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没有名字。
至少在“统计局”的绝密卷宗里,他没有。他只有一个代号:癸亥柒。
月色被浓云吞噬,京城某条阴暗的巷弄深处,只余下几声野猫的呜咽和远处更夫模糊的梆子声。癸亥柒背贴着冰冷潮湿的砖墙,呼吸压得极低,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刚刚“处理”掉一个目标——一个试图将格物书院刚定型的“靖难式”野战炮图纸偷运出城的工部小吏。过程干净利落,没有惊动任何人,那小吏此刻正躺在废弃宅院的枯井底,像从未存在过。
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勒紧绳索时的触感,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这双手,握过笔,也握过刀;抚摸过爱人的发丝,也扼断过敌人的咽喉。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分裂。光明下的身份,他是户部一个不起眼的清吏司文书,整日与枯燥的账册为伍,沉默寡言,人畜无害。而在这片帝国的阴影里,他是陛下最锋利的匕首,最沉默的盾牌。
回到据点——一间看似普通的杂货铺后院。油灯如豆,映照着另一张毫无特色的脸,是他的联络人,代号“掌柜”。
“干净了?”掌柜头也不抬,擦拭着柜台。
“嗯。”癸亥柒将一个沾着些许泥土和暗红痕迹的小巧印信放在柜台上,那是目标身上搜出的、与江南某盐商联系的凭证。“他背后是两淮的刘家,胃口不小,连火炮的主意都敢打。”
掌柜收起印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刘家蹦跶不了多久了。陛下布局盐政已久,收网就在这几日。你这边断了他们伸向军工的爪子,功劳不小。”
癸亥柒没有回应功劳二字。功劳对他们而言毫无意义,活着,完成任务,就是全部。
“京营那边,最近有些异动。”掌柜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个老派将领,对考成法怨气极大,私下聚会频繁。‘玄’组的人已经渗透进去,你负责外围策应,盯紧他们与宫内可能的联系。”
癸亥柒眼神一凛。京营……那是拱卫京师的最后屏障,若生乱子,后果不堪设想。他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这就是他们的日常。没有沙场建功的荣耀,没有朝堂辩论的风光,只有无止境的监视、渗透、潜伏,以及在必要时,悄无声息地让某些人“消失”。他们清除着帝国肌体上的腐肉和毒疮,扫平改革路上一切见不得光的阻碍。他们是陛下手中最黑暗,也最忠诚的力量。
他曾亲眼见过,一个因考成法被贬黜的旧官僚,如何在酒后痛骂陛下“倒行逆施”,如何联络昔日同党,密谋在陛下南巡时发动兵谏。那份密报由他亲手送出,三日后,那名旧官僚因“突发恶疾”暴毙家中。他也曾护送过格物书院那些不谙世事的年轻天才,在他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解决了数批来自各方势力、试图绑架或刺杀他们的死士。
他们见过太多光明之下的肮脏,也亲手制造了更多的黑暗,只为守护那轮逐渐升起的、名为“新政”的太阳。
最艰难的一次任务,是监控曹国公李景隆。那位勋贵子弟,表面与皇太孙(彼时尚未登基)交好,暗中却与几位藩王眉来眼去。癸亥柒奉命潜入李府,伪装成一名低等仆役,长达半年。他记得李景隆在宴席上如何与皇太孙把酒言欢,转身就在密室中与藩王使者密谋,言语间尽是对“匠作之术”的鄙夷和对旧日特权丧失的不甘。那份长达数页的密谈记录,被癸亥柒用微型炭笔写在丝绸上,藏于鞋底,最终呈递御前。后来,李景隆被逐渐边缘化,虽保住了富贵,却再难触及权力核心。无人知晓,这背后是一场长达半年的、无声的较量。
他们从不同情目标,也从不质疑命令。他们的信念只有一个——效忠那位将沉睡帝国唤醒的陛下,效忠那个他们隐约能感觉到、却未必能完全理解的更宏大未来。
偶尔,在极深的夜里,癸亥柒也会想起故乡,想起那个或许早已认为他死在了某次徭役或战乱中的姑娘。但他很快便会将这些软弱的念头掐灭。从他加入“统计局”的那一刻起,过去的那个他就已经死了。他现在是癸亥柒,是帝国阴影中的一块基石,无名,无誉,必要时常染鲜血,永世不见天日。
“新的身份牒文在里间。”掌柜打破了沉默,“三日后,你去光禄寺报到,有个采办的缺。我们需要知道,宫宴的食材采购清单,最近有哪些不寻常的变动。”
癸亥柒默默起身,走向里间。他知道,“血色宫宴”的阴云正在汇聚,而他们这些沉默的基石,必须牢牢撑住这片盛世之下,最不为人知的地基。
他换上一套半旧的棉袍,脸上那点属于“癸亥柒”的冷厉迅速褪去,变回那个唯唯诺诺、毫不起眼的户部文书。推开杂货铺的后门,融入凌晨京城稀疏的人流中。
天,快亮了。而他们,永远属于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