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的寒风卷着枯叶撞在讲武堂库房的木门上,却撞不散屋里的热意。沙盘周围围了半圈军官,往日里握刀的手此刻攥着炭笔,在等高线模型上勾划争辩。算尺敲在沙盘边缘的脆响,混着 “此处坡度该算三成”“骑兵冲锋必陷泥沼” 的争执,竟压过了窗外的风声 —— 这尚武之地,头一回飘起 “算理” 的烟火气。
石彪站在沙盘东侧,指尖捏着半块炭,正俯身补全最后一组海拔数据。几日前野外勘测的捷报、陛下亲赐的《弹道测算图》,没让他生出半分得意,反倒觉得肩头压了块浸了水的棉甲。他清楚,图上每一条细线,将来都是弟兄们的生死线,炭笔落下去,便再改不得。
正蹲在地上核算缓坡对骑兵速度的影响,眼角余光扫到了库房角落的千户李忠。那老卒正对着张西山勘测草图发愣,手指在 “大同山口” 的标记上反复摩挲,指腹磨得纸边发毛。石彪心里门清,那日校场测距,陛下轻描淡写提了句 “你去年估错三里地,折了十三个弟兄”,这话像根烧红的针,至今还扎在李忠心上。
库房的热意还没散,紫禁城东暖阁里的空气却凝着层冷。
羊脂玉灯的光泼在紫檀木大案上,照亮了那张画满朱砂点的疆域简图 —— 每个红点,都是 “四海车马行” 刚立起的枢纽,算下来已有三十七处。朱祁镇的指尖顺着官道线条滑,最后停在 “大同” 二字上,指腹轻轻敲了敲,声响在暖阁里格外清。
“阳原驿那边,有动静?” 他声音听着淡,目光却像淬了锋,直戳那个让他悬心的地名。
王瑾垂着手侍立,闻言又弯了弯腰:“回皇爷,刘达家的仆役,三日前又去了‘兴顺铜铁行’。空着手进去,待了一炷香,出来时攥着个牛皮信封,走得急,脸也绷着。内厂的人没惊动他,信已经抄录下来了。” 说着,双手递上张薄纸。
朱祁镇展开纸,目光扫得飞快。信上写的是催缴 “山货” 尾款,还扯了个 “秋汛误途” 的由头。可落款日期比真的秋汛早了足足五日,更扎眼的是那句 “老坑料需尽快清账”。
“老坑料……” 他指节攥得发白,信纸边缘被掐出几道褶皱。这三个字是内厂审了三夜黑市商贩才撬出来的黑话,专指掺了废铁、以次充好的劣铜。“敢把黑话写在纸上,要么是猪油蒙了心,要么是背后的人觉得天能罩得住他们。”
冷哼一声,他抬手将信纸凑到烛火上。橘红火舌窜上来,瞬间舔舐掉纸上的字迹,最后只剩铜盘里一小撮灰。“接着盯。这批铜料进了军工作坊,熔在哪一炉、经手谁、记在哪本账上,都得给朕查透 —— 一根头发丝的线索也不能漏。”
“奴婢明白。” 王瑾应着,又补了句,“四海车马行大同分行,借着商会的关系,接了军工作坊部分废料和次要物料的运输。虽碰不到核心军械用料,但能自由出入工坊外围,跟杂役、库管搭话,正好方便咱们的人盯梢。”
“做得好。” 朱祁镇点了点头,指尖还在 “大同” 的红点上敲,“物流里藏着情报的活水呢。车夫能听见驿站的闲言,账房能瞅见物料的流水,这些都是官文里读不到的实情。告诉赵敬,生意要做扎实 —— 货运比别家快,仓储比别家稳,得让军工作坊觉得,离了四海车马行,办事就卡壳。手脚必须干净,半点儿马脚也不能露。”
“皇爷放心,赵敬是奴婢挑了半年的人。北直隶走了二十年镖,眼亮心细,懂江湖规矩,也知朝廷法度。前阵子大同府衙想卡他的货,他三言两语就解了围,没闹出半点动静。” 王瑾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几分笃定。
朱祁镇应了声,眉头却又拧了起来:“就是信息传得太慢。大同到京城,快马接力,加急消息也得三日。边关的军情、商贾的机遇,都是眨眼就变的事,三日功夫,能误了大事。”
王瑾面露难色:“皇爷,这已是最快的法子了。若走朝廷驿传,勘合、关防层层查,只会更慢。”
“驿传的积弊,朕岂能不知。” 朱祁镇走到窗边,推开条缝隙。初冬的寒气裹着夜露涌进来,激得他精神一振。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穿透这黑,寻条更快的路。“先编一套简易密码本。常用情报都编上数字代码 ——‘铜料有异’叫‘禾三’,‘工匠异动’叫‘工七’,‘边关告急’叫‘烽九’。这样文书能短一半,抄录、传递都能快些。”
转过身时,他眼里闪着种类似工匠见了难题的锐光:“另外,在京城、大同、宣府、天津卫这些关键地方,秘密建鸽舍。选江南来的雨点鸽,翼展宽、耐力足。先在京郊玉泉山设个试养棚,让养鸽人每天训它们认路 —— 从玉泉山到通州,再到密云,一步步拉长距离。”
“信鸽?” 王瑾眼睛亮了亮,随即又谨慎起来,“前朝是有用鸽传书的,可规模小,还容易被鹰隼啄、被歹人截……”
“正因为这样,才要严训、织密网、防死守。” 朱祁镇的话斩钉截铁,“鸽舍得建在城里最高处 —— 大同钟楼旁、京城报国寺塔下,派内厂最可靠的子弟看守。除了喂食,每天还得查鸽羽有没有异样。信鸽脚环刻暗纹,正面‘海’字,反面‘马’字,不是自己人认不出来。传递的竹管里,文书开头得有暗语,比如‘秋禾熟’,暗语不对,当场烧了,绝不能出岔子。”
他盯着王瑾:“这事你亲自督办,找世代养鸽的老手,先在京畿试运行。一处熟了,再往边镇铺。记住,鸽信只传代码预警,详细情报还得靠快马,两者不能混。”
“奴婢遵旨!明日一早就去物色养鸽人和鸽舍地址!” 王瑾心里暗叹,陛下想得竟这般周全。明着有车马行铺路,暗着建信鸽网,假以时日,这大明的地界上,恐怕再没秘密能瞒过皇爷。
躬身要退,朱祁镇却又叫住他:“车马行别急于扩张,先把这三十七处节点做实、做深、做透。内厂暗探盯死大同一线,所有线索,一根也不能断。明线暗线得拧成一股绳,朕要这大明治下,再没藏污纳垢的地方!”
声音不算高,却在暖阁里荡开,带着金石般的硬气。王瑾肃然应了声 “是”,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暖阁里又静了下来,只剩烛火偶尔爆起的噼啪声。朱祁镇指尖拂过地图上的朱砂点,思绪飘得远 —— 前世学的 “供应链管理”“信息节点”,如今竟成了他在这古老帝国里织的 “神经网络”。经济是国本,信息和物流就是国本里流的血,血得通,资源和讯息才能养到帝国的每一寸筋骨。
朱祁镇在暖阁里筹谋时,千里之外的大同,四海车马行账房的油灯也亮到了深夜。
主事赵敬把左右都打发走了,独自对着油灯皱着眉。桌上摊着几张零碎纸:一张记着力夫抱怨 “新到的铜料沉得怪”,一张写着库房老吏醉酒嘟囔 “印子倒鲜亮”,还有个小木盒,里面装着几片从废渣堆里夹带出来的碎铜。
他捏起一片碎铜,就着昏黄的灯光仔细瞅。外层泛着正常的赤红,可断口处露着灰黑的杂质,指甲轻轻一刮,细渣就簌簌往下掉。想起内厂传来的 “比重验铜法”,他寻来块同体积的标准精铜,放在手里一掂 —— 碎铜竟轻了三分多!
“这帮蛀虫,胆子也忒大了!” 赵敬咬着牙低骂,把碎铜小心放回木盒,随即提笔。按皇爷定的密码格式,“碎铜片见灰黑” 编 “铜九”,“工匠近期挥霍” 编 “工三”,短短几行字,藏着军工作坊里的黑幕。写完,他用火漆在封口按了个 “北狼” 的印,唤来心腹。
“按甲号路线送京师,换马不换人,务必尽快交到王公公手里。” 他声音压得低,眼神却亮得很 —— 皇爷把大同这关键节点交给他,是天大的信任,就算这水深得摸不着底,他也得蹚出条明路来。
心腹把密信贴在怀里,身影一矮就融进了夜色。赵敬走到窗边,望着军工作坊的方向,夜色里只能看见几盏挂在墙头的灯笼,可他知道,那灯笼底下,正藏着啃食军资的蛀虫。
工坊里,那三个负责冶炼的工匠还没察觉自己露了马脚。前几夜在 “醉仙楼”,他们挥金如土,陈年的老酒点了一坛又一坛,打赏歌姬的金钗上,还刻着 “兴顺” 的小印 —— 那是铜行老板给的 “谢礼”。他们觉得,把劣铜切了碎屑混进好料里,再用 “冶炼损耗” 平账,就能天衣无缝。
可他们没算到,车夫闲聊时提了句 “工匠最近常去醉仙楼”,账房记流水时发现 “铜料损耗比往常多两成”,就连废渣堆里的几片碎铜,都把他们的狐狸尾巴露了出来。
京营这边,讲武堂的课也见了效。朱祁镇布置的 “实地测距” 作业,让军官们把课堂上学的本事用在了实处。大多人选了旗杆、望楼这些显眼目标,唯独石彪,在营里转了一圈,把目光落在了武备堆放场。
那地方堆着待修的军械和木材,守卫不算严,却也不让闲杂人靠近。石彪不是想窥探,只是觉得那木垛摆得齐,距离也适中,正好练复杂环境下的测距。他找了处土坡蹲下,架好水平仪,掏出矩尺,眯着眼瞄准最前面的木垛顶,一笔一划地算。
夕阳把木垛的影子拉得老长,他正想借影长复核高度,眼角猛地瞥见木垛后面 —— 几个穿灰布短褂的汉子,正鬼鬼祟祟地把小箱子搬上马车。
那些人不是营里的兵卒(兵卒都穿红号服),动作快得慌,还时不时四下张望,跟周围慢吞吞搬木材的劳役比,活像偷食的耗子。石彪的心跳一下子快了,陛下课上说的 “观察入微,见微知着” 在耳边响。
他没起身,还维持着测算的姿势,只是把帽檐往下压了压,眼角把那几人的模样记牢:领头的高个子,左耳有道疤;矮胖的那个,腰间晃着个铜烟袋。等他们搬完箱子驾着马车往营门走,他又飞快记下了马车侧面的字 ——“营字十七号”。
手指在泥地上画完最后一道辅助线,石彪把测算数据记在纸上,又翻到背面,用极小的字写了段话:“未时三刻,武备堆放场东北角,灰布短褂四人,搬小箱入‘营字十七号’马车。为首者左耳带疤,一人腰挂铜烟袋,行迹可疑。”
折好纸塞进怀里,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像没事人似的往营房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长,怀里的纸,却藏着京营里的一道暗缝。
两日后的深夜,京城的寂静被马蹄声踏碎。大同来的加急密信,顺着甲号路线,一路闯进了暖阁。
朱祁镇还在批漕运的奏章,见王瑾去而复返,脸色凝重,立刻放下了朱笔。
“皇爷,大同急信,赵敬发的。” 王瑾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急,双手递上函件。
朱祁镇拆开火漆,把密码转译后的文字扫了一遍。碎铜的检验结果、工匠挥霍的事,正好跟之前 “老坑料” 的线索对上了。他脸上的倦意一下子没了,眼神冷得像冰:“人证、物证、手法都齐了,这条线,算是攥住了。”
起身在暖阁里踱了两步,烛火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只蓄势的猎豹。“传朕的话给赵敬,接着挖!那三个工匠跟兴顺铜行怎么接头?赃银怎么分?工坊里还有没有同党?都得查透 —— 不能漏一个!”
“要不要让大同府衙出面,以查账为由敲山震虎?” 王瑾试探着问。
“不用。” 朱祁镇嘴角勾出抹冷意,“让他们接着贪。贪得越多,罪证越足,将来摔得越重。刘达不过是个小卒子,胡濙树大根深,没铁证动不了他。朕要的,是把这条线上上下下的蛀虫,一网打尽,连根拔!”
回到案前,他提起朱笔,在 “大同” 的红点旁画了个三角 —— 这是他定的 “重点线索” 标记。“等讲武堂的‘军械验收’课备好,这批劣铜做的‘活教材’,正好让军官们看看 —— 他们麾下弟兄的性命,在这些蛀虫眼里,到底有多贱!”
王瑾躬身领命,刚要退,朱祁镇忽然想起什么:“讲武堂那边,石彪最近有没有异常?”
王瑾想了想:“内厂的人说,他除了钻研《弹道测算图》,没别的动静。就是前日交测距作业时,文书背面附了段京营武备堆放场的见闻。” 说着,把石彪看到的情形简略说了遍。
“营字十七号…… 灰布短褂……” 朱祁镇的眼神凝了凝,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京营…… 看来这潭水,比朕想的还深。让内厂盯着京营的物资流动,尤其是跟‘兴顺’沾边的。但记住,眼下重点还在大同,京营这边,只盯不动。”
“奴婢明白。”
王瑾退走后,暖阁又静了。朱祁镇走到窗边,极目远眺。视线像穿过了宫墙,落在京营那片藏着暗缝的武备场,落在大同那片涌着暗流的工坊。他播下的两颗种子 —— 讲武堂的 “算理”、情报网的 “蛛网”,已经开始生根了。一颗破了旧思想的冻土,一颗刺向了阴影里的脓疮。
可他也清楚,变革的路从没有平的。旧的利益盘根错节,绝不会看着新力量长大。正想着,一名小太监轻手轻脚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陛下,慈宁宫传懿旨 —— 太后娘娘明日巳时,要去内府营造司和京郊皇庄试验田巡视考较。”
朱祁镇的瞳孔微微一缩。他早听说,太后近来常跟老臣们聊起 “新政过躁”,此刻突然要巡视,绝不是偶然。这既是查他这些年 “折腾” 的成果,恐怕也是某些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想敲敲他。
情报网刚叫了第一声,太后的考较就来了。内外的风,好像都朝着他这紫禁城里的 “总工匠” 吹过来了。
“朕知道了。” 他语气平静,转身对侍立的太监说,“传令营造司和皇庄,按常例迎驾,不用特意布置。”
他倒要看看,明日祖母看到的,是她想的 “奇技淫巧”,还是能让她动心的、一个新大明的影子。
夜幕压得更低了,紫禁城的宫阙在星光下沉默着。可这寂静底下,改革与守旧、清明与贪腐的较量,已经悄悄拉开了序幕。
京郊西山的风像淬了冰的刀子,卷着枯黄的槐叶往讲武堂库房撞。新漆的木门被撞得 “嗡嗡” 响,却挡不住屋里那股能融霜雪的热浪 —— 沙盘周围围满了军官,往日里扯着嗓子争论 “刀法该劈哪处筋络”“箭簇要磨多锋利” 的粗豪声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掐着算尺的细声较真:“这处山坡坡度得按三成算,少半分运粮车都得陷泥里!”“骑兵冲锋道窄了两丈,真打起来得堵成疙瘩!”
炭笔在羊皮纸上划过,“沙沙” 声像春蚕啃着新抽的桑叶,每一笔都裹着股子 “要把老规矩扒层皮” 的劲;算尺敲在沙盘边缘的 “笃笃” 响,又似春雨打在青瓦上,一下下都砸在 “务实” 两个字上。朱祁镇站在回廊上,指尖蹭着桐油栏杆,漆香混着寒风往鼻子里钻。听着屋里那股子 “不把账算明白不罢休” 的劲头,他嘴角勾了点淡笑 —— 这些攥了半辈子马刀的人,总算开始琢磨 “打仗先算后勤” 的理儿了,思想转舵慢是慢了点,好歹没偏方向。
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大明这架跑了几十年的旧马车,连歇脚的空都没有。军官们在沙盘上抠粮道坡度时,另一张网早顺着官道水路织开了,那些藏在库房阴影里、漕运船底的蛀虫,正借着 “老规矩” 的由头,跟新政较着劲。
“陛下。” 回廊尽头飘来个轻影,小太监踮着脚走过来,声音压得能融进风里,“王公公传口信,慈宁宫定了,太后娘娘明日巳时,要去内府营造司和京郊皇庄 —— 说是巡视,实则…… 是要考较考较。”
朱祁镇蹭着栏杆的指尖倏然停住。桐油的腻感还沾在指腹,他却觉出点凉意 —— 早从王瑾那儿听说了,祖母近来没少召那些嚼舌根的老臣,话里话外都绕着 “奇技淫巧乱人心”“重利轻义坏祖制”。这会儿突然要去营造司和皇庄,哪是关心孙儿?分明是有人在背后递了话,想借太后的眼看看,他这 “不务正业” 的皇帝,到底在折腾些什么。
“知道了。” 他语气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波澜,“传朕的话,营造司和皇庄按常例迎驾,别搞那些花里胡哨的布置,更不许让工匠、农户停下活计 —— 真东西不怕看,装出来的才心虚。”
小太监躬身退了,朱祁镇再望向库房,眼里的暖意淡了些,多了层锐利。明日祖母看到的,会是她担心的 “皇帝沉迷工匠活”,还是能让她松口气的 “这折腾真能给大明添力气”?他这紫禁城里的 “总工程师”,要应对朝堂的暗流、边境的烽烟,如今连家里最有分量的长辈,都要拿着 “祖制” 的尺子来量他的新政了。
……
次日巳时,日头刚爬过皇城角楼,内府营造司就静了下来。往日里匠人们敲敲打打的 “叮叮当当” 没了,运木料的牛车也停在门外,只有几条主要通道被扫得连片草屑都没有。工匠们都待在各自工坊里,手里的活没停,可眼神里都藏着点紧张 —— 谁都知道,今儿来的是宫里最尊贵的那位。
凤驾仪仗从街角转过来时,没铺十里红毯,也没摆百盏宫灯,就像一片压着威仪的云,缓缓飘到营造司门口。孙太后坐在华盖下,穿的是石青色常服,领口绣着圈暗纹云鹤,保养得宜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可那双看了三朝风雨的眼睛,扫过门口时,连空气都似沉了沉。
朱祁镇早候在门口,见凤驾到了,忙躬身行礼:“孙儿给皇祖母请安。劳烦您跑这一趟,是孙儿考虑不周。”
孙太后抬手让他起来,目光却越过他,落在后面那些整齐的工坊上 —— 高耸的烟囱还冒着淡淡的青烟,工坊的木窗敞开着,能看见里面晃动的人影。“皇帝有心了。” 她语气平和,可 “有心” 两个字嚼着有点沉,“近来总听人说,你这营造司把京城的市面都带活了,哀家今日得闲,就来看看你天天琢磨的‘实务’,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这话里的意思明摆着 —— 皇帝的正业是治国,不是跟工匠们混在一块儿。朱祁镇像没听出弦外之音,侧身引着路:“祖母快里头请,孙儿给您一一说。”
刚踏进第一间工坊,一股混着铁腥、木味和油漆的热浪就扑了过来。孙太后下意识地用丝帕掩了掩鼻,可目光马上被眼前的景象勾住了 —— 几十名工匠围着个庞大的车辆骨架,有的在装轮子,有的在核对图纸,手里的工具舞得麻利,连太后进来都没抬眼多看。只有个穿灰布短打的工头,忙跪下来禀报:“启禀太后娘娘,小的们正在组装新式四轮货运马车。”
“哦?” 孙太后走到马车旁,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根打磨得光滑的木梁,又摸了摸轮子上的钢制轴承 —— 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愣了下,这跟寻常马车的木轴可不一样。
“祖母您看。” 朱祁镇上前一步,示意工匠演示,“这马车用了转向架,您瞧着。” 工匠握住车辕轻轻一推,原本该沉得费劲的前轮,竟顺着力道转了个弯,连声音都小。“它的载重量比旧式马车多五成,转向还灵活,日后运官粮、送军饷,能少耗不少民力和时间。”
孙太后的指尖在轴承上顿了顿,抬眼看向朱祁镇:“看着是结实,可造价呢?若单辆就比寻常马车贵出许多,就算好用,也难推广,反倒给国库添负担。”
“祖母您放心,孙儿早算过这笔账了。” 朱祁镇指着图纸上的标注,“我们优化了设计,用的木料是易生的杨木,钢材也省了不少 —— 初看单辆贵点,可它耐用,一辆能抵旧式马车两辆用,长远算下来更划算。而且皇家商会已经接了不少商号的订单,要是不实用,商家们也不会愿意掏钱。”
孙太后没再说话,跟着朱祁镇往里面走。接下来的木工坊、铁器坊,更是让她开了眼 —— 木工们用的锯子比寻常的细,锯木头时又快又平整;铁匠们用的锻锤带着机关,抡起来省劲还力道匀。最让她意外的,是那处靠水力运转的区域。
只见一架改良过的水车立在墙边,水流推着水车转,带动着连杆和齿轮,最后引着个巨大的铁锤,“咚!咚!” 地砸在烧红的铁条上。每一下敲击都力道均匀,火星溅在地上,像撒了把碎金。孙太后停下脚步,眼神里多了点好奇:“这是…… 靠水发力?”
“是水力锻锤。” 朱祁镇让工匠停了机器,指着那铁锤解释,“以前铁匠锻打兵甲毛坯,得靠两三人轮流抡大锤,又累还打不均匀。现在靠水流,一天能锻打两百多块毛坯,而且每块的厚度都差不多。京郊已经建了三座这样的水力工坊,上个月给大同边军送的甲胄,就有一半用的是这儿锻打的毛坯,合格率比以前高了三成。”
孙太后望着那还在微微晃动的铁锤,沉默了好一会儿。她虽深居宫中,却也知道军甲质量差会让将士们送命 —— 这靠水发力的法子,哪是什么 “奇技淫巧”,分明是能实实在在强兵的东西。
离开喧闹的工坊区,转进一处安静的院落,孙太后才松了口气 —— 这里没有热浪和铁腥,倒像个学馆。十几名穿干净布袍的年轻人伏在案上,有的在画着弯弯曲曲的图,有的在摆弄木棍扎的模型,还有的拿着算筹在纸上写数字。
“这些是?” 她走到一个年轻人身边,看着纸上那些奇怪的符号 —— 有三角,有圆圈,还有一排排的数字。
“他们是营造司格物院的学员。” 朱祁镇笑着解释,“孙儿从各地选了些懂算学、爱琢磨的年轻人,有工匠的儿子,也有寒门子弟,让他们在这儿学几何、力学、制图。您看他画的,是新型石拱桥的受力图,算的是桥身能承多少重量;那个模型,是在试建房子的梁柱怎么搭才稳…… 以后大明修桥、建城、造器械,都得靠他们这些懂学问的人。”
孙太后看着一个少年捧着模型,跟同伴争论:“你这梁子太细了,要是遇上暴雨,肯定会断!” 另一个少年不服气:“我算过了,这梁子能承三百斤,够了!” 两人争得面红耳赤,眼里却闪着光 —— 那是对学问的较真,不是为了功名利禄的算计。她的眼神软了些,忽然明白,皇帝要的不只是几样新工具,而是想把工匠们 “靠经验” 的老法子,变成能教、能传的真学问。
从营造司出来,凤驾没回宫,径直往京郊皇庄去。初冬的田野早没了绿意,光秃秃的土地上盖着层薄霜,可一进试验田的地界,孙太后就看见了不一样的景象 —— 几片田地上盖着草帘搭的保温棚,掀开一角,里面竟藏着青翠的菜苗;旁边的沟渠挖得整整齐齐,还有几个池子,堆着黑乎乎的堆肥、白花花的骨粉。
田边跪着个皮肤黝黑的老农,双手布满老茧,看见凤驾,忙磕了个头:“老奴赵老根,给太后娘娘请安!”
朱祁镇上前把他扶起来,对孙太后说:“祖母,赵老根是皇庄最好的庄稼把式,这试验田就是他管的。去年他按新法堆肥、选种,五十亩麦田亩产比旁边的田高了两成。”
“两成?” 孙太后的声音里多了点急切 —— 粮食是大明的根,多一成收成,就能多几万人不挨饿。她走到赵老根面前,问道:“你跟哀家说说,到底是怎么种的?”
赵老根激动得声音都抖了,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两穗麦子 —— 一穗颗粒瘦小,一穗饱满得压弯了穗柄。“娘娘您看!这小的是普通麦种,那大的是陛下给的‘强秆’麦种!去年老奴按陛下说的,把粪肥、秸秆、骨粉混在一块儿堆着发酵,种麦的时候先把土翻三遍,再下种…… 刚开始老伙计们都笑我瞎折腾,说‘种地靠老经验,哪用算来算去’,可到了收割的时候,他们都傻了眼 —— 我那五十亩田,比他们多收了两千多斤麦子!”
他指着旁边一块留着茬口的田:“娘娘您看这土!我这试验田的土是黑的,肥得流油;旁边的田土是黄的,没劲儿!” 孙太后蹲下身,指尖捏了点黑土,湿润润的,带着股土腥味 —— 那是肥沃的味道。她种过花,知道土肥不肥,一眼就能看出来。
“孙儿已经让人把堆肥、选种的法子,在几个皇庄试推了,还印了小册子,低价卖给农户。” 朱祁镇站在旁边,声音很稳,“等法子成熟了,再推广到全国。到时候大明的粮仓满了,百姓们能顿顿吃上饱饭,就不用再怕灾年了。”
孙太后望着那片盖着保温棚的田,又回头看了看远处营造司的烟囱,最后把目光落在朱祁镇身上 —— 他的脸上没有急功近利的浮躁,只有稳扎稳打的踏实。风卷着田埂上的枯草,吹起她鬓角的银丝,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释然,有欣慰,还有点对自己 “老眼光” 的自嘲。
“皇帝。” 她开口,声音比刚才软了许多,“哀家老了,有些东西看不懂 —— 比如那水力锻锤,还有那些年轻人画的图。可哀家看得懂粮食,看得懂将士们的甲胄结不结实,看得懂百姓们脸上有没有饱饭吃的安稳。”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格外认真,一字一句地说:“你做的这些事,外头说三道四的人不少,哀家也担心过你跑偏。可现在看来,你没瞎折腾 —— 只要能强兵富民,那就是对的。”
没有指责 “奇技淫巧”,没有提 “重农抑商” 的祖制,这一句 “是对的”,就是她这位皇室长辈,给新政最实在的认可。朱祁镇心里一暖,躬身道:“孙儿谨记祖母教诲,一定以国事为重,以民生为本。”
凤驾起程回宫时,孙太后掀开轿帘,又看了眼那片试验田 —— 草帘保温棚在风里轻轻晃,像藏着无数希望。朱祁镇站在田埂上,望着凤驾远去的影子,眼里的暖意慢慢淡了,多了层深邃。祖母这关是过了,可那些靠 “糊涂账” 牟利的人,那些抱着 “老规矩” 不放的旧势力,绝不会因为太后一句话就收手。朝堂上的杂音暂时歇了,真正的硬仗,还在后头。
“皇爷。” 王瑾像影子似的出现在身后,声音压得极低,“大同那边传来消息,兴顺铜铁行的掌柜,今日午后偷偷去见了刘达 —— 内厂的人盯着呢,他们说话都避着人,很谨慎。”
朱祁镇嘴角勾起一抹冷硬的弧度,风把他的衣摆吹得猎猎响:“让他们见。把他们说的每句话、见的每个人,都记下来,一点都不能漏。” 他顿了顿,眼里闪过道锐光,“对了,讲武堂下堂课该讲‘军械验收’了,到时候,得找些‘活教材’来,让军官们好好学学,什么叫‘以次充好’,什么叫‘中饱私囊’。”
王瑾躬身应道:“奴婢明白。”
寒风卷着尘土掠过田野,把朱祁镇的影子拉得很长。太后考较的帷幕落了,可变革与守旧的较量,才刚进入新阶段。他手里的两把 “刀”—— 讲武堂的算尺,能算清军械的真假;内厂的情报网,能揪出藏在暗处的蛀虫。这些 “刀”,已经对准了大明肌体里的顽疾,只待时机一到,便要狠狠斩下去。
朱祁镇转身往京城走,背影在苍茫的田野间,显得格外坚定。风再冷,也吹不动他往前走的脚步 —— 他要走的路,或许难,或许孤独,但每一步,都朝着更结实、更兴旺的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