨眼间便逃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爪印和被踩踏得一片泥泞的洼地。
洼地里,只剩下云清朗和王二狗,如同两尊被雷劈过的泥塑木雕,傻傻地站在原地,仰着头,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悬停在树冠裂口、轰鸣不止的钢铁巨兽。冰冷的汗水和脸上溅到的泥点混在一起,狼狈不堪。王二狗手里的弹弓早已掉在泥水里,他也浑然不觉。
突然!
“嗖!嗖!嗖!”
数道黑色的绳索,如同毒蛇般从直升机敞开的侧舱门中闪电般垂落下来!绳索的末端,几个全副武装、身着迷彩作战服、脸上涂着厚重油彩的身影,如同猿猴般敏捷,双手快速交替,顺着绳索高速滑降而下!他们的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令人心悸的力量感和精准性。
绳索离地面还有三四米时,这些身影便已松手,身体在空中灵活地调整姿态,稳稳地落在地上,落地无声,如同猎豹般迅捷地半蹲,手中的武器瞬间指向了刚才狐群逃窜的方向——尽管那里此刻只剩下摇曳的枝叶。他们手中的武器造型奇特,枪管粗短,闪烁着哑光的黑色金属质感,显然不是发射致命子弹的常规枪械。
“安全!”
“安全!”
“目标驱散!未发现反抗意图!”
短促、清晰、冷硬如铁的报告声在狂暴的引擎轰鸣声中依旧清晰可辨。
云清朗的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大脑一片混沌。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这些从天而降的战士,装备精良,战术背心上挂满了各种他不认识的装备模块,脸上厚厚的油彩掩盖了表情,只有一双双眼睛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密林。
就在这时,其中一个身影站直了身体,朝着他和王二狗的方向大步走来。这人身材高大挺拔,步履沉稳有力,与其他战士略有不同,他的肩章在幽暗的光线下似乎反射着更复杂的徽记。他径直走到两人面前,距离很近。云清朗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涂抹的丛林伪装油彩下,那线条刚硬的下颌轮廓,以及那双……异常熟悉的眼睛。
那双眼睛,锐利依旧,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久经沙场的冷冽和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但此刻,眼底深处似乎藏着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波动,像是惊讶,又像是某种沉甸甸的忧虑。
那人抬手,利落地摘下了头上的战术头盔。
一张被汗水、油彩和疲惫刻画出刚毅线条的脸庞,清晰地暴露在幽暗的光线下。皮肤黝黑粗糙,眉骨很高,鼻梁挺直,嘴唇紧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这张脸,虽然被硝烟和风霜打磨得更加棱角分明,甚至带上了几分陌生的铁血气息,但云清朗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陈……陈默?!” 云清朗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剧烈地颤抖着,几乎破了音。他下意识地又后退了半步,仿佛眼前这个全副武装的铁血军人,与他记忆中那个一起被导师骂得狗血淋头、一起在烧烤摊上吹牛打屁的挚友,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物种。
王二狗更是彻底傻了眼,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眼珠子瞪得溜圆,看看陈默,又看看那架悬停在头顶、轰鸣声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颤动的钢铁巨兽,大脑完全宕机。
陈默的目光在云清朗脸上停留了一瞬,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复杂得让云清朗心惊——有久别重逢的震动,有对他们出现在此等绝地的惊愕,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担忧。随即,他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一个介于苦笑和无奈之间的表情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清朗,” 陈默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奔袭后的疲惫和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穿透了直升机引擎的轰鸣,清晰地传入云清朗耳中,“好久不见,你小子打招呼的方式,还是这么别致。”
他的目光扫过云清朗手中还紧紧握着的、刀口对着前方的开山刀,又瞥了一眼旁边泥水里王二狗那把可怜兮兮的弹弓,最终落在那张被恐惧和惊愕扭曲的圆脸上。
“还有你,二狗,” 陈默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其淡薄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调侃,但那调侃背后,是更深的凝重,“用弹弓打狐狸……呵,这路子,野得有点不合规矩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瞬间将云清朗和王二狗从极度震惊和劫后余生的茫然状态中拽了回来。现实感如同冰冷的潮水,重新涌回四肢百骸。
陈默没再理会他们俩呆若木鸡的反应,迅速侧过头,对着微型喉麦,用简洁、冰冷、不容置疑的语调下达指令:“‘鹰眼’,保持低空警戒,扫描周边三公里,重点热源追踪。‘铁砧’,带两人,扇形散开,建立临时防御点,警惕任何生物回潮。‘药囊’,检查伤员,处理暴露伤口,动作快!”
代号清晰,指令明确。他身后的几名战士如同精密机器上的齿轮,瞬间启动。“明白!”“收到!” 回应声干脆利落。代号“药囊”的战士立刻背着医疗箱大步上前,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云清朗和王二狗裸露在外的皮肤和衣物破损处。
“我们……没被咬到……” 云清朗下意识地回答,声音还有些发飘。他看着陈默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这支精锐小队,那份从容不迫、掌控全局的气势,与记忆中那个会因为一幅画没画好而跟自己一起在画室通宵改稿的挚友形象,形成了巨大的、令人恍惚的反差。巨大的轰鸣声中,他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陈默点了点头,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他锐利的目光再次扫过两人身上沾满泥污、被荆棘刮破的冲锋衣和那堆简陋的、在原始丛林里显得如此单薄可笑的装备,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跟我来。” 陈默言简意赅,转身朝着直升机垂落绳索的方向走去,步履沉稳有力。
云清朗和王二狗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茫然、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巨大力量裹挟的顺从。两人默默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陈默身后,脚下是湿滑的泥泞和被狐群践踏得一片狼藉的植被。
走到一片相对平坦、远离水潭湿地的林间空地,陈默停下脚步。空地边缘,代号“铁砧”的两名战士已经迅速建立起一个简单的防御点,目光警惕地巡视着四周。代号“药囊”的战士也跟了过来,打开一个银色的金属医疗箱,里面整齐排列着各种药品和器械。
“药囊”的动作异常麻利,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精准和不容置疑。他先用强力消毒喷雾对着云清朗手臂上几处被荆棘划破的渗血伤口嗤嗤喷了几下,冰凉的药液刺激得云清朗一哆嗦。接着,又不由分说地掰开王二狗的嘴,用笔形手电筒快速检查了一下口腔和喉咙,确认没有误食异物或严重损伤。整个过程迅速、高效,带着一种与陈默如出一辙的冷硬风格。
“基础消毒完成。轻度脱水,体力严重透支,无致命伤。”“药囊”检查完毕,对着陈默言简意赅地汇报,声音毫无波澜。
陈默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云清朗和王二狗身上。他解下自己背上一个尺寸巨大、鼓鼓囊囊的军用迷彩背包,那背包看起来极其沉重厚实,表面覆盖着耐磨的帆布,有着复杂的扣具和挂点。他没有丝毫犹豫,手臂发力,将背包“咚”地一声,稳稳地顿在云清朗面前潮湿的泥地上。紧接着,他又从旁边另一名战士手中接过一个同样型号的沉重背包,同样顿在王二狗脚边。
两个硕大的背包,如同两块沉重的岩石,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份量感,瞬间占据了云清朗的视线。背包散发出新帆布特有的生涩气味,混合着淡淡的枪油和汗水的味道。
“补给。” 陈默的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省着点,够你们两个在这种地方撑三个月。”
“三……三个月?!” 王二狗失声惊呼,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脚边那个巨大的包。云清朗的心头也猛地一跳。三个月?在野人岭这种鬼地方?这背包里的东西……价值难以估量!
“对,三个月。” 陈默肯定地重复了一遍,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在云清朗和王二狗脸上缓缓扫过,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灵魂深处。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字句,又像是在观察他们的反应。空地上的气氛,因为他的停顿而陡然变得凝重起来,连头顶直升机巨大的轰鸣声似乎都减弱了几分。
“东西可以给你们,” 陈默终于再次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块,砸在云清朗的心上,“但有个条件。”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云清朗,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有关切,有严厉,更深处,似乎还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恳求的急迫。
“立刻,调头,出山!” 陈默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发号施令的决绝,“沿着你们来的路,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片区域!一刻也不要停留!”
云清朗愣住了。出山?现在?他下意识地看向王二狗,师弟也是一脸错愕和茫然。他们千辛万苦深入野人岭腹地,就是为了寻找师门中的高人。现在……才刚走到这里,就要放弃?就因为一群……狐狸?
“默子,我们……” 云清朗试图开口,喉咙有些发干,“我们是来找翡翠湖的,我们……”
“没有翡翠湖!” 陈默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焦躁和不容置疑的强硬,“至少,现在没有!这片区域,” 他猛地抬手,用力指向周围那无边无际、幽深得如同巨兽之口的原始密林,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比你们想的危险一万倍!刚才那些东西,只是开胃菜!听懂了吗?立刻走!”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警告意味。那双锐利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燃烧着担忧的火焰,还有一丝……云清朗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急迫?仿佛有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正在阴影中快速逼近。
云清朗被陈默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震住了,后面的话被硬生生堵了回去。他看着陈默那张被油彩覆盖、却依旧能看出紧绷线条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焦虑,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刚才狐群的诡异和数量,狐王那绝非野兽的冰冷眼神……难道真的只是“开胃菜”?
“清朗!” 陈默见他没有立刻回应,语气更加急促,甚至带上了一丝严厉的催促,“没时间犹豫了!带上东西,马上走!这是命令!”
命令?云清朗心头泛起一丝苦涩的涟漪。是啊,眼前的陈默,早已不是那个可以一起肆意妄为的挚友了。他是军官,是带着一支精锐特战小队执行秘密任务的军人。他的“命令”,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好……好吧。” 云清朗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压下心头翻涌的不甘和重重疑虑,声音干涩地应道。他伸手,抓住了脚边那个巨大背包的肩带。入手沉重无比,远超他的想象,仿佛里面塞满了实心的铁块。帆布坚韧粗糙的质感摩擦着掌心。
王二狗也默默地弯下腰,试图提起自己那个背包,沉重的分量让他龇牙咧嘴,差点没站稳。
就在这时,陈默的微型喉麦里突然传来一阵极其急促、音调尖锐的电子蜂鸣声!那声音异常刺耳,带着一种不祥的警示意味!
陈默脸色骤变!他猛地抬手按住耳麦,侧耳倾听,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刚才那份对老友的焦虑瞬间被冰冷的警觉所取代。
“‘鹰眼’!报告!”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钢铁般的紧绷。
“‘头狼’!发现异常集群热源!数量……数量激增!方位……正西偏南,距离……一点五公里!移动速度极快!重复,移动速度极快!方向……正朝你们所在洼地!” 代号“鹰眼”的声音从耳麦中传来,带着明显的震惊和急促,背景是雷达扫描特有的“嘀嘀”声。
洼地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了!一点五公里?以刚才狐群展现出的速度……那几乎是瞬息即至!
“集群?!” 陈默的瞳孔猛地收缩成针尖大小,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确认是生物热源?不是设备干扰?!”
“确认!生物热源!形态……与之前驱散目标高度吻合!但数量……至少翻倍!不,还在增加!头狼,它们……它们像是被什么驱赶着!或者……被什么指挥着!” “鹰眼”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翻倍?还在增加?被驱赶?被指挥?
这几个词如同冰锥,狠狠刺入云清朗的心脏!他下意识地看向陈默,只见对方那张刚毅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极度凝重的神色!那是一种如临大敌、甚至可以说是面临某种超出预期的恐怖威胁时才有的表情!
“全体警戒!最高战备!” 陈默的声音如同炸雷,瞬间撕裂了洼地的凝滞空气!他猛地拔出了腰间枪套里那把造型奇特、枪管粗短的特制武器,动作快如闪电!“‘铁砧’!收缩防御圈!保护目标!‘药囊’!准备镇静剂!最大剂量!快!”
周围的战士反应快得惊人!代号“铁砧”的两名战士如同鬼魅般瞬间回撤,手中的武器(同样是非致命性的麻醉枪械)第一时间指向了西偏南方向的密林深处,身体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代号“药囊”的战士迅速从医疗箱深处抽出几个比普通注射器粗大数倍的金属圆筒,里面装着深蓝色的粘稠液体,动作迅捷地开始装填。
洼地里刚刚放松下来的气氛,瞬间被推到了爆炸的临界点!死亡的阴影,比刚才更加浓重、更加疯狂地重新笼罩下来!头顶直升机的巨大轰鸣,此刻听来也像是为即将到来的毁灭奏响的哀乐!
“清朗!二狗!” 陈默猛地回头,对着还处于巨大震惊中的两人厉声喝道,他的眼神锐利得如同燃烧的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背包!拿稳了!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跟紧‘药囊’!他会带你们去安全点!记住!绝对!绝对不要打开背包!除非……”
他的话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更紧急的事情掐断了。他的目光死死盯住西偏南方向的密林深处,那片区域,此刻死寂得可怕,连风都似乎停止了流动。但一种无形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压力,正如同实质的海啸般,无声无息地碾压过来!
陈默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他猛地转回头,最后深深地看了云清朗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是托付,是警告,更深处,似乎还隐藏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极其沉重的秘密。那目光如同烙铁,烫得云清朗心头剧震!
“……除非你们真的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绝境!” 陈默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意味,将那句未完的警告,重重地砸进了云清朗的耳中,“记住我的话!走!快走!”
话音未落,陈默已如离弦之箭般,猛地转过身,和“铁砧”的战士一起,将枪口死死对准了那片死寂却蕴含着恐怖杀机的密林方向!他们的背影如同坚不可摧的磐石,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横亘在云清朗、王二狗与那未知的、汹涌而来的恐怖之间。
“药囊”一把抓住还有些发懵的云清朗和王二狗的胳膊,力量大得惊人,不容抗拒地将两人拉向空地边缘一处相对背靠岩壁、灌木丛较为稀疏的位置。他的声音冷硬而急促:“蹲下!低头!捂住耳朵!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不准出声!不准乱动!”
云清朗被“药囊”那铁钳般的手抓着,踉跄着被推到岩壁下。冰冷的岩石硌着后背,寒意刺骨。他下意识地紧紧抱住怀里的巨大背包,仿佛这是此刻唯一的依靠。背包沉重而坚硬,帆布粗糙的质感摩擦着他的脸颊,散发出浓重的军用装备气息。他死死盯着陈默那如标枪般挺立在空地中央、背对着他们的身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
西偏南方向的密林,那令人窒息的死寂被瞬间打破!
不是兽群的嘶吼,而是……一片密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潮水般汹涌的沙沙声!那声音由远及近,速度快得超乎想象!仿佛有亿万只虫豸在疯狂爬行,又像是无数枯叶被狂风卷起!整个林地的空气都因为这声音而剧烈地震颤起来!
来了!比刚才多一倍!不,是更多!如同褐色的死亡浪潮!
“开火!最大覆盖!” 陈默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
“嗤嗤嗤嗤——!”
瞬间!密集到令人耳膜刺痛的喷射声撕裂了空气!不再是之前驱散狐群时的零星点射!代号“铁砧”的战士和陈默手中的特制武器同时开火!无数道细小的、几乎看不清的蓝光,如同疾风暴雨般,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疯狂地射入那片如同沸腾般剧烈摇晃的灌木丛深处!
噗!噗!噗!噗!
沉闷的命中声如同密集的鼓点,紧接着响起的,是无数野兽痛苦、尖锐、凄厉到极致的嘶鸣和哀嚎!那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灵魂战栗的恐怖声浪!伴随着躯体翻滚、撞击树木枝叶的混乱巨响!
麻醉针!最大剂量!覆盖式射击!
云清朗死死捂住耳朵,但那凄厉的兽吼和混乱的撞击声依旧如同魔音般钻入脑海!他透过指缝,看到前方的灌木丛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疯狂搅动、撕裂!无数道大大小小的褐色身影在枝叶的缝隙间翻滚、跳跃、摔倒!被高速麻醉针击中的狐狸,有的瞬间僵直倒地,有的疯狂翻滚抽搐,发出濒死的哀鸣,更多的则被这突如其来的金属风暴彻底打懵,惊恐地互相冲撞踩踏!
然而,这恐怖的金属风暴,似乎只是暂时阻滞了兽潮最前沿的冲击势头!沙沙声并未停止,反而更加狂暴!灌木丛的晃动更加剧烈,如同有什么更庞大、更恐怖的东西,在后面驱赶着、挤压着前面的兽群,迫使它们顶着致命的麻醉针雨,依旧疯狂地向前涌动!
“头狼!数量太多了!镇静剂起效需要时间!它们……它们像是疯了一样!根本不怕!” “铁砧”其中一名战士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从激烈的射击间隙中传来。
陈默没有回答,只是更加凶狠地扣动着扳机!他的侧脸线条绷紧如刀削,汗水混合着油彩,沿着坚毅的下颌滚落。他手中的武器发出持续不断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嗤嗤”声,枪口因为高速连射而微微泛红!
“药囊”蹲伏在云清朗和王二狗身前,如同一块沉默的岩石。他手中也紧握着武器,但并未加入前方的射击,而是警惕地扫视着侧翼和后方,防止有漏网之狐突破防线。他的目光冷冽,仿佛没有情感的机器。
就在这激烈的交火中,陈默的喉麦再次响起,是代号“鹰眼”的声音,这一次,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困惑?
“‘头狼’!侦测到异常信号!在……在兽群后方!非常微弱!频段……无法识别!像是……某种短促的指令脉冲?它在……在兽群中移动!”
指令脉冲?!
这个词如同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入云清朗混乱的脑海!他猛地想起了那只深褐色狐王被石子击中后,那绝非野兽的冰冷眼神!想起了它最后那声短促而诡异的低吼!难道……难道刚才的狐群,还有眼前这片更加疯狂、更加悍不畏死的兽潮……真的是被“指挥”的?!
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云清朗的血液!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背包。背包的帆布硬壳边缘,似乎有一个小小的、不易察觉的夹层拉链头,硌着他的肋骨。
就在这时!
“吼——!!!”
一声与之前狐王尖啸截然不同的、低沉、雄浑、充满了无上威严和暴虐气息的咆哮,猛地从西偏南方向的兽潮深处炸响!那声音如同闷雷滚过大地,瞬间压过了所有狐狸的哀鸣和武器的喷射声!带着一种令人膝盖发软、灵魂颤栗的恐怖威压!
随着这声咆哮,前方汹涌的兽潮仿佛被注入了狂暴的兴奋剂!那些被麻醉针击中、本已动作迟滞的狐狸,竟然再次挣扎着,双眼血红地向前扑来!而兽潮后方,灌木丛被一股恐怖的力量猛然撞开!一道远比普通狐狸庞大、如同小牛犊般的深褐色巨影,裹挟着腥风,如同失控的战车般猛冲而出!正是那只狐王!
它的目标,赫然是挡在最前方的陈默!那双幽绿的眼睛,此刻燃烧着疯狂的血色和一种冰冷刺骨的、如同人类般的怨毒与决绝!它的速度太快!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头狼小心!” “铁砧”的战士失声惊呼!
陈默反应快到了极致!在狐王扑出的瞬间,他手中的武器已然调转方向!但狐王的速度和扑击角度太过刁钻!
“嗤嗤嗤——!”
数道蓝光精准地笼罩了狐王庞大的身躯!然而,那足以瞬间放倒几头野牛的强效镇静剂,打在狐王厚实得惊人的皮毛上,竟像是泥牛入海!狐王只是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更加暴怒的咆哮,扑击之势竟只是微微一滞!它那闪烁着金属般寒光的利爪,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已然抓到了陈默胸前!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千钧一发之际,旁边的“铁砧”战士猛地侧身,用肩膀狠狠撞开了陈默!狐王的利爪擦着战士的手臂外侧划过,“嗤啦”一声,坚韧的迷彩作战服瞬间被撕裂!鲜血瞬间涌出!
狐王一击不中,庞大的身躯重重落在地上,溅起一片泥浆。它那双燃烧着血色的幽绿眼珠,死死锁定被撞开的陈默,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充满杀意的咆哮。它微微伏低身体,强健的后肢肌肉贲张,显然准备发起第二次、更加致命的扑击!而它身后,被那声咆哮刺激得更加疯狂的兽群,再次汹涌逼近!
陈默被撞得一个趔趄,稳住身形,看着战友手臂上涌出的鲜血和眼前蓄势待发的恐怖狐王,眼中瞬间燃起冰冷的怒火!他猛地丢掉手中那对付普通野兽无往不利、此刻却显得如此无力的麻醉枪,右手闪电般探向大腿外侧的枪套——那里,插着一把通体黝黑、线条冷硬、闪烁着致命幽光的制式手枪!
真正的杀戮武器!
“吼——!” 狐王似乎也感应到了那把手枪带来的致命威胁,发出一声更加暴戾的咆哮,庞大的身躯猛地一蹬地面,再次化作一道恐怖的褐色闪电,带着同归于尽般的惨烈气势,直扑陈默!
“不……不要!” 云清朗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无法眼睁睁看着陈默为了他们而杀死这只明显异常、可能隐藏着巨大秘密的狐王!更无法承受挚友在自己眼前与这怪物搏命的后果!巨大的恐惧和冲动支配了他!他完全忘了“药囊”的警告,猛地从藏身的岩壁下站了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同时,他抱着沉重背包的手臂下意识地向前一送,仿佛要用这笨重的包裹去阻挡那恐怖的兽影!
就在这电光火石、生死一线的瞬间!
异变再生!
“呜——嗡——!!!”
一道极其尖锐、频率高得几乎超出人耳捕捉极限的电子蜂鸣声,毫无征兆地、如同无形的钢针,猛地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这声音并非来自“鹰眼”的通报,而是……仿佛直接出现在这片洼地的空气中!尖锐!突兀!充满了冰冷的非人感!
扑在半空的狐王,那燃烧着血色和怨毒的幽绿眼珠里,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它那庞大身躯爆发出的恐怖力量和暴虐气势,如同被瞬间抽空!它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充满了痛苦和茫然的怪叫,整个身体在空中诡异地一僵,然后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失去了所有力量,“砰”地一声重重摔在陈默面前不足两米的泥泞地上!四肢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彻底瘫软不动,只有粗重的、带着痛苦意味的喘息声从它口鼻中喷出。
不仅仅是被麻醉针覆盖的狐王!
洼地边缘,那些刚刚还如同打了鸡血般疯狂向前涌动的兽潮,在这道诡异蜂鸣响起的刹那,如同被按下了集体暂停键!所有狐狸的动作都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僵硬!随即,如同潮水遇到无形的堤坝,最前排的狐狸猛地刹住脚步,发出一片混乱而惊恐的尖叫!它们不再向前,反而开始不顾一切地向后拥挤、推搡、逃窜!仿佛那道无形的蜂鸣是来自地狱深处的召唤!整个兽群瞬间陷入了比之前直升机出现时更加彻底的大溃败!无数狐狸互相践踏着,发出凄厉的哀鸣,疯狂地掉头冲进密林深处,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几只被踩踏得奄奄一息的倒霉蛋。沙沙声如同退潮般迅速远去,洼地边缘的灌木丛停止了沸腾般的晃动。
洼地里,死一般的寂静骤然降临。只剩下头顶直升机持续不断的轰鸣,以及地上那只狐王粗重痛苦的喘息。
陈默保持着拔枪的姿势,手指还扣在冰冷的扳机上,身体如同凝固的雕塑。他锐利的目光死死盯住地上瘫软抽搐的狐王,又猛地扫向四周溃散消失的兽群,最后,他的视线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猛地射向洼地深处、那片水潭方向更幽暗的密林深处——那道诡异蜂鸣声似乎就是从那个方位传来的!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神中充满了震惊、愤怒和一种被愚弄的冰冷杀意!
“信号源……消失了……” “鹰眼”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困惑,从耳麦中传来,背景的扫描嘀嘀声也停止了,“头狼……刚才那脉冲……非常强,但……瞬间消失……无法追踪……”
陈默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那柄闪烁着致命幽光的手枪插回枪套。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压抑的、火山爆发前的平静。他没有去看获救的云清朗和王二狗,也没有去管手臂受伤的战友,他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冰的刀子,依旧死死锁定着水潭方向那片幽暗的、此刻只剩下死寂的密林。
“‘鹰眼’,” 陈默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来自九幽之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给我盯死那片区域!有任何热源信号或异常电磁波动,立刻报告!‘铁砧’,处理伤员,回收所有镇静针头,一颗都不能少!‘药囊’……” 他顿了顿,终于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了还傻傻抱着背包站在岩壁下的云清朗和王二狗身上。
那眼神,冰冷、复杂,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审视,以及一种近乎沉重的疲惫。
“带他们走。” 陈默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硬,但其中蕴含的决绝和不容置疑,比刚才更甚百倍,“立刻!按原定路线!离开这里!马上!”
“药囊”没有任何犹豫,立刻上前,再次抓住云清朗和王二狗的胳膊,力量比之前更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他们从岩壁下拉出来,推向洼地东侧一条相对开阔的、来时的小径方向。
“走!” “药囊”的声音冷硬如铁。
云清朗被推得一个踉跄,怀里的背包沉重无比。他下意识地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陈默。
陈默依旧站在原地,背对着他们,如同一尊沉默的黑色礁石,矗立在刚刚平息的血色风暴中心。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着地上那只彻底瘫软、只有胸腹还在微弱起伏的深褐色狐王。昏暗中,云清朗似乎看到,陈默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那背影,挺拔,孤绝,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悲凉。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阴影。
“药囊”的催促不容置疑,推搡的力量加大。云清朗和王二狗几乎是身不由己地被推着,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那片令人窒息的洼地,重新没入幽暗潮湿的原始密林。身后,直升机巨大的轰鸣声,以及那片刚刚经历了一场诡异激战的死亡洼地,连同陈默那沉默如山的背影,迅速被层层叠叠的绿色巨幕隔绝、吞噬。
他们沿着来时的、几乎被植被彻底覆盖的小径,在“药囊”沉默而有力的催促下,深一脚浅一脚地亡命奔逃。恐惧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他们。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那诡异的蜂鸣,狐王被瞬间“制服”的离奇景象,还有陈默最后那沉重如山的眼神和背影……无数混乱恐怖的画面在脑海中疯狂翻腾。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肺部火辣辣地疼,双腿如同灌满了铅,再也迈不动一步。天色似乎更加昏暗了。他们终于在一个相对干燥、有几块巨大岩石作为遮蔽的小小缓坡上停了下来。
“药囊”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确认暂时安全后,才示意他们可以稍作喘息。他自己则迅速占据了一个视野较好的位置,背靠岩石,手中的武器依旧警惕地指着来路方向,如同一尊沉默的哨兵。
云清朗和王二狗如同两滩烂泥般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岩石,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早已浸透了内外衣衫,冷风一吹,冻得他们瑟瑟发抖。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们淹没。
“师……师兄……” 王二狗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劫后余生的颤抖,他摸索着从自己怀里掏出水壶,拧开盖子,手抖得厉害,水洒了一地,“水……喝水……”
云清朗没有接水壶。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死死地、不受控制地落在了自己怀里那个巨大沉重的军用背包上。
陈默最后那句如同诅咒般的话语,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带着金属的冰冷回音:“……除非你们真的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绝境!记住我的话!走!快走!”
山穷水尽?走投无路?
他们现在,算不算?
狐群的诡异围攻,那绝非野兽的冰冷眼神,那驱散百万兽潮的诡异蜂鸣,陈默那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却显得异常紧张凝重的特战小队,还有他最后那沉重如山、欲言又止的眼神……这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结论——这片看似原始的野人岭,隐藏着巨大而恐怖的秘密!而他们这两个闯入者,已经无意中卷入了漩涡的中心!
背包……这沉重的背包里,除了承诺三个月的生存补给,还有什么?陈默那最后一眼的托付和警告,绝不仅仅是为了几包压缩饼干和净水片!
一个疯狂的、无法遏制的念头,如同毒藤般在云清朗心中疯长——打开它!现在!就在这相对安全的地方!陈默的警告是“除非绝境”,可他们现在,难道不是被无形的恐怖阴影笼罩着吗?了解真相,或许才是真正的生路!
“二狗……” 云清朗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近乎偏执的决绝,“把……把你的背包……拿过来……”
“啊?” 王二狗还沉浸在脱力的恍惚和巨大的后怕中,一时没反应过来。
“背包!给我!” 云清朗猛地提高了音量,眼神锐利得吓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自己已经将怀里的巨大背包拖到身前,手指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颤抖,开始摸索背包外层那些复杂的扣具和拉链。
王二狗被师兄这突如其来的严厉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顺从,将那个同样沉重的背包推了过来。
云清朗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吸入足够的勇气。他不再犹豫,手指用力,摸索着背包外层每一个可能的夹层。帆布坚韧,扣具牢固。他的指尖掠过背包底部一个不起眼的、被厚实耐磨层覆盖的硬质区域时,猛地一顿!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几乎与帆布同色的尼龙拉链头!极其隐蔽!
他的心脏瞬间狂跳起来!就是这里!陈默那一眼,那沉重的托付,那未尽的警告……秘密,一定在这里!
他颤抖着手指,捏住那个小小的拉链头,屏住呼吸,用力向下一拉!
“刺啦——”
拉链顺畅地滑开,露出了一个扁平的、紧贴在背包底部硬质内衬板上的夹层。夹层里,没有食物,没有药品,没有武器。
只有几张薄薄的、边缘切割整齐的、散发着淡淡化学药水气味的透明胶片。
x光片。
云清朗的手指冰冷,带着不受控制的微颤,从夹层中抽出了那几张胶片。昏沉的光线下,胶片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灰黑色调。他眯起眼,将其中一张凑到眼前。
胶片上,清晰地呈现出一只狐狸颈部骨骼和软组织的影像。骨骼轮廓清晰,但在颈椎靠近颅骨连接处的皮下软组织区域,却出现了一个极其突兀、与周围生物组织格格不入的阴影!
那是一个细长的、规整得近乎完美的金属结构。大约只有半截小拇指大小,形状复杂精密,像是一个微缩的电子元件,带着细小的棱角和接口。它被完美地、深深地嵌合在皮下组织之中,与周围的血管、神经似乎有着某种诡异的连接。
冰冷的金属,与温热的血肉,在这张x光片上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云清朗的血液,在这一刻似乎彻底凝固了。他如同被无形的冰锥钉在原地,连呼吸都忘记了。耳边只剩下自己心脏在死寂中疯狂擂动的巨响,咚咚咚,如同沉闷的丧钟,一下下敲打在灵魂深处。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望向身旁同样看清了x光片、此刻正瞪大双眼、脸上血色尽褪、如同见了鬼般的王二狗。
洼地深处那场短暂而诡异的激战,狐王那绝非野兽的冰冷眼神,那瞬间制服百万兽潮的诡异蜂鸣……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张冰冷的x光片,如同磁石般,猛地吸附、拼接在了一起!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带着浓重的、非人科技的冰冷气息,如同深海的巨兽,缓缓浮出了黑暗的水面。
他猛地想起了陈默最后那沉重如山的背影,和他那如同在无声呐喊的眼神。那眼神里,不仅仅是担忧和警告。
那分明是……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