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工程局的煤烟还飘在半空,京郊永丰庄的田埂上,已铺开另一番无声的阵仗。若说前者是铁与火的角力,后者便是土与肥的博弈 —— 这里没有叮当作响的锤具,只有泛着冷光的犁铧插在田垄;没有乌黑的蜂窝煤,只有翻起的黄土,攥着天下人的粮袋子。
赵铁柱站在百亩试验田边,比面对最复杂的铁器图纸还要慌。他身上浆洗得发白的短打沾着煤灰,指节粗大的手搓来搓去,老茧蹭得布衫沙沙响。打铁、筛粉、压模,他闭着眼都能把活儿干得周正,可这漫无边际的土地,像块没见过的铁料,让他连下手的地方都找不着。
“东家,这…… 这庄稼活,奴才真是……”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朱祁镇,喉咙干得发紧。四十多年来,手艺是他的根,可这土地,他只敢远远敬畏,半分都不熟。朱祁镇穿件靛蓝棉布常服,袖口绣着浅淡的云纹,瞧着像个富户公子,可那双眼睛扫过田垄时,藏着不逊于铁匠看铁水的专注。
朱祁镇没应声,先蹲下身,指尖捻起一撮翻耕过的土。土粒在指腹碾开,沙粒的粗粝和黏土的绵密分得清清楚楚,他又凑鼻尖闻了闻,土腥味里裹着点陈旧的霉气 —— 这地板结得厉害,得先从 “料” 上破局。
“铁柱,你说打铁最要紧的是什么?” 他忽然开口,声音裹着田埂上的风,飘到赵铁柱耳边。
赵铁柱愣了愣,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答:“火候得准,力道得匀,还有…… 料得配对,差一钱都不成。”
“这话在理。” 朱祁镇松开手,泥土从指缝簌簌落下,落在田埂上溅起细尘,“种地和打铁,本就是一个理。土壤是铁料,水肥是火候,时节是力道。只不过这‘工坊’大了千万倍,工期要等一季,容错率 —— 有时候比打铁还低,一步错,可能就是一季的收成。”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赵铁柱那双浑浊却透着慌的眼睛上:“我不要你挥锄头,庄户有的是力气。我要的,是你手里的‘匠气’—— 沉下心琢磨,按规矩执行,半分都不能差。堆肥的原料配比,翻堆的温度,播种的深浅,浇水的多少,得像你筛石炭粉那样细,像压蜂窝煤模具那样准。”
这话像把钥匙,一下子捅开了赵铁柱心里的堵。他盯着脚下的土地,忽然觉得这百亩田像块待锻打的生铁,而自己手里的 “锤”,不过是换了种模样。他挺了挺曾抵住院角老槐树的腰杆,声音也亮了:“奴才明白了!东家怎么说,奴才就怎么做,保准一丝不差!”
风里忽然传来脚步声,王有福领着七八个庄户往这边来。这些人个个面黄肌瘦,袄子上的补丁摞着补丁,有的眼泡耷拉着,透着股常年饿肚子熬出来的麻木;有的攥着衣角,眼神躲躲闪闪,像怕被人骗了。
只有走在头里的老徐头不一样。老头干瘦得像根枯竹,背有点驼,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土粒,可一双眼睛亮得很,扫过朱祁镇脚下的土时,眼尾悄悄挑了挑,藏着点探究 —— 这年轻人看地的眼神,不像个只会享清福的主子。
“主子,人都带来了。” 王有福陪着笑,指了指老徐头,“这是老徐头,庄里种了一辈子地,侍弄菜畦是把好手,就是…… 性子倔,认死理。”
朱祁镇微微颔首算打过招呼,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不高,却像颗石子砸在平静的水里:“今日叫你们来,是要在这百亩地上试新法子种地。活计比往日繁琐,规矩也多,但工钱翻倍,一日管三顿饱饭 —— 顿顿有米有菜,管够。”
“工钱翻倍?还管三顿饱饭?”
人群里瞬间炸了锅。一个穿破洞棉袄的年轻汉子猛地攥紧了衣角,喉结上下滚了两滚,像是怕自己听错;旁边跟着的中年妇人,眼尾一下子红了,悄悄拉了拉汉子的袖子,嘴型动了动,像是在说 “可不敢骗人”;角落里一个老头,伸手摸了摸怀里揣的半块干硬的窝头,指节都在抖。
老徐头没说话,只是往前挪了两步,稳稳站到了赵铁柱身边。这一步,比说什么都管用 —— 庄户们看在眼里,眼神里的怀疑少了大半。
朱祁镇把这一幕收在眼底,心里有了数。这老徐头,是真懂地,也真盼着能种好地。他补了句:“愿意干的,留下听赵师傅安排;不愿意的,现在走也不怪你们。”
没人动。三顿饱饭的诱惑,比银子还实在,像块磁石,牢牢吸住了这群在温饱线上挣扎的人。
一支奇奇怪怪的 “农业队” 就这么成了 —— 队长是前铁匠赵铁柱,技术顾问是老把式老徐头,队员是七八个揣着盼头又半信半疑的庄户。朱祁镇没歇着,亲自领着他们往田边的空地支棱起第一件事:改粪堆。
庄户们往常攒粪,都是随便找个角落堆着,酸臭味飘出半里地,沤出来的肥也没个准头。朱祁镇拿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个方格子,线条直得像用尺子量过:“人粪尿三成,牛马粪四成,碎秸秆两成,草木灰一成 —— 一斤一两都不能错!”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混好的粪料,手掌摊开给众人看:“铺的时候要分层,一层料一层薄土,跟砌墙似的,得匀,还得压实。湿度最关键 —— 这样攥能成团,松开手轻轻一碰就散,太湿了烂根,太干了沤不透,肥力就跑了。”
庄户们还没从 “粪肥要称重” 的震惊里缓过来,朱祁镇又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个竹筒 —— 竹筒里装着带颜色的水,筒壁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横线,像爬着一排小蚂蚁。
“这叫温度计。” 他把竹筒插进刚堆好的粪堆里,指尖点着筒壁上的刻度,“发酵跟打铁看炉火一个道理,温度不到五十度,肥力激不出来;超过七十度,养分就烧没了,跟废泥没两样。每天翻一次堆,每次都得用它测,记下来。”
赵铁柱听得眼睛都亮了,手里攥着朱祁镇给的小本子和炭笔,指节攥得发白。他不认几个字,可这点难不倒他 —— 大圆圈代表温度高,小圆圈代表温度低,横线多一条就是多翻一次堆。他在本子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圆圈,还凑到老徐头跟前问:“徐老爹,你看这圈画得够大不?别到时候记混了。”
老徐头没答话,眼睛却盯着那竹筒,喉结动了动。他种了一辈子地,攒肥全凭老经验,哪见过有人把 “攒粪” 做得比宫里做点心还讲究?连温度都要拿 “尺子” 量?
朱祁镇刚讲完,赵铁柱二话不说就跳进了半人深的肥坑。刺鼻的酸臭味一下子涌上来,庄户们都下意识往后退了退,他却跟没闻着似的,伸手抓了把粪料,在手里攥了攥,又松开,看着料散成碎粒,才咧嘴笑了。
“东家,这湿度差了点!” 他抬头喊,声音里带着点发现新问题的兴奋,“是不是得再加两成秸秆?跟调铁水的料似的,得补点‘松活’的。”
朱祁镇站在坑边,眼里露出赞许的笑:“没错,加两成秸秆,调调碳氮比。”
老徐头终于忍不住了,蹲下身,也抓了点粪料,在指尖捻了捻。土粒的粗细、秸秆的碎度,都刚刚好,不像往常那样要么结块,要么散得抓不住。他又眯着眼看了看那竹筒,筒里的水线刚好停在五十度的刻度上,像长了眼睛似的。
“这么细…… 这么讲究……” 他嘴里喃喃自语,声音不大,却让旁边的庄户都安静了,“怕是真能成……”
这时朱祁镇又走到田埂边,指着那百亩地给众人看:“这边土松,冬播芜菁和冬小麦,生长期短,年前能收一茬;那边土肥,留着明年春天种大豆,大豆能养地,跟给土地‘补营养’似的;最南边那片最肥的,我留着种占城稻 —— 从南方弄来的种,产量高,就是得精细侍弄。咱们按‘麦 - 豆 - 绿肥’轮着种,今年试一年,明年就能见收成。”
他手指划过田垄,像在画一张无形的图,庄户们看着他的手,眼里的怀疑渐渐变成了盼头。那个年轻汉子挑着水桶,脚步也快了,按朱祁镇说的,给肥堆浇了点水,还特意问:“赵师傅,这水浇得够不?别多了少了的。”
赵铁柱从肥坑里爬出来,裤腿上沾着粪泥,却拍着汉子的肩膀说:“你看这土,浇到能攥成团就行,跟我教你打铁时看火候一样,得走心!”
初冬的风裹着土腥味吹过来,肥堆里蒸腾的白汽像一群小虫子,慢悠悠往上飘。赵铁柱领着庄户们喊着号子翻堆,号子声在田埂上飘得老远;老徐头拿着树枝在地上画,给年轻庄户讲怎么看墒情 —— 土面发裂就是渴了,土沾手就是湿了;连那个一开始红着眼的中年妇人,都帮着捡碎秸秆,手脚麻利得很。
田埂东边的枯柳林里,一道身影正缩在树后,指甲死死抠着树干上的裂疤,指节泛得发白。是李福安,王振派来盯梢的。
他从京城跟到永丰庄,起初满肚子困惑 —— 小皇帝放着朝堂上炭商的告状折子不管,跑到这乡下泥地里折腾什么?可当他看见朱祁镇蹲在粪堆前,手把手教庄户拌粪料,甚至看着赵铁柱跳进肥坑,还笑着点头时,先是愣了愣,随即嘴角勾起一抹阴笑,像条嗅到腥味的蛇。
“玩泥巴?搞粪堆?” 他压低声音,牙咬得咯咯响,“王公公正愁没由头治你!堂堂九五之尊,不批奏折不理事,跟泥腿子混在一块儿,整天摸粪堆,这要是传到朝堂上,那些御史能把你骂得抬不起头!”
他想起王振前些天的话:“小皇帝太能折腾,蜂窝煤断了咱们的财路,得找个错处让他老实点。” 现在看来,这错处送上门来了。李福安悄悄往后退,脚踩在枯树叶上,没发出一点声音,像只偷了东西的老鼠,一头扎进柳林深处,朝着京城的方向狂奔 —— 他得赶紧把这 “好消息” 报给王振。
风更冷了,刮得柳枝呜呜响,像谁在暗处哭。
试验田里,赵铁柱举着竹筒温度计,脸笑得皱成了褶子:“东家!五十度!刚刚好!跟您说的一模一样!”
朱祁镇抬起头,北风刮得他鬓角的头发飘起来,他朝着赵铁柱点了点头,眼里带着暖意。他没看见柳林里消失的身影,可帝王的本能,加上前世在职场里练出的敏锐,让他总觉得后背发寒 —— 就像上次蜂窝煤刚成时,炭商们那怨毒的眼神,如今这寒意,比那时更甚。
蜂窝煤的火,烧疼了某些人的利益,现在这试验田的土,怕是又要碍着某些人的眼了。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混着碎秸秆的泥土,用力一握。泥土在掌心沉甸甸的,带着点湿润的温度,像握着一团小小的希望。这土里埋的不只是种子,是庄户们的饱饭,是他想稳住这大明朝根基的第一步 —— 蜂窝煤能暖身子,可粮食,才能安人心、定天下。
这条路肯定不好走,暗处的箭说不定已经搭在弦上了,可他没怕过。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田埂上,和远处农舍升起的炊烟缠在一起。一边是西苑工程局的煤烟,带着工业的火气;一边是永丰庄的泥土,裹着农耕的厚重。朱祁镇站在中间,像座桥,要把这两样东西连起来,铸造成大明朝站起来的根基。
种子已经埋进了土里,正等着开春发芽。
可柳林里的风还在吹,京城的暗潮已经涌了过来。赵铁柱能不能真的从铁匠变成 “农匠”?这百亩试验田能不能顶住即将到来的明枪暗箭?田埂上的泥土气息里,渐渐裹上了一层沉甸甸的悬念,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 连老徐头摸着土的手,都悄悄攥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