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造司的库房近来热闹得像过年。
成箱的白银被搬运工扛进后院,哗啦啦的声响撞在青砖地上,溅起满院的喜气。债券发行的捷报早已传遍京城,外城排水系统的勘察队当天就带着罗盘、铁锹出了城,连墙角晒图纸的老工匠都捋着胡子笑:“太孙殿下这法子,可比咱刨土攒钱快多咯!”
朱允炆站在廊下,看着院中忙碌的身影,指尖却轻轻叩着袖中一份奏折 —— 那是御史周茂今早递上来的,字里行间满是 “匠作之术耗民力、乱圣心” 的指责,末尾还附了三位翰林学士的联名署名。
他何尝不知,白银能让工匠动起来,却捂不住清流文臣的嘴。这些人捧着 “君子不器” 的圣贤书,把烧制瓷器、改良工具都视作 “奇技淫巧”,先前营造司改良水车时,就有老臣在朝堂上痛陈 “背离农本”。如今债券之事虽暂压下非议,但只要这些人还握着舆论的笔,新政就像走在薄冰上,不知何时会被一句 “与民争利” 掀翻。
“得让他们亲眼看看,‘格物’不是玩物。” 朱允炆望着天边渐沉的暮色,眼底浮出一丝决断。他要一场能震碎偏见的 “演示”,让那些顽固的头脑,在实打实的成果面前哑口无言。
三日后的经筵设在文华殿偏厅,檀香混着墨香飘在空气中。朱元璋坐在铺着软垫的楠木椅上,手里摩挲着青瓷茶盏,听户部尚书汇报完营造司的用度,忽然叹了句:“允炆这孩子,倒会找钱,就是……”
话没说完,却被一旁的翰林学士刘景年接了话头。这位满头白发的老臣往前挪了挪,躬身道:“陛下,太孙聪慧过人,只是近来过于沉溺匠作。圣贤之道在修身治国,而非烧陶炼石,还望陛下引他归正途。”
这话正戳中朱元璋心底的疑虑 —— 他既欣慰孙子能为朝廷创收,又怕这 “生财之道” 走偏了方向,落个 “重利轻义” 的名声。他抬眼看向侍立在侧的朱允炆,眼神里带着几分探询。
朱允炆知道,火候到了。他上前一步,袍角轻扫地面,躬身时声音平稳却有力:“皇祖父,刘先生所言,孙儿记在心里。只是孙儿近日钻研格物之学,倒得了个新鲜法子 —— 能将寻常砂石,炼成晶莹剔透的‘琉璃’。这物件不仅好看,更能印证‘格物致知’的圣贤训诫。孙儿恳请在宫中设一小宴,当面演示,请皇祖父与诸位先生品鉴。”
“砂石变琉璃?” 朱元璋的手指猛地顿住,茶盏盖磕在杯沿,发出一声轻响。他见过西域进贡的琉璃,色彩虽艳,却浑浊不堪,且价比黄金。若真能从砂石里炼出来……
刘景年皱着眉,刚要开口质疑,却见朱元璋已直起身:“好,那就三日后,在临水轩设宴。”
三日后的傍晚,月色刚爬上宫墙,临水轩就亮了起来。
这处轩阁依湖而建,木质廊柱探进水里,檐角挂着的宫灯映在湖面,碎成满池的暖黄光斑。阁内中央搭着个半人高的窑炉,黑铁外壳泛着冷光,旁边的木桌上摆着一堆东西:雪白的石英砂、青灰色的石灰石、还有几个早已烧好的琉璃器 —— 三只无色透明的杯子,一盏造型素雅的灯罩,在灯光下透着莹润的光。
受邀的人陆续到齐。朱元璋坐在主位,身后立着贴身太监;刘景年和几位老翰林坐在左侧,脸色多半带着 “看太孙胡闹” 的冷淡;右侧则是李景隆等勋贵,眼神里满是好奇,时不时瞟向那堆砂石。
“太孙来了!” 随着太监的通报,朱允炆快步走进来。他没穿常服,而是换了身短打,青色布衫紧束着袖口,裤脚扎在靴子里,显得利落又精神。
这模样一出现,刘景年的眉头就拧成了麻花,低声对身旁的同僚嘀咕:“哪有皇孙穿得像个工匠的?成何体统。”
朱元璋却没在意这些,他目光落在朱允炆身上,抬手道:“开始吧。”
朱允炆走到窑炉前,先伸手摸了摸炉壁,随即拿起木桌上的石英砂和石灰石,按比例倒进一个陶制坩埚里。“诸位请看,” 他举起坩埚,对着灯光晃了晃,“这里面是寻常砂石,只是按特定比例搭配。琉璃的成败,一半在配方,一半在火候,就像炼丹,差一分都不成。”
说着,他将坩埚放进窑炉,关上炉门,又转动旁边的风箱。风箱 “呼嗒呼嗒” 地响,炉口渐渐透出红光,先是淡红,再是橙红,最后变成耀眼的赤金色,连周围的空气都仿佛热了起来。
朱允炆一边拉风箱,一边缓缓解释:“天地间的万物,都有自己的性子。砂石性硬,却怕烈火;纯碱性烈,能融硬物。咱顺着它们的性子来,就能让硬的变软,散的变整 —— 这就是格物的道理。”
刘景年坐在那里,原本微阖的眼睛慢慢睁开。他虽不信 “砂石变琉璃”,但朱允炆说的 “顺物性”,倒和儒家 “顺势而为” 的道理隐隐相合,让他一时找不出反驳的话。
半个时辰后,朱允炆停了风箱,打开炉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众人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他用长铁钳夹出坩埚,里面的砂石早已变成了橙红色的粘稠液体,像一团熔化的琥珀,在灯光下泛着灼热的光。
“接下来,就是塑形了。” 朱允炆拿起一根长长的铁管,对准坩埚里的琉璃液,轻轻一吹 —— 那团液体竟顺着铁管慢慢鼓起来,变成一个小小的气泡。他手腕微转,铁管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气泡跟着拉伸、旋转,渐渐变成了一个碗的形状。
动作虽不如老工匠娴熟,却透着一种掌控力。李景隆看得眼睛都直了,悄悄攥紧了锦袍下摆:他见过不少奇珍异宝,却从没见过这样 “从火里捏出来” 的透亮物件。
待琉璃碗的形状定了,朱允炆将它放进旁边的退火窑,又盖上盖子:“得让它慢慢凉透,不然会裂开。”
此时阁内早已没了先前的冷淡,连刘景年都往前凑了凑,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退火窑,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胡须。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朱允炆打开退火窑,取出了那只琉璃碗。
碗壁薄而均匀,通体透明,拿着它对着灯光,连对面朱元璋的龙纹衣料都看得一清二楚,连一丝气泡都没有。相比之下,宫中珍藏的那些琉璃器,倒像蒙了层雾的镜子。
朱允炆将碗递到朱元璋面前:“皇祖父请看,这就是砂石炼出来的琉璃。寻常琉璃含杂质,所以浑浊;孙儿的法子,就是去了杂质,留了纯净。”
朱元璋接过碗,指尖触到琉璃壁,只觉得冰凉光滑。他对着月光晃了晃,碗里映出的月影清晰得能看见月轮上的阴影,不由得赞叹出声:“好东西!比西域的强多了。”
朱允炆又拿起那盏琉璃灯罩,走到事先备好的油灯旁,将灯罩罩在灯芯上,再点燃火。
刹那间,原本昏黄的灯光像是被收拢了一般,透过琉璃罩,变成了一束明亮而稳定的光,不仅照亮了整个轩阁,连廊柱上雕刻的缠枝纹都看得清清楚楚。先前用纱罩时的昏暗朦胧,此刻竟显得格外局促。
“诸位请看,” 朱允炆站在灯光下,声音清朗如月光,“光明本就藏在火里,可若没有好的灯罩,火再旺,光也散了。格物之学,就是研究怎么让‘器’配得上‘用’—— 小到一盏灯,能让光更亮;大到一国之政,能让百姓更安。若是连砂石为何能变琉璃都不懂,连水流为何能灌溉都不明,只空谈仁义道德,岂不是像没有根的树,没有源的水?”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刘景年,语气里带着尊重,却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刘先生担心孙儿沉溺匠作,孙儿明白。可《大学》里说‘致知在格物’,孙儿做的,不过是顺着圣贤的路走 —— 格砂石之理,致琉璃之知;格民生之理,致治国之知。这难道不是圣贤之道吗?”
刘景年张了张嘴,想反驳,却看着那盏明亮的琉璃灯,又看着朱元璋手中的琉璃碗,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缓缓低下头:“太孙所言,老夫…… 受教了。”
这话一出,阁内顿时安静下来。连李景隆都挺直了腰杆,看向朱允炆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敬畏 —— 这哪里是 “玩物丧志”,分明是 “以物明志” 啊!
朱元璋放下琉璃碗,目光落在朱允炆身上,眼神复杂得很。有欣慰,有赞叹,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郑重 —— 这个孙子,不仅能挣钱,还能把 “格物” 的道理说得让老翰林心服口服,这份能力,远超他的预期。
他拿起桌上那块最大的平板琉璃,对着窗外的月色看了半晌,忽然开口:“若是把这东西镶在宫殿的窗棂上,白天不用点烛,殿里也能亮堂起来,能省多少灯油?”
朱允炆躬身答道:“回皇祖父,这琉璃的原料遍地都是,工艺也能教给营造司的工匠。等工匠们熟练了,就能设坊量产。不仅能装在宫里,还能卖给民间的商户;若是做得精致些,还能作为大明的特产,卖到海外去,再赚些白银回来。”
“好!好一个‘学以致用’!” 朱元璋猛地一拍桌案,声音里满是振奋,“允炆,你做得好!”
这一声 “好”,像定音鼓一样,敲在了每个人的心里。
那天夜里的临水轩,琉璃灯亮到了三更天。消息像长了翅膀,第二天一早就飞出了宫门。朝野上下都炸了锅 —— 有人说太孙能 “点石成金”,有人捧着《大学》研究 “格物致知”,连先前弹劾过营造司的御史,都悄悄改了口风,说 “格物之学,亦属圣贤之道”。
没人再把 “格物” 当玩笑,也没人再轻视 “匠作之术”。因为那天夜里,临水轩的琉璃光,不仅照亮了朱元璋的眼睛,更像一颗星火,落在了洪武朝的土地上。
往后再有人提起 “琉璃之夜”,总会说:那夜的光,不是灯的光,是知识的光 —— 是能让砂石变琉璃,能让蒙昧变清明的,实实在在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