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薄得像一层蝉翼,斜斜洒在石彪掌心那支被锉开表皮的箭簇上。黄铜镀层下,灰败的铅芯裸露出来,那抹死气沉沉的颜色,像一把钝刀,狠狠扎进在场每个人的眼里。
武库大院方才还因皇帝亲临而浸在 “噤若寒蝉” 的寂静里,此刻却被一种更沉、更重的死寂攥住。铅芯泛着不健康的哑光,与表层黄铜的亮泽死死咬在一起,活像精心妆点的美人脸上,突然裂开一道流脓的疮口 —— 恶心,更刺眼。
“陛… 陛下!” 石彪的声音像被火烤过的铁条,发着颤却带着锐响。他指节泛白地攥着那支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的箭簇,手背青筋暴起如虬龙,“这… 这就是工部规制里,盖了‘验收合格’印的箭簇?!”
他的话音还没落地,张勇那边就炸响一声怒吼,混着清脆的 “咔嚓” 声,刺破了死寂。
张勇竟没借任何工具,单凭双手就将一支弩箭的箭杆掰成了两截!断口处瞬间炸开密密麻麻的虫蛀孔洞,朽木渣混着劣质土漆的酸臭味扑出来,有些孔洞里还卡着半截虫尸,看得人头皮发麻。
“空心!全是虫蛀的空心!” 张勇双目赤红,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他将断箭狠狠掼在青石板上,靴底碾过去时,箭杆 “簌簌” 碎成一蓬渣,“这破烂射出去,还没碰到瓦剌人的皮甲,怕是先在空中散了架!边军弟兄拿它御敌,跟拿根烧火棍送死有什么区别?!”
李忠那边的发现,比箭簇、箭杆更致命。他没像石彪、张勇那样怒吼,只是蹲在一堆新盾牌前,捏着柄精钢刮刀,轻轻撬开一面盾牌蒙皮的边角。阳光顺着缝隙钻进去,他指尖稍一用力,竟直接戳进了内部的木胎 —— 再抬指时,指缝间挂着一把松软如棉絮的朽木渣,风一吹就散了。
“陛下。” 李忠站起身,声音冷得像武库墙角的冰,他举起那面被戳出洞的盾牌,盾面蒙皮还在晃,“规制要求用三年生杨木为胎,这却是放了五年的朽木。瓦剌人的骨箭都能轻易射穿,更别说他们的破甲重箭 —— 这不是盾牌,是给弟兄们胸口插的靶子!”
他又拿起一个火铳的击发簧片,将 “格物铜尺” 贴上去,尺子上的刻度清晰映出簧片的薄:“薄了半毫。这种厚度,击发三次必断。” 说着,他把火铳枪管对准阳光,眯眼盯着内壁,声音更沉,“枪管里全是蜂窝孔,小的如针尖,大的能卡进铁屑。这火铳打出去,子弹没射向敌人,先炸了自己的手,不是杀敌,是自杀!”
一件接一件,一桩连一桩。
方才还在阳光下泛着光鲜的军械,在皇帝带来的 “格物量器” 和军官们毫不留情的检测下,像被剥了壳的烂核桃,一层层褪掉伪装,露出内里狰狞又丑陋的底子。
掺铅的箭簇、虫蛀的空心箭杆、朽木填充的盾牌、薄如蝉翼的火铳簧片、满是孔洞的枪管…… 这些本该是保家卫国的利器,此刻摊在地上,活脱脱是索命的催命符,每一件都沾着边军将士的冷汗。
“混账!这群混账东西!”“他娘的!这是拿边军弟兄的命当儿戏耍啊!”“怪不得上次镇口堡… 我哥就是举着这种‘合格’的盾牌,被一箭穿了心口!”
军官们彻底炸了锅,愤怒的咆哮声浪撞在武库的石墙上,又弹回来,震得人耳朵发疼。他们大多是军中子弟,父兄、同袍就在边关浴血 —— 一想到亲人可能握着这样的破烂,面对瓦剌的铁骑,那股怒火就从脚底直冲顶门,烧得眼睛都红了。那个喊出 “镇口堡” 的千户,拳头攥得太紧,指甲嵌进肉里,渗出血珠都没察觉。
石彪猛地转身,充血的双目死死锁在早已瘫软在地的武库大使周显昌身上。周显昌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连站都站不起来。石彪一步步走过去,军靴踩在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像砸在周显昌的心尖上,让他浑身发抖。
“周大使!” 石彪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他弯腰捡起地上那支断箭,箭杆的朽渣簌簌往下掉,他几乎把箭簇怼到周显昌脸上,“你给老子说清楚!这玩意儿,怎么就能盖‘验收合格’的印?!边军弟兄拿着它上阵,箭射出去软得像泥巴,盾举起来脆得像纸糊 —— 他们的血,是不是就贱到只配用这种破烂挡刀?!”
周显昌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裤裆处湿了一大片,腥臊气混着朽木的酸臭味,在寒风里散开来。他只会机械地磕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咚咚” 响得吓人,磕出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流,嘴里语无伦次地哭喊:“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臣… 臣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都是下面的人验收的,臣… 臣只是按规程签字… 臣冤枉啊!”
“冤枉?”
一直站在人群后的朱祁镇,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寒冬里的冰碴子,一出口就压过了所有喧哗。武库大院瞬间又静了下来,只剩下周显昌绝望的呜咽,和寒风刮过旗杆的 “呜呜” 声,像在哭。
朱祁镇缓缓踱步,走到那堆 “废品” 军械前。王瑾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账册,无声地递到他身侧,封皮上 “兴顺铜铁行” 五个小字,在阳光下隐约可见。皇帝没看账册,只是俯身拾起李忠戳破的那面盾牌,指尖摩挲着朽烂的木胎,指腹沾了层朽木渣 —— 他轻轻一捻,渣子就碎了。
他的脸上没有军官们那样的暴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冷。那是看到自己苦心构筑的防御体系,从最基础的 “材料” 就被蛀空的寒意,冷得能冻透骨头。
“你不知道?” 朱祁镇重复着周显昌的话,语气平淡得让人心里发慌,“你是武库大使,一应军械入库,最终签字画押、盖‘合格’印的,是不是你?”
他抬起眼,目光像两道冰锥,直直刺进周显昌的眼里:“你这‘合格’二字,是用什么写的?是用边军将士的血,还是用兴顺铜铁行送来的,那沉甸甸的银子?”
“兴顺铜铁行” 五个字一出口,周显昌浑身猛地一震,像被雷劈了似的。他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恐惧 —— 皇帝… 皇帝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他和兴顺铜铁行的往来,都是私下里的勾当,连账册都藏得严严实实的!
朱祁镇没再看他,转而望向一直肃立在旁、脸色铁青的于谦。
“于谦。”
“臣在!” 于谦立刻出列,撩袍跪倒在青石板上,声音里满是沉痛,却透着坚定,“武库军械出此惊天弊案,臣身为兵部尚书,有失察渎职之罪!请陛下重责!”
他没推诿,没辩解,直接把最大的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周围的官员和军官们都看在眼里 —— 这份担当,让不少人暗自点头,连石彪那紧绷的脸,都缓和了些。
朱祁镇看着他,眼神稍缓,但语气依旧凌厉:“朕现在不罚你。朕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他抬起手,指向那堆触目惊心的 “废品”,声音陡然提高,每一个字都像钉子,砸在所有人的心上:“以此事为引,给朕彻查!兵部武库清吏司、工部军器局,所有跟军械采购、验收、仓储沾边的衙门、官吏、工匠,一个都不许放过!”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从瑟瑟发抖的工部官员,到满脸怒容的军官,最后落在那些随行的兵部属官身上,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无论涉及到谁,不管他背景多深、官位多高,给朕一查到底!有敢包庇、隐瞒、阻挠的,视同周显昌之罪,一并拿下,押入诏狱!”
“臣,遵旨!” 于谦重重叩首,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臣定不辱使命,必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还边军将士一个公道,还朝廷一个朗朗乾坤!”
他抬起头时,眼眶已经红了。这位以刚正闻名的老臣,此刻心里又愧又怒 —— 之前他对皇帝推行的 “格物量器”“数据核验” 还有些保留,总觉得 “古法” 更稳妥。可如今亲眼看到这些劣质军械,他才真正明白:皇帝执着于 “精准”,不是小题大做,是怕边军弟兄拿着破烂送命!若不把这些蛀虫连根拔起,大明再强的兵力、再妙的战略,也只是空中楼阁,一推就倒!
朱祁镇微微颔首,目光转向站在阴影里的王瑾。
“王瑾。”
“奴婢在。” 王瑾无声无息地走上前一步,躬身应道,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
“内厂全力协助于尚书查案。” 朱祁镇的声音里没多余的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所需人手、文书、关防,一概优先。遇有阻挠,可先斩后奏。”
“奴婢遵旨。” 王瑾低头应着,低垂的眼眸深处,却掠过一丝冰冷的厉芒 —— 皇帝的刀,已经递到了他手里。
“把周显昌,押入诏狱。” 朱祁镇最后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周显昌。那人早已软成一摊烂泥,嘴里还在呜呜咽咽地求饶,脸上的血和泪混在一起,狼狈得不像个官员。皇帝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好好审。朕要知道,这条线上,还有哪些魑魅魍魉。”
“是!”
两名内厂番子立刻上前,像拎小鸡似的架起周显昌。他杀猪般的哀嚎刚冒出来,就被一块破布死死塞住了嘴。番子拖着他往外走,他的脚在青石板上划出长长的痕迹,绝望的呜咽声渐渐远了,最终消失在武库门外,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挥之不去的腥臊气。
寒风卷过武库大院,吹动军官们额前的碎发,也吹得那堆劣质军械 “簌簌” 作响。可再冷的风,也吹不散众人心里的沉重与愤怒。
朱祁镇环视着这些年轻的军官 —— 他们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嫩,胸膛却因为怒火而剧烈起伏。他们的眼神里,除了愤怒,还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都看清楚了?” 他沉声问道。
“看清楚了!” 回应他的,是几十名军官压抑着怒火的齐声怒吼,震得武库的石梁都似在轻颤。
“光看清楚,不够。” 朱祁镇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每个人的心上。他弯腰捡起那支掺铅的箭簇,铅芯在阳光下泛着死气,“你们要记住今天的愤怒。记住这些掺了铅、一碰就软的箭簇;记住这些虫蛀空心、一掰就断的箭杆;记住这些朽木填充、一戳就破的盾牌 —— 这些不是军械,是送命的陷阱。”
他走到石桌前,拿起那把 “格物铜尺”,高高举起来。阳光照在铜尺上,映出清晰的刻度,冷硬的金属光泽,刺得人眼睛生疼。
“将来,你们或许会统兵一方,镇守边关。” 朱祁镇的声音透过寒风,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朕希望你们记住,守住国门,不光要靠勇气和谋略,更要靠你们手里实实在在、能信任的军械!”
“今日朕教你们的‘质量检测’,不是让你们将来去做工匠、做账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是要你们明白,为将者,心中要有一把‘尺’,一把‘秤’!要知道什么样的军械是合格的,什么样的军械能救命;要知道你们麾下几千、几万弟兄的性命,就系在这些看似不起眼的‘斤两’‘尺寸’上 —— 差一分,就是一条人命!”
寒风裹着他的话,吹得所有人都挺直了脊梁。
“改革的犁铧,已经破开了冻土。” 朱祁镇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坚定,“翻出这些蛆虫,是必然,也是开始!而你们,就是朕选出来的人 —— 要你们清扫这些蛆虫,夯实我大明万里江山的基石!”
他举起手中的铜尺,指腹划过冰冷的刻度:“今日武库这一课,你们要记一辈子 —— 用数据说话,用事实拆穿谎言,用你们手中的‘格物量器’,去丈量出一个真正坚固、真正能保护大明子民的钢铁长城!这,才是能守住国门的‘真本事’!”
话音落下,武库大院里静了很久。
年轻的军官们攥紧了拳头,看着地上那些不堪入目的劣质军械,又看向皇帝手中的铜尺 —— 那把尺子的冷光,渐渐映进他们的眼里,取代了愤怒与沉重,变成了一种坚定的、近乎信仰的光芒。
于谦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寒风钻进肺里,却让他更清醒 —— 他终于彻底明白,皇帝要的远不止打赢一场对瓦剌的战争。他要的是刮骨疗毒,是把大明从根子上治好,重塑一个健康、强大的帝国!
王瑾悄无声息地把账册收进袖中,眼底的厉芒还没散去。他知道,皇帝亲手点燃的这把火,已经从武库烧起来了 —— 接下来,这火会烧向工部,烧向兵部,烧向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烧得大明军工系统里的蛀虫,无处可逃。
朱祁镇最后看了一眼西北方向。那里是大同、宣府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边关城头猎猎作响的战旗,看到边军将士在寒风中呵出的白气,看到他们握着合格的军械,站得笔直。
“清理现场。” 他淡淡吩咐了一句,“所有不合格军械,登记造册,封存起来,作为证据。”
说完,他转身就走。明黄色的常服下摆在风中拂动,像一面小小的旗。他的脚步很稳,没有停留 —— 这场 “质量检测” 结束了,但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皇帝离开了,武库大院内的肃杀之气却没散。
石彪、张勇等人立刻组织军官们清理现场。有人蹲在地上登记军械,笔尖划过纸页的 “沙沙” 声,比平时重了三倍;有人搬运劣质军械,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可眼神里的怒火,却烧得更旺。
于谦走到王瑾身边,深吸一口气,声音沉得像铁:“王公公,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查案吧。”
王瑾微微躬身,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行力:“于尚书请,内厂上下,听候调遣。”
两人并肩走出武库大门时,寒风正卷着落叶,打在朱红色的门框上。武库的大门缓缓关上,“吱呀” 声里,一场席卷朝堂军工系统的反腐风暴,正式拉开了序幕。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 周显昌,不过是第一个被推上祭坛的小角色。
真正的大鱼,还在后面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