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被迅速抬离了硝烟未散的科佩尼克街区,送往位于柏林工人控制区深处、一个由废弃学校改造的临时战地医院。
这里条件简陋,但已经是当下能找到的最安全、医疗资源相对集中的地方。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血腥和伤痛的低吟,穿着沾染血污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们行色匆匆,面容疲惫而专注。
林被直接送入了唯一一间充当手术室的教室。
安娜被拦在了门外,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扇门在眼前关上,隔绝了里面的一切。
她背靠着冰冷斑驳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双手紧紧抱住膝盖,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奥托留下的血迹在她裙子上晕开,像一朵诡异而残酷的花。
她的脑海中不断回放着林将她护在身后、子弹击中他身体的那一幕,每一次回想都像有一把钝刀在切割她的心脏。
泪水无声地流淌,混合着脸上的灰尘,留下蜿蜒的痕迹。
时间在焦虑和恐惧中缓慢流逝。
门外走廊里不时有伤员被送来,痛苦的呻吟和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更添压抑。
安娜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扇门,仿佛要将它看穿。
终于,手术室的门被推开了。
主刀医生,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憔悴但眼神依旧锐利的老同志,拖着疲惫的步伐走了出来。
安娜立刻从地上弹起,踉跄着冲了过去,抓住医生的手臂,声音嘶哑而颤抖:“医生……他……”
“他怎么样?”
医生摘下沾血的手套,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几乎崩溃的年轻女孩,语气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子弹取出来了,很险,离肺部只差一点。”
“失血过多,但抢救及时,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
暂时脱离生命危险!
这短短几个字,如同天籁,又如同最沉重的判决。
安娜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巨大的虚脱感袭来,她腿一软,几乎要栽倒,幸好被旁边一位护士扶住。
“但是,”医生语气转为严肃,“他身体透支严重,加上枪伤失血,需要绝对静养和密切观察,防止感染和并发症。”
“现在麻药还没过,还在昏迷中。”
“你可以进去看看,但不要打扰他。”
安娜几乎是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走进了手术室。
浓烈的消毒水味和血腥气扑面而来。
林趴在简陋的手术台上,上身缠绕着厚厚的绷带,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双目紧闭,只有微弱而平稳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他趴着的姿势,是为了避免压迫背后的伤口。
安娜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却又怕弄疼他,最终只是用指尖轻轻拂过他冰凉的手背。
泪水再次模糊了她的视线,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混杂着巨大庆幸和后怕的复杂情感。
她就那样静静地蹲在床边,守着他,仿佛要将他的生命气息牢牢锁在自己身边。
消息很快传开了。
罗莎·卢森堡、卡尔·李卜克内西、列奥·约吉希斯等德共高层的同志们,在听闻林重伤的消息后,不顾自身安危和繁忙的战后事宜,纷纷赶到了这间临时医院。
他们看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林,脸色都异常沉重。
“他是我们最优秀的战略家和战士……”
卢森堡的声音低沉,带着痛惜,“这场胜利,他居功至伟,却……”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李卜克内西紧握着拳头,眼中燃烧着怒火:“这笔账,一定要让那些反动派血债血偿!”
约吉希斯则更关注现实:“这里不安全,等他情况稍微稳定,必须立刻转移到更隐蔽的地方。”
他们停留的时间不长,嘱咐医生和安娜务必精心照料后,便匆匆离去,柏林刚刚经历大战,还有无数善后和战略部署工作需要他们去处理。
安娜始终没有离开半步。
她打来温水,用棉签小心翼翼地湿润林干裂的嘴唇;
她听着他平稳的呼吸,仿佛那是世间最动听的音乐;
她握着他没有受伤的右手,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温暖他的冰凉。
就在天色渐晚,病房里点起昏暗的煤油灯时,门口又出现了一个身影。
是格特鲁德·诺依曼。
她显然是一路跑来的,棕发凌乱,呼吸急促,脸上满是泪痕,镜片后的眼睛又红又肿。
她一进门,目光就死死锁定了病床上的林。
“林同学……”
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
当她看到林背上厚厚的绷带和苍白的脸色时,再也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安娜抬起头,与格特鲁德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两个女孩,一个热情勇敢如玫瑰,一个羞涩内敛如雏菊,此刻却因为同一个躺在病床上的男人,心中充满了同样的担忧和痛楚。
没有言语,没有敌意,只有一种无声的理解和在巨大危机面前的同病相怜。
格特鲁德缓缓走到病床的另一边,她看着安娜紧紧握着林的右手。
犹豫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仿佛怕惊扰到什么似的,轻轻握住了林露在被子外的左手。
他的手很凉,让她心疼得又是一阵落泪。
安娜没有松开手,格特鲁德也没有。两个女孩,一左一右,默默地守在昏迷的林身边。
煤油灯的光芒将她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交织在一起。
她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
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将自己的生命力、自己的祈愿,传递给病床上那个为她们、为这座城市、为理想而奋不顾身的人。
病房里一片寂静,只有林微弱的呼吸声和偶尔灯芯爆裂的噼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