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七年的秋意,裹着新旧交替的暧昧气息漫过金陵城。新科举选就的 “通才” 与 “专才” 还封存在吏部的黄册里,他们未来是入阁辅政还是外放牧民,仍是宫墙内外热议的谜题。可长江流域的秋风,却先一步送来更刺骨的消息 —— 痘疫,这尊曾夺走无数性命的瘟神,又一次叩响了人间的门扉。
最先传来急报的是苏州府。驿卒策马奔入金陵时,马鞍旁挂着的布条都浸着汗与泪,“府城东南乡,十日之内亡者逾百!孩童染病即发疱,夜里哭到声哑,天明便没了气……” 紧随其后的,是常州、扬州、池州的奏报,雪片似的堆在乾清宫的御案上,字里行间全是人间炼狱:有人焚香祷天,把道观的门槛踏破;有巫者跳着傩舞,说要 “驱痘神”,却让染疫者错过了最后生机;更有甚者,怕自家孩子染病连累全家,竟趁夜把啼哭的婴孩丢在乱葬岗,晨露里的哭声,比秋蝉的哀鸣更让人心碎。
朱允炆捏着奏报的手指泛了白。他来自数百年后,比谁都清楚 “痘疫” 二字背后的恐怖 —— 那是天花,是曾让欧洲人口锐减四分之一的烈性传染病。可他也记得,人类并非毫无还手之力。这个时代的民间,早已流传着 “人痘” 之法:取天花患者的痘痂研成粉,吹进健康人的鼻腔,盼着能 “以毒攻毒”。可这法子如同走钢丝,选的痘痂若是来自重症者,接种者十有二三会染病身亡;即便侥幸活下来,也可能成为新的传染源。更要命的是,这法子从未被官方整理规范,只是乡野医者的零散尝试。
“传太医令王仲安,太医院所有精研瘟病的医官,即刻觐见!” 朱允炆的声音沉得像浸了水的铁,“再传格物书院山长墨衡,还有医学院的李主事 —— 李时珍,让他们也来。”
御案上的烛火晃了晃,映着他眼底的决心。这一次,他不想只做 “避疫” 的君主,他要亲手把对抗天花的武器,送到百姓手里。
太医院的医官们来得最快。领头的王仲安已年近七旬,花白的胡须垂到胸前,走步时腰杆却挺得笔直 —— 那是太医院几百年的体面,是 “代天巡医” 的尊严。他身后跟着的医官,个个捧着医书,脸上带着惯有的审慎,仿佛眼前的疫情,只需在古籍里寻到 “避其毒气,静养调息” 的字句,便能化解。
“陛下,” 王仲安刚行完礼,就听到朱允炆的问话,“如今痘疫横行,民间有‘人痘’之法,太医院可愿牵头改良推广?”
话音刚落,王仲安的脸 “唰” 地白了。他上前一步,双手攥着朝珠,声音都发颤:“陛下!万万不可啊!人痘之法,是民间野路子,险过走刀山!十人接种,至少两人殒命,剩下的还可能带毒传疫!《黄帝内经》云‘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历代先贤应对瘟病,皆以‘隔离避毒、汤药调理’为上,哪有主动把毒物往人身体里送的道理?这不是治病,是造孽啊!”
“王太医令此言差矣!”
一个年轻的声音突然从殿外传来。众人转头看去,只见李时珍捧着一叠纸册快步走进来。他才二十出头,青布官袍洗得有些发白,脸上还带着风尘 —— 那是上个月去苏州疫区考察留下的痕迹。他走到殿中,先对朱允炆行了礼,再转向王仲安,把手中的纸册递过去:“王太医,下官这两个月在苏州、常州的疫区走访,记录了十七个种过人痘的村落。其中十二个村落,孩童染疫死亡率不足一成;而未种痘的村落,死亡率最高达六成!”
他指着纸册上的字迹,语气坚定:“下官发现,若选的是‘出痘顺畅、水疱清亮、发热不超过三日’的患者痘痂,接种后发病的风险会大大降低。上个月在苏州吴县,有个村落用此法给五十个孩童种痘,仅一人发热较重,其余皆平安无事。这不是野路子,是经得住验证的法子!”
“黄口小儿,你懂什么!” 王仲安一把推开纸册,气得胡须乱颤,“医道精深,岂是你看几个村夫、记几笔数字就能参透的?那些村落没死人,或许是运气好!若朝廷推行此法,万一出了差错,成千上万孩童枉死,这罪责你担得起吗?太医院担得起吗?”
其他医官也纷纷附和:“李主事太冒进了”“古籍从无此法,不可妄动”“陛下,三思啊!”
李时珍还想争辩,却被朱允炆抬手拦住。他看着殿中剑拔弩张的两方,心里清楚,这不是简单的 “要不要种痘” 之争 —— 王仲安代表的,是千百年来 “以古籍为尊、求万全之策” 的传统医道;而李时珍信奉的,是格物书院倡导的 “观察、统计、实践验证” 的新法子。这是两种世界观的碰撞,是旧时代的经验与新时代的实证,在乾清宫里正面交锋。
“诸位且静一静。” 朱允炆的声音不高,却让殿内瞬间安静下来。他看向墨衡,这位格物书院的山长,此刻正站在角落,手里还攥着一个铜制的匣子 —— 里面装着格物院新磨制的水晶透镜。
“墨卿,” 朱允炆问道,“你之前说,用那‘水晶镜’观察污水、腐物,能看到‘微虫’,如今可有新发现?”
墨衡上前一步,打开铜匣,取出一片打磨得透亮的水晶透镜:“回陛下,我院学子用这透镜观察过痘疫患者的脓液,发现其中有极细小的‘虫豸’,比水中的微虫更纤细,且只在患者体内可见。只是…… 这微虫与痘疫的关联,我们还没能证实 —— 既不能让健康人染虫致病,也不能确定杀死微虫就能治痘。”
朱允炆点了点头。他知道,现在抛出 “细菌病毒” 的概念还太早,这个时代的认知水平,还无法理解 “看不见的生物导致疾病”。他需要换个思路,一个既能安抚传统医家,又能给新派医者机会的思路。
“王太医担忧风险,是怕伤了百姓,这份心,朕懂。” 朱允炆先看向王仲安,语气缓和了些,“李主事注重实效,敢去疫区验证,这份勇气,朕也嘉许。”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众人:“可如今痘疫肆虐,死者枕藉,百姓在鬼门关前挣扎,朝廷岂能因‘怕风险’就坐视不理?朕倒有个法子,或许能兼取二者之长。”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他身上,连王仲安都屏住了呼吸。
“即刻起,太医院与医学院联合成立‘痘疫防治局’。” 朱允炆一字一句道,“分两路行事,互为支撑。”
“第一路,由太医院牵头。” 他看向王仲安,“王太医,你选二十名经验最丰富的医官,去池州府 —— 那里疫情最轻,便于控制。你们在城外设‘隔离痘坊’,只收自愿接种的孩童。重点研究三件事:如何选痘痂(只选症状最轻、恢复最快的患者),如何控制剂量(从极少量开始尝试),如何护理(接种后该用什么汤药调理)。每一步都要详细记录,成功了是什么原因,失败了又错在哪里,一一写明,按月报给朕。”
王仲安愣了愣。他本以为皇帝会完全偏向李时珍,没想到竟让太医院主导 “改良人痘”,还限定了 “小范围、严隔离”—— 这既给了太医院面子,又把风险控制到了最小。他忙躬身:“臣遵旨!定不辱命!”
“第二路,由医学院牵头,格物院协助。” 朱允炆转向李时珍和墨衡,语气里多了几分郑重,“李主事,墨卿,你们去寻‘牛痘’。”
“牛痘?” 殿内众人都是一惊。李时珍更是睁大眼睛:“陛下,何为牛痘?”
“朕曾阅一本西域奇书,” 朱允炆半真半假道,“书中说,西方有牧牛人,若是染上牛身上长的痘疹(牛痘),症状极轻,不过是手臂上起几个小疱,几天就好。可奇怪的是,得过牛痘的人,再遇到人痘(天花),却绝不会染病。”
他看着两人,眼神明亮:“朕猜,这牛痘之毒,与人痘之毒或许有相似之处,但毒性更弱。若是能把牛痘接种到人身上,既能让人产生抵抗之力,又不会伤人 —— 这比人痘安全得多。”
这话一出,王仲安差点跳起来:“陛下!这万万不可!牛身上的病,怎么能往人身上传?这是‘人畜混杂’,违背天和啊!”
“王太医,” 朱允炆打断他,“朕没说要立刻推广,只是让他们去验证。格物院的宗旨,不就是‘凡事要亲眼见、亲手试’吗?你们先去寻生有牛痘的牛,再找自愿尝试的人 —— 比如狱中的死囚,若愿接种,朕可免其死罪。先试几十例,看看效果再说。”
他站起身,语气变得不容置疑:“防治局由李时珍暂代总领,王太医令任副领,负责监督传统医法的安全。所需银钱、药材、人手,户部、太仆寺一概优先供给。朕不要你们争论‘该不该做’,只要你们告诉朕‘怎么做才对’—— 朕要的,是一种能让百姓安全躲过痘疫的法子!”
烛火映着朱允炆的脸,殿内再无人反驳。所有人都明白,这场跨越古今的 “医道实验”,从这一刻起,正式拉开了序幕。
防治局的牌子挂在金陵城外的一处旧驿站里。前院是太医院的 “隔离痘坊”,后院是医学院的 “牛痘试验处”,中间只隔一道墙,却像是两个世界。
前院的王仲安,每天都带着医官们 “慢工出细活”。他们选痘痂时,要先查患者的脉相、看水疱的颜色,还要问清发热的天数,稍有不妥就弃用;接种时,用银管沾极少量痘粉,轻轻吹进孩童鼻腔,之后每天三次诊脉,用金银花、连翘熬汤调理。可即便如此,还是出了意外 —— 第三个月,一个六岁孩童接种后突然高热不退,水疱蔓延全身。王仲安急得几天没合眼,亲自守在床边熬药,最后虽保住了孩子的命,却也让太医院的医官们心有余悸。
“我说过,这法子太险!” 王仲安拿着病例,在防治局的会议上红了眼,“若不是运气好,这孩子就没了!咱们不能再试了!”
“王太医,” 李时珍却拿出另一叠记录,“您看,这是前三个月的统计:我们一共接种了两百三十人,只有这一例出现重症,其余要么平安无事,要么只是轻微发热。而池州府同期未接种的孩童,染疫死亡率是三成。两害相权,这风险值得冒!”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们已经找到原因 —— 那次选的痘痂,患者虽然症状轻,但之前得过风寒,脉相里有‘虚火’,是我们没查仔细。往后选痘痂,还要加一条:必须是身体健康、无其他病症的患者。”
王仲安看着记录上的数字,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认,这些冰冷的数字,比古籍里的字句更有说服力。
后院的牛痘试验,比前院更艰难。李时珍和墨衡带着格物院的学子,跑遍了金陵周边的牧场,从凤阳到扬州,足足找了两个月,才在一个奶牛场里发现了一头生痘的母牛 —— 它的乳房上长着几个浅红色的水疱,牧牛说它 “精神不好,却也死不了”。
他们小心翼翼地取下牛痘的浆液,先在兔子身上试 —— 兔子接种后,只是腿上起了个小疱,几天就消了。接着,他们找到了第一个自愿者:狱中的死囚张老三,因盗劫杀人被判死刑,听说接种牛痘能免死,立刻答应了。
接种那天,墨衡用细针沾着牛痘浆液,在张老三的手臂上划了个小口子。接下来的几天,张老三的手臂上起了个水疱,有点发热,却没别的症状。半个月后,李时珍把天花患者的痘痂粉吹进他的鼻腔 —— 所有人都捏着一把汗。可过了十天,张老三一点事都没有,脉相平稳,连个水疱都没起。
“成了!” 墨衡拿着透镜,观察张老三的血液,“里面没有之前看到的‘痘虫’!”
李时珍激动得手都抖了,他立刻上报朱允炆:“陛下,牛痘接种有效!张老三接触天花病毒后,未染病!”
接下来的半年里,他们又找了五十个自愿者,有死囚,也有疫区的流民。除了三人接种后轻微发热,其余四十六人,在接触天花病毒后,全都安然无恙。
建文八年春,当防治局的年终报告送到乾清宫时,朱允炆正看着窗外的新柳。报告里写着:改良人痘法在池州府推广后,孩童染疫死亡率从三成降至不足五成;牛痘试验成功五十例,零死亡,且全部获得免疫力。
他翻着报告里的插图 —— 有牛痘水疱的画样,有接种步骤的图解,还有自愿者的脉相记录。墨衡还在后面附了一张纸,画着用透镜看到的 “微虫”:左边是天花患者的脓液,里面满是细虫;右边是接种牛痘后的血液,只有寥寥几只。
“陛下,” 墨衡在奏折里写道,“虽未能证实‘微虫’致痘,但牛痘能驱除此虫,已是眼见为实。此法若推广,或可让痘疫绝迹。”
朱允炆放下报告,心里清楚,他不仅打赢了一场对抗天花的战争,更在这个古老的帝国里,种下了一颗 “实证” 的种子。王仲安如今已开始研究牛痘,还让太医院的医官学习 “统计记录”;李时珍带着医学院的学子,在各地建 “种痘坊”,教民间医者如何安全接种;格物院则在打磨更精密的水晶透镜,盼着能早日看清 “微虫” 的真面目。
这场 “医道之争”,没有赢家,也没有输家。传统医道的 “谨慎”,让新法子少走了弯路;格物派的 “实证”,让老经验有了新活力。就像新科举的 “通才” 与 “专才”,最终要在朝堂上携手共治一样,这两种医道,也终将在救死扶伤的初心下,合二为一。
春风吹过乾清宫的檐角,朱允炆望着远处的格物书院,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知道,这个帝国的改变,不会只停留在科举和医道上。当 “观察、实践、验证” 的思维,从朝堂传到市井,从书院传到田间,这个文明,终将走向一个更理性、更强大的未来。而他要做的,就是做那个推开城门的人,把新时代的光,引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