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尔赛条约》的细则,如同一声预料之中却依旧震撼的惊雷,终于在德国上空炸响。
报纸上用最大号的黑色字体印刷着条约的条款概要,那冰冷的文字仿佛带着血淋淋的刺:
巨额战争赔款,数额之巨足以压垮几代德国人。
阿尔萨斯-洛林归还法国。
萨尔矿区由国际代管15年。
莱茵兰地区非军事化,并由协约国占领。
德国武装力量被削减至象征性级别,禁止拥有空军、坦克、重炮……
每一行字,都像一记沉重的鞭子,抽打在每一个德国人的民族自尊心上。
尽管在林的前瞻性预警和德共持续数月的宣传铺垫下,许多工人和进步知识分子早已对条约的严苛有所心理准备,并理解其帝国主义掠夺的本质。
但当血淋淋的细节公之于众时,那股席卷而来的屈辱感和愤怒浪潮,依旧超乎想象。
临时政府和右翼势力操控的媒体开动了全部马力,他们将所有的罪责都巧妙地、恶毒地引向了“背后的匕首”——十一月革命,以及正在领导工人斗争的德共。
一时间,“十一月罪人”、“赤色卖国贼”的污名化宣传铺天盖地。
在柏林施潘道区一间隐蔽的安全屋内,德共高层再次齐聚。
气氛比以往任何一次会议都要凝重。煤油灯的光晕仿佛都无法驱散笼罩在每个人眉宇间的阴霾。
卡尔·李卜克内西站在一张简陋的柏林地图前,他的声音因为连日的宣讲和焦虑而显得有些沙哑,但依旧带着革命家特有的激情与坚定。
“同志们,情况大家都已经看到了!”
他指着地图,“条约的冲击波已经袭来,反动派正在利用这股民族主义的狂潮,疯狂地污蔑我们,试图将人民对帝国主义掠夺的仇恨,转嫁到我们这些真正为德国未来奋斗的人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分析,目光扫过在座的卢森堡、约吉希斯、皮克,以及坐在稍后位置的林、迈尔等人。
“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在我们赤卫队和游击队活动频繁、‘毛细血管’组织深入扎根的区域——比如wedding, Neuk?lln, 以及东部的几个大型工业区,”李卜克内西的手指在地图上那几个用红色标记的区域划过,“由于我们前期的宣传工作和基层组织的努力,大部分工人群众是清醒的。”
“他们能够认识到,《凡尔赛》的枷锁是帝国主义战争的结果,是资本主义世界秩序的必然产物。”
“愤怒虽然是有,但矛头更多是指向协约国和国内那些发动战争的垄断资本与容克贵族。”
他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这算是不利局面中唯一的好消息,证明了他们前期群众路线的正确性和有效性。
“但是!”
李卜克内西的话锋陡然一转,手指移向了地图上那些没有红色标记、或者标记稀疏的区域,特别是柏林的中产阶级社区、部分大学区以及受右翼势力影响深厚的区域,“在这些地方,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我们的声音很难有效传递进去,而资产阶级和民族主义者的宣传机器却在全力开动。”
“根据外围同志反馈和报纸舆论来看,在这些区域,不明真相的群众被煽动起来的民族主义情绪非常高涨!‘耻辱’、‘复仇’、‘制裁叛徒’的口号很有市场!”
“很多人真的相信,是我们这些‘叛乱者’导致了德国的战败和如今的屈辱!”
李卜克内西的声音带着一丝痛心和无力的愤怒:“可以预见,在这些区域,我们将会面临更严峻的敌视环境,招募新成员、获取同情和支持将变得更加困难。”
“甚至……我们现有的活动范围,也可能受到这些被蒙蔽群众的挤压和威胁。”
会议室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只有煤油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卢森堡紧锁着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她在思考着理论如何能更有效地穿透民族主义的迷雾。
约吉希斯脸色阴沉,显然在评估着这带来的安全风险和斗争策略的调整。
威廉·皮克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林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神深邃。
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甚至比他预想的可能还要严峻一些。
民族主义,尤其是这种基于巨大创伤和屈辱的极端民族主义,是一股极其强大而盲目的力量。
它能够轻易地掩盖阶级矛盾,将不同阶级的人暂时捆绑在“国家”这辆战车上。
他知道,他们之前的工作只是筑起了一道脆弱的思想堤坝,在局部地区抵挡住了民族主义的洪峰。
但放眼整个柏林,乃至整个德国,这股洪流依旧汹涌澎湃。
他们未来的斗争,不仅要面对自由军团的刺刀,还要面对无数被蒙蔽、被煽动的同胞的敌视目光。
这无疑是一场更加艰难、更加复杂的战争——一场在军事、政治和思想三条战线上同时进行的战争。
而思想的壁垒,往往比钢筋水泥的堡垒更难攻克。
沉默良久,卢森堡终于抬起头,她的声音虽然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同志们,情况很严峻,但这正说明了我们工作的必要性和正确性。”
“民族主义的喧嚣掩盖不了剥削的本质,暂时的蒙蔽终将被阶级觉醒的光芒所刺破。”
“我们的任务更重了,但我们绝不能退缩。”
“我们必须用十倍、百倍的努力,用事实和真理,去唤醒那些尚在沉睡或被误导的同胞!”
她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林的身上,带着一丝询问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