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黄昏来得格外早,刚过下午四点,天色已经如同浸过冷水的灰布,沉沉地压了下来。
柏林大学图书馆阅览室里,煤气灯早早点亮,在堆积如山的书册上投下温暖却有限的光晕。
林坐在靠窗的角落,面前摊开着几本关于罗马共和国土地法的德文着作,但他的目光却落在窗外光秃的枝桠上。
脑海里反复推演着即将到来的讨论会每一个细节——
人员的安排、可能出现的困难、奥托布置的应急措施……
一阵轻微而迟疑的脚步声在他身旁停下,打断了他的思绪。
林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到汉斯·迈尔少校站在桌旁。
这位前帝国军官没有穿那身引人注目的旧军装,而是换上了一套洗得发白、肘部打着深色补丁的普通工人外套。
这让他显得更加苍老,也更加融入这座城市的灰色背景。
他的站姿依旧带着军人的挺拔,但微微佝偻的肩膀和紧抿的嘴唇,透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挣扎。
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一顶旧帽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冯·俾斯麦先生,”迈尔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似乎这个称呼让他很不习惯,“打扰您了。”
“迈尔少校?”
林放下手中的笔,迅速站起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询问。
他注意到迈尔眼中有一种与上次在走廊相遇时不同的东西,那不再是单纯的迷茫与愤怒,而是一种混合了屈辱、决心和最后一丝希望的复杂光芒。
“请坐,有什么事吗?”
他指了指对面的空椅子。
迈尔没有立刻坐下,他的目光快速扫过阅览室里零星几个埋头苦读的学生,仿佛在确认没有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鼓足巨大的勇气,才缓缓拉开椅子坐下,身体僵硬地挺直。
“我……看到传单了。”
他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更低,“关于那个讨论会。”
林点了点头,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他知道,对于迈尔这样的人来说,主动踏出这一步,意味着内心已经经历了惊涛骇浪。
迈尔少校的视线落在桌面的木纹上,仿佛能从那些曲折的线条里找到自己命运的轨迹。
“这几天,我去了好几个招工的地方。”
他开始叙述,语调平缓,却蕴含着巨大的痛苦。
“码头、仓库、甚至建筑工地……”
“他们不需要军官,只需要能扛包、能挖土的劳力。”
“而即使是这样的工作,也有成百上千的人在抢。”
他抬起手,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帽檐,“我这把年纪,身上的旧伤……”
“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报废的机器。”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滚动,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我的索菲……”
“她很喜欢格特鲁德小姐送她的那本图画书,每天晚上都要看。”
提到女儿,他刚硬的脸上闪过一丝柔软的父爱,但随即被更深的阴霾覆盖。
“但她却问我,爸爸,我们明年还能有圣诞树吗?”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阅览室里只剩下书页翻动和远处管理员轻微的咳嗽声。
窗外,最后一点天光正在被夜幕吞噬,室内的煤气灯光显得更加明亮,也更加孤立。
“我一直在想您上次说的话,”迈尔终于抬起头,目光直视着林,那眼神里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关于我们和工人一样,都是被利用、然后被抛弃的棋子。”
“我以前不愿意相信……”
“但现在,我不得不信。”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被现实碾碎后的清醒,这种清醒比愤怒更令人心悸。
“我们曾经相信荣誉、责任、为帝国奉献一切……”
“但现在,我们只剩下身上的旧军装,和口袋里空荡荡的几枚硬币。”
他的拳头在桌下无声地握紧,“自由军团的人找过我,许诺给我体面的职位,恢复我的军衔……”
“但我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他们要我们去当镇压自己同胞的打手!”
“我汉斯·迈尔,就算饿死,也绝不会把枪口对准那些和我们一样在泥泞里挣扎的人!”
这番话他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属于旧时代军官的最后尊严。
也正是这种尊严,让他无法再忍受眼前毫无希望的沉沦。
“所以,您找到了我?”
林平静地问,他的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深切的、平等的理解。
这种理解,比任何怜悯都更能打动迈尔。
“是的。”
迈尔少校重重地点头,他身体前倾,那双曾经在战场上指挥若定、如今却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林,仿佛他是这片黑暗汪洋中唯一可见的浮木。
“告诉我,冯·俾斯麦先生,您传单上说的‘理性的道路’,究竟是什么?”
“我们这些人……”
“这些被祖国遗忘的士兵,除了拿起武器再次成为某些人的工具,或者默默无闻地烂死在贫民窟里。”
“难道真的还有第三条路可走吗?”
他的问题像一颗沉重的石子,投入寂静的阅览室,也投入林的心湖。
这不是理论上的探讨,而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在用自己残存的全部信念,寻求一个真实的答案。
林迎着他的目光,没有立刻给出慷慨激昂的承诺。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衡量自己将要说出的话的分量。
然后,他用清晰而沉稳的声音回答:
“迈尔少校,理性的道路,从来不是某一个人能给予的答案。”
“它存在于像您这样的人,不再将自己视为孤立的失败者,而是认识到彼此命运相连的集体之中。”
“它始于像下周四那样的讨论,始于我们坐在一起,认清共同的处境,寻找共同的出路。”
“这条路不会轻松,它需要组织,需要纪律,更需要比在战场上更大的勇气——”
“那就是直面现实、并亲手去改变它的勇气。”
他看着迈尔眼中那簇微弱的希望之火,一字一句地说:“您问有没有第三条路。”
“我的回答是:有。”
“但这需要您,和与您有着同样遭遇的成千上万人,亲手去把它开辟出来。”
迈尔少校静静地听着,胸膛微微起伏。
林的话没有提供任何虚幻的安慰,反而指出了更艰难的前路。
但不知为何,这种毫不回避的坦诚,却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脚踏实地的力量。
他紧紧攥着的拳头,慢慢松开了。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这一次,气息平稳了许多。
“下周四,”他沉声说道,语气不再是询问,而是陈述一个决定,“我会去‘知识咖啡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