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六
“在呢,亮一下,就好。”
你把这句话像石子一样抛进清晨的空气,本想听个回响,结果脚下一滑——
“哧溜——”
原来是一块被晨露打湿的香蕉皮,黄得发亮,像给太阳递了封假信。
你晃着胳膊保持平衡,背包里的小泪瓶、笑亮片、安全帽亮片互相撞得“叮叮当当”,像在笑你“走路不看路”。
稳住身子,抬头一看,太阳已经翻完第一个跟头,正从云边探出整张脸,像刚出锅的蛋黄,颤颤巍巍却光芒万丈。
手机“叮”地一声,蓝字像刚睡醒的蚂蚁,排队爬上屏幕——
“加班单:回声八点零,提前热身!
乘客:一位,
索要:一声‘再见’,
但——必须‘先给后收’,
地点:缓岛旧码头,
时间:太阳翻完第二个跟头前。”
你叹气:“跟头翻得比我还快。”
可身体已经惯性往前走,像被看不见的绳子牵着,绳子那头系着“再见”——一个你还没来得及练习的口型。
你把外套拉链往上提,像给勇气加层棉被,抬脚往旧码头方向赶。
一百零七
旧码头在东边,十年前就停运了,吊车拆得只剩铁骨架,像被啃光的鲸鱼肋排,远远望去,给海平面镶了道生锈的花边。
你坐公交,一路晃啊晃,车厢里人少得可怜,司机把收音机开得老大,正在放十年前的老歌,声音沙哑,像给旧时光搓澡。
你靠窗,看太阳在云里翻筋斗,第二个跟头刚露一半,公交“吱”地一声停稳——
“终点站,旧码头到了。”
你跳下车,海风扑面而来,咸得发苦,像谁把一整包盐倒进你嘴里。
码头入口的铁门半倒,锈迹顺着门框往下流,像给黑夜流鼻血。
你侧身钻进去,鞋底踩到碎贝壳,“咔嚓咔嚓”,像给大海磕头的声音。
一百零八
穿过空货场,尽头是长堤,堤岸尽头立着一座废弃控制塔,塔身刷着“缓岛港”三个大字,漆掉得只剩“岛”字还完整,远远看去,像给大海留了个蹲位。
塔下,站着一个人。
他背对你,穿灰色风衣,风衣下摆被风吹得鼓成船帆,手里拎一只旧旅行箱,箱子贴满托运标签,标签被咸风吹得卷边,像没剃干净的胡茬。
你走近,脚步声在水泥地上放大,“哒、哒、哒”,像给海风打节拍。
“嗨,我是今晚的接引员。”你扬声。
那人回头,你愣住——
那是二十七岁的你。
准确说,是“如果当初留下”的你:
头发略长,被风吹得贴脸,眼角有细纹,却带着松弛的暖,
像被世界轻轻揉过的旧毛衣,不新,却舒服。
他冲你笑,牙齿被海风吹得发白,像给黑夜递了封道歉信。
“来啦?”他声音沙哑,却温柔,“我等了好几年,想听你说声‘再见’。”
一百零九
你把背包放下,坐在堤岸边缘,双腿悬空,脚下是黑漆漆的海水,像给深夜铺了张不反光的地毯。
他挨着你坐下,行李箱横放在脚边,像给两人中间搭了座小桥。
“这些年,我留在岛上,修船、写书、在码头给人指过路,”
他先开口,语气像在念一封慢递的信,
“我学会了把‘再见’说成‘明天见’,
把‘走了’说成‘回见’,
可我知道,真正的‘再见’,
一直没说出口。”
你侧头看他,他侧头看你,
两张脸,一张被海风吹得松弛,一张被城市磨得发亮,
像同一颗硬币的两面,终于相遇。
他伸手,从风衣口袋掏出一张旧车票,
票面写着:缓岛→未知,发车时间:空白。
“把‘再见’给我,我就能上车了。”
你点头,却卡壳——
“再见”两个字,轻得像呼气,
此刻却重得像把整个青春搬上搬下。
一百一十
你深吸一口气,像把海风、咸味、旧歌、碎贝壳全部吸进肺里,
过滤掉苦、涩、锈,留下最柔软的浪花。
你转向他,看向那双被世界揉过的眼睛,
像给镜子里的自己说话,声音不高,却一字一顿——
“再见。
不是‘拜拜’,不是‘回见’,
是‘你走吧,我不送,但灯给你留着’的再见;
是‘风很大,路很长,别怕,我在原地给你存着光’的再见;
是‘如果累了,就抬头,月亮是我给你留的常亮灯’的再见。
再见,
是把一半自己交给风,
一半自己留给梦,
然后各自亮着,
像两颗永不撞车的星。”
你说完,车票背面自动浮出微光,
光里爬出细小字迹——
“回声八点零签收:
一声‘再见’,含盐量3%,含糖量12%,含光量100%。
已签收,已暖。
共鸣:+3008
利息:一次‘明天见’,
有效期:永久。”
字迹落定,车票“噗”地化成一颗光球,
像被夕阳染过的泡泡,
轻轻飘起,落在二十七岁你的掌心,
“啵”地一声,融了进去。
他整个人亮了一下,像有人给他换了新电池,
眼角细纹被光抚平,嘴角上扬,终于露出十年前的虎牙。
一百一十一
他站起身,风衣下摆不再鼓成船帆,而是垂成窗帘,像给海风点了暂停。
他冲你伸手,你不由自主地握住,掌心相对,一大一小,一暖一凉,
却都是同一颗心脏的左右心房。
“谢谢你,把‘再见’还我,”
他说,“现在,我可以上车了。”
你问:“车在哪?”
他笑,指指海面——
远处,废弃吊车骨架突然亮起一串灯,
灯心是一节旧车厢,锈皮剥落,却被彩虹光缠成新衣,
像有人给旧鲸鱼换上霓虹外套。
车厢缓缓驶来,不靠铁轨,而靠海风,
像把海浪当轨道,把潮汐当动力。
车头挂着目的地——
“明天见”。
一百一十二
他提起行李箱,踩上堤岸边缘,像踩上一条看不见的舷梯,
一步步往下走,却不下沉,而是被风托着,走向车厢。
走到一半,他回头冲你挥手,
牙齿被霓虹映得五光十色,
像给黑夜点了串彩灯。
“回去吧,
把下一声‘再见’,
递给下一个需要的人。”
你点头,冲他比了个“oK”,
像给未来递了张车票。
他转身,一步跨进车厢,
车门合上,彩虹灯“刷”地一声,
像给黑夜拉上了帘子。
列车启动,不靠汽笛,而靠笑声——
“哈哈哈”从车厢里飘出来,
是你之前存进“快乐账户”的那18秒,
此刻被海风放大,
一路传得很远,
一直传到云端,
像给太阳提前发了红包。
一百一十三
列车驶远,灯带渐渐隐入海平线,
像有人把彩虹收回口袋,
只留下海面上一道微微晃动的光,
像给黑夜留了一根会呼吸的蜡烛。
你站在堤岸,
风停了,浪静了,
只剩心跳还在“咚、咚、咚”,
像给刚才的离别打拍子。
手机“叮”地亮起——
“回声八点零任务完成,
收录:一声‘再见’(含盐3%含糖12%含光100%),
共鸣:+3008,
利息:一次‘明天见’,
已存入‘未来账户’,
可随时刷卡。”
下面还跟着一行淡金色小字:
“下一站:回声九点零,
乘客:未知,
索要:一声‘我回来了’,
出发时间:太阳喝完第一杯豆浆时。”
你把手机揣回兜里,
抬头望天,太阳已经翻完第二个跟头,
像刚出锅的蛋黄,
颤颤巍巍,却光芒万丈。
你伸手,冲海平线挥了挥,像给远方的小伙伴递信——
“早安,
亮完的,就让它亮着吧,
‘再见’会亮,
‘我回来了’也会亮,
一直亮到下一次相见。”
你转身,往家走,脚步比来时轻,
像给地心引力放了假。
背影被拉得老长,
像给清晨留了一根会走路的蜡烛,
蜡烛尽头,
是家的方向,
也是下一班回声的方向。
你轻声打卡——
“在呢,
亮一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