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福退出奉天殿时,脊梁骨里还凝着化不开的寒意 —— 靴底碾过阶前的梧桐叶,脆响里裹着满胸腔的后怕。方才御座上的朱允炆,眉眼还是少年人的清俊,眼底却沉得像结了冰的寒潭,一句 “藩王若念及国法,便知进退”,轻飘飘落在金砖上,竟压得他连半句反驳都吐不出来。
他攥紧朝珠转身时,没瞧见殿内朱允炆指尖已叩响御案内侧的暗格。紫檀木暗门 “咔嗒” 轻响,露出张泛黄的图纸,边角 “天工苑” 三字被朱砂圈了三道,像三颗烧红的钉子。
“言语是软甲,能挡明刀,拦不住暗箭。” 朱允炆对着空荡的殿宇低语,指腹划过图纸上圆鼓鼓的轮廓,指尖的温度烫得纸面发皱,“真正的安稳,得攥在自己手里,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两刻钟后,他屏退贴身太监,只传了句 “暂歇偏殿”,便从侧门溜上辆青布马车。车帘落下的瞬间,宫墙的朱红、琉璃的流光全被隔在外面,只剩车轮碾过青石板的 “轱辘” 声,混着巷口卖馄饨的梆子响,往格物书院的方向去。
马车行至格物书院深处,绕过栽满桂树的甬道 —— 夜露浸着桂香,沾得车帘都带了甜意 —— 一道丈高的青石墙突然横在眼前。墙头上缠满带刺的紫荆藤,像披了层锋利的绿甲,门口值守的卫兵穿玄色劲装,腰间令牌刻着 “工” 字,见了马车连盘问都省了,直接推开沉得压手的木门。
门后是另一个世界。没有书院惯有的书声琅琅,只有偶尔漏出几声金属叩击,细得像怕惊飞了檐角栖息的夜鸟。打磨光滑的青石板连缝隙里都没积灰,几间青砖瓦房围着中央空场,场子里立着个庞然大物,被灰色粗布罩着,圆鼓鼓的轮廓在夜风里轻轻晃,像蛰伏的巨兽正呼吸。
这便是朱允炆一手打造的 “国之利器”—— 天工苑。而布罩下的,正是苑内最核心的 “天眼”。
“殿下!” 个穿短褂的年轻人快步迎上来,袖口沾着漆渍,脸上的激动快溢出来,正是天工苑领头人墨衡。他攥着卷图纸,指尖颤得厉害,“您给的‘浮力算经’,我们算了三个月,改了七次气囊尺寸,今早卯时刚做完密封性测试 —— 您瞧!”
他伸手掀开粗布一角,三层蜀锦密密缝合,每针间距不超过半寸,锦面刷着暗褐色涂料,指尖触上去硬挺得像浸了蜡。“这涂料加了生漆和石墨,昨日用滚水浇了半个时辰,半点水都没渗!还有吊篮,用岭南轻藤编了双层,外面蒙硝制鹿皮,试过三百斤承重,稳得很!”
朱允炆走上前,指腹顺着缝合线摸过去,触感紧实得没有一丝松动。他蹲下身看吊篮:藤条缝隙里嵌着细铜丝,四角坠着拇指粗的麻绳,中央放着半人高的炉子,炉壁是中空铜管,底部还装着小巧的风门。
“加热炉试过了?” 他抬头问。
“试过了!” 墨衡点头如捣蒜,“用石炭烧了三个时辰,铜管导热快得很,气囊里的空气能一直保着温度,泄漏率不到一成,全在您说的‘安全线’里!” 他声音又高了些,眼里闪着光,“‘天眼一号’,随时能升空!”
朱允炆站起身,扫过周围几个研究员 —— 有人捧着图纸,有人捏着量尺,眼里全是盼着的光。他指了指吊篮里的炉子:“备用炉具备了吗?应急绳索呢?”
“都备了!” 墨衡忙从怀里掏布包,打开是压缩干粮和水囊,“吊篮角落藏了两个小炉子,绳索浸过桐油,能承重五百斤,就算滞空久了,也能撑着!”
朱允炆这才点头,眼底掠过一丝锐光:“通知观测组,明日丑时,钟山北坡秘密试验场,首次载人升空。”
“载、载人?” 墨衡脸上的笑瞬间僵住,声音都变了调。身后的研究员也慌了,手里的图纸 “哗啦” 滑到地上。他往前迈了步,膝盖都在打颤:“殿下!这太险了!东西是按您的法子做的,可从没载过人啊!您是皇太孙,万金之躯,怎么能……”
“孤亲自去。” 朱允炆打断他,语气平淡,却没半点商量的余地。
“殿下!” 墨衡 “扑通” 跪倒在地,身后的人也跟着跪了一片,“让属下去!我是领头的,该我去!您不能冒这个险!”
朱允炆弯腰扶他,指节按在他肩膀上,力道不轻:“正因是第一次,孤才要去。你们只懂‘怎么做’,孤得知道‘怎么改’—— 哪里晃得厉害,哪里视野不好,只有亲身体验过,才能改得妥帖。” 他声音放柔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放心,孤心里有数,这东西没那么脆弱。”
墨衡还想劝,可看着朱允炆眼底的光 —— 那是他往日见惯的、定下主意就不回头的亮 —— 终究把话咽了回去。他攥着衣角,指节泛白,想起殿下为天工苑争来的银钱、送来的图纸,咬了咬牙:“属下这就去准备!”
没人知道,朱允炆转身时,指尖悄悄松了松 —— 前世史书里热气球的原理在脑子里转了圈,更重要的是,天工苑需要颗 “定心丸”:连皇太孙都敢坐的东西,他们才能更有底气往下做。
次日丑时,钟山北坡的山谷里静得能听见虫鸣。月光洒在地上,铺了层薄薄的银霜,山谷中央的空场上,“天眼一号” 的气囊已被鼓风机吹得鼓起来,像盏巨大的灰色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晃。
加热炉早点燃了,橘红色的火焰从炉口探出来,舔着上方的铜管,把周围的空气烘得暖融融的,连草叶上的霜都化了些。
朱允炆换了身玄色劲装,袖口、裤脚都扎得紧紧的,腰间系着宽腰带,别着把鲨鱼皮短刀。他走到吊篮边时,墨衡正带着两个观测员检查绳索 —— 那两人是从皇太孙卫队里挑的,一个叫陈武,一个叫李青,都是胆大心细的主。陈武手里捧着块特制纸板,上面画着简易地图,边角钉着小罗盘;李青攥着长筒观测镜,镜筒上刻着细细的十字线。
“殿下,都检查好了。” 陈武躬身禀报,声音有点紧,却没半点退缩的意思。
朱允炆点点头,抬脚踏进吊篮。吊篮不算大,四个人站着刚好,脚下的藤条踩着软乎乎的,却稳得很。他扶着边缘看向谷口 —— 那里藏着十几个观测员,手里都举着火把,没人说话,只有火光在黑暗里跳,像星星落了地。
“控制火力,慢些升温。” 他下令。
墨衡立刻应了,伸手转动炉底的风门。火焰渐渐小了,变成温和的橘色,铜管上传来 “滋滋” 的轻响,气囊里的空气慢慢变热,原本有些软的轮廓,渐渐鼓得饱满起来。
吊篮开始轻微晃动,像坐在摇船上。陈武和李青紧紧抓着纸板,眼睛盯着地面;周围的观测员都屏住了呼吸,火把光里,能看见他们攥紧的拳头。
突然,吊篮轻轻一震 —— 然后,缓缓地、稳稳地脱离了地面!
“起来了!” 谷口有人低呼了声,又赶紧捂住嘴。
一寸寸抬升,像夜雾里浮起的巨盏:先漫过膝头高的草,再掠过树梢的影,最后离了地面一丈远,稳稳悬在银霜满地的夜空里。风裹着山林的冷意扑过来,朱允炆的劲装下摆被吹得猎猎响,像一面小小的黑旗。
“殿下,高度快到五十丈了!” 陈武盯着手里的测高绳,声音里裹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稳住火力,保持悬浮。” 朱允炆道。
吊篮渐渐停在半空中,像被定在夜色里。他扶着边缘极目远眺 —— 东方天际已泛出鱼肚白,金陵城的轮廓在晨雾里若隐若现,皇城的琉璃瓦反射着微光,像撒了满地碎星;北方是广袤的原野,蜿蜒的河道像条银色带子,路边的村庄还没亮灯,只有几缕炊烟在晨风中飘着,软得像棉絮。
“记录。” 朱允炆的声音在夜风中格外清透,“东南方向约十里,有车队移动,看扬起的尘土,规模该有百人,车轮印深,像是载了重物,标记下来,后续查探是商旅还是军卒。”
陈武立刻拿起炭笔,在纸板 “东南” 方位画了个小圈,旁边注上 “百人车队,重物”;李青举起观测镜,眯着眼仔细看:“殿下,好像有旗帜,颜色太暗看不清,但队形齐整,不像是散走的商旅。”
“记下来。” 朱允炆又指了指北方,“正北三十里外,滁河那条支流,有淤塞的痕迹,水面泛绿,像是积了沼泽,后续要派人疏通,不然雨季该淹了周边的田。”
李青赶紧调转观测镜,笔尖在纸板上划得沙沙响。朱允炆再看向西面 —— 山林里飘着缕淡烟,颜色偏黑,不像寻常柴火烟。“西面山林,不明烟雾,坐标记清楚,明日让人去看看,是猎户烧荒,还是别的什么。”
两个观测员忙得不可开交,早忘了害怕,眼里全是兴奋 —— 从五十丈高空往下看,地面的一切都变清晰了:藏在树林里的小路、躲在河岸边的渔船、田埂上走动的农人,连农人身后的牛犊都看得明明白白。
这就是 “天眼” 的力量 —— 站在九天之上,把整个世界都收进眼底。
朱允炆扶着吊篮,心里翻涌着波澜。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侦察” 不再是探子偷偷摸摸打听,不再是驿站慢腾腾传递 —— 只要 “天眼” 能飞,朱棣在北平练了多少兵、藏了多少粮草,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半个时辰后,东方天际已亮了大半。“减小火力,慢慢降落。” 朱允炆下令。
墨衡立刻转风门,火焰渐渐小了,气囊里的空气慢慢冷却,吊篮开始缓缓下降。下方的观测员举起火把,在地面划了个大大的圆圈 —— 那是预定降落点。
吊篮越来越低,离地面还有一丈时,陈武和李青抓住边缘的绳索,减缓下降速度。“咚” 的一声轻响,吊篮稳稳落在地上,藤条晃了几下,便不动了。
谷口瞬间爆发出低低的欢呼,观测员们跑过来,眼里全是激动的光。墨衡第一个冲上去,掀开吊篮门帘,声音都在抖:“殿下!您没事吧?”
朱允炆走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脸上带着丝浅淡的笑意:“没事,很稳。”
周围的人 “扑通” 跪倒一片,齐声喊:“殿下神威!” 他们看着那个巨大的气囊,眼里全是敬畏 —— 能把人载到五十丈高空,还能稳稳落下来,这不是 “神威” 是什么?
朱允炆扶起墨衡,语气沉了些:“别耽搁,立刻优化设计 —— 吊篮再加宽半尺,观测镜的十字线再刻细些;还有加热炉,得改改,石炭烧起来烟太大,容易被发现。”
他扫过在场所有人,“从今日起,小批量生产‘天眼’,墨衡负责技术指导;陈武、李青,你们从卫队和书院学员里挑人,要机敏的、不怕高的、懂点测绘的,忠心必须放在第一位 —— 组建‘空中侦察队’,每日训练,白天练观测,晚上练升空,半个月后,我要看到成果。”
“是!” 众人齐声应道,声音里全是干劲。
朱允炆没多留 —— 他知道,这 “天眼” 是杀招,得尽快磨亮。
接下来的一个月,天工苑忙得脚不沾地。气囊涂料加了层黑色染料,白天升空能隐在云里;吊篮加了小巧的挡风板,观测时不用再受夜风刮;观测镜也改了,镜筒更长,看得更远,还加了遮光罩,白天也能看清远处动静。
“空中侦察队” 也渐渐成型 —— 十二个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陈武当队长,李青当副队。他们每天天不亮就去钟山北坡,练升空、练降落、练在晃动的吊篮里绘图。有时候刮小风,吊篮晃得厉害,有人吐得昏天黑地,可第二天还是准时来,连眉头都不皱。
朱允炆没立刻让他们去北平 —— 他先让侦察队在金陵东郊军营试了次侦察。三天后,陈武捧着画好的布防图来见他,图上连哨卡换岗的时辰、军营粮草垛的数量都标得清清楚楚,与他派去的探子回报分毫不差。
“可以了。” 朱允炆指尖敲了敲图纸,“去北平。”
三日后,一个无月的深夜,河北境内一处偏僻商户的后院里,两具 “天眼” 悄然升空。气囊罩着黑色粗布,在夜色里几乎看不见,借着高空中的西风,悄无声息地往北平方向飘。
吊篮里的陈武和李青裹着厚厚的棉衣,手里捧着观测镜,眼睛紧紧盯着下方。地面上的烽火台亮着点点火光,巡逻的骑兵举着火把来回走,马蹄声在夜里传得远,可没人抬头看 —— 谁能想到,天上会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两日后,北平城的轮廓终于出现在下方。陈武和李青屏住了呼吸,借着偶尔漏出的月光仔细观测:燕王府外的军营里,士兵们正在操练,动作整齐划一,比寻常戍边军卒利落得多;城外的河道边,停着几十艘大船,船上盖着油布,风一吹,油布下露出点盔甲的反光,冷得像冰;最让他们心惊的是北平西北的一处山谷 —— 白天看着空荡荡的,连只鸟都少见,可一到夜里,就亮起密密麻麻的灯火,还能听见 “叮叮当当” 的打铁声,谷口有士兵把守,连砍柴的樵夫都不让靠近。
他们在北平上空飘了三天,把城内外的布防、军营位置、粮草囤积地都画在了纸板上。第五天清晨,借着东风,悄悄飞回河北的据点,把图纸卷成一卷,用蜡封好,交给了快马信使。
七天后,一份标注着 “绝密” 的羊皮卷,送到了朱允炆手里。
御书房里,他缓缓展开羊皮卷 —— 北平城的详图铺在案上,山川、河道、军营、哨卡,连燕王府门前的石狮子都画了,标注得清清楚楚。燕王府的中、左、右三大营用红圈标着,旁边写着 “每营约五千人,每日操练三次”;城外的大船用蓝圈标着,注着 “约五十艘,疑载军械”;最显眼的是西北那处山谷,用朱笔圈了三道,旁边的小字写着:“白日无人,夜间灯火密集,有打铁声,重兵把守,疑为军工作坊或粮草囤积点。”
朱允炆的指腹划过 “军工作坊” 四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朱棣啊朱棣,你在北平偷偷练了这么多兵、藏了这么多东西,以为能瞒天过海?现在,你的底牌,全在孤的手里了。
他把羊皮卷复制了两份,一份锁进御书房的密柜,另一份揣在怀里,转身往乾清宫去。
乾清宫里,朱元璋正对着份奏折出神。奏折上写着 “北平粮草短缺,请求朝廷接济”,他皱着眉,手指在奏折上轻轻敲着,心里总觉得不对劲 —— 朱棣镇守北平多年,粮草向来充足,怎么突然就短缺了?这里面,怕是有猫腻。
“陛下,皇太孙求见。” 太监轻声禀报。
朱元璋抬了抬眼:“让他进来。”
朱允炆走进殿内,手里捧着那份复制的羊皮卷。他走到御案前,躬身递过去:“皇祖父,孙儿有份‘北平详图’,想给您看看。”
朱元璋接过羊皮卷,缓缓展开。起初,他的表情还很平静,可看着看着,眉头就皱了起来,手指也停了敲击的动作。当他看到那处被朱笔圈了三道的山谷时,眼神骤然变了,像鹰隼发现了猎物,锐利得能扎进纸里,指腹划过 “军工作坊” 四个字,指节都泛了白。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窗外的风声偶尔吹进来,带着点深秋的凉意,吹得烛火晃了晃。
朱元璋看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抬起头,目光落在朱允炆身上,复杂得让人看不透 —— 有震惊,有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允炆,” 他的声音带着点沙哑,“这图…… 从哪儿来的?”
朱允炆躬身,语气平静:“回皇祖父,是格物书院新制的‘千里镜’,能看清百里外的东西。孙儿又让书院学子在高处设了观测点,连测了三日,再加上几个可靠渠道打听来的消息,综合着画出来的。”
他没提 “天眼”—— 这是他手里最后的杀招,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哪怕是皇祖父。
“千里镜?” 朱元璋抬眼,指腹摩挲着图纸上的军营标注,眼神里带着点探究,“百里之外,连换岗时辰都能看清?这镜子,倒有几分能耐。”
“是书院学子反复调试的结果。” 朱允炆低着头,声音稳得没半点波澜,“孙儿也怕不准,特意让探子去东郊军营试过,图纸与实际分毫不差,才敢呈给皇祖父。”
朱元璋盯着他看了片刻,没再追问。他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图纸上,手指轻轻拂过那些标注的字迹,像是在确认什么。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点冷意:“好一个‘粮草短缺’,朱棣这小子,藏得够深啊。”
朱允炆站在一旁,没说话。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北方的迷雾,已经被那只来自天空的 “天眼” 彻底拨开了。
而他与朱棣之间的较量,也即将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