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的金砖被雨水浸得发亮,檐角龙首排水口淌下的珠帘撞在汉白玉台基上,溅起的水声竟比殿内呼吸更清晰。十三根沥粉贴金蟠龙柱如沉默的巨人,柱顶藻井里的蟠龙垂首下望,宝珠似要坠进御阶前那片凝住的空气里。
朱允炆的皂靴踩过金砖缝里的湿痕,殿内数十道目光立刻织成密网 —— 工部尚书秦逵的审视藏在虬髯后,兵部尚书的靴尖在袍摆下轻叩,最刺人的是翰林院编修们眼底那抹 书生论政 的轻蔑。
一声,朱元璋将绢帛图纸掷在御案上,明黄龙袍扫过案头的铜鹤香薰:允炆,这
分区导流、蓄排结合 ,朕要听实在的。燕雀湖填成的皇城根泡了三日,你若只说些
顺势而为
的空话...... 龙椅扶手被指节叩得咚咚响,朕便让你去积水里抄十遍《河防一览》。
这话让殿角几个老臣暗笑 —— 谁不知皇孙自幼体弱,前日还因冒雨看水患咳了半宿。
朱允炆却上前半步,袍袖扫过金砖上的水迹:皇祖父,诸公,旧法治水如堵决口,孙儿之法如梳脉络。 他俯身拾起太监递来的玉圭,靴尖在金砖上划出第一道弧线,应天府地势西低东高,秦淮河支脉如乱麻,城西响水沟、灯盏沟早已淤塞,积水只能往皇城东南角涌 —— 那里本就是燕雀湖遗洼,填湖造宫时未设暗渠,自然成泽国。
秦逵的喉结动了动。去年汛期,正是他带着水工疏通响水沟未果,反被塌泥埋了三把铁锹。
第一步当勘舆定脉。 朱允炆玉圭转而指向东侧,孙儿制了
水准器 ,以桐油密封木槽,内置浮木标尺,三尺之内高差立现。再遣水工冒雨观水痕,三日可绘全城水势图。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工部侍郎,前日暴雨,孙儿亲见西华门外民宅积水沿墙根流往灯盏沟,只消打通五十步暗渠,便可引入杨吴城濠,这比加高堤防省十倍工力。
荒唐!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工部水司主事周瑞出列,官帽上的水珠滴在金砖上,殿下可知灯盏沟连通三坊民居?拆墙挖渠需动百户祖坟,民怨沸腾谁来担责?
这质问戳中要害,殿内顿时起了窃窃私语。朱允炆却笑了,玉圭在地上点出第二道线:周主事忘了《诸司职掌》载
水司掌沟渠疏浚,凡民居阻水者,许借地三尺
他指尖划过两条平行线,明渠宽三尺、深一尺,沿民宅后墙开挖,无需拆屋动坟。所用物料不过锹镐箩筐,调用五城兵马司的辅兵便可,不需劳烦民夫。
周瑞面红耳赤地退了回去。秦逵悄悄直了直腰,目光里多了几分郑重。
至于蓄排结合...... 朱允炆转身望向御座,玉圭指向皇城东南,那里本是燕雀湖旧塘,只需筑三尺矮堤,便可容三千石积水。再将光禄寺废弃冰窖改造为暗塘,雨时蓄水,晴时用风车排入秦淮河。 他抬手比出脉络交错的模样,这便如人身:主干河道是动脉,支渠是络脉,蓄水区是脾肺,三者相济,何愁水患?
这话竟让武将们也听出了门道。魏国公徐辉祖摩挲着刀柄,低声对身旁的傅友德道:倒比咱们堵城门豁口的法子聪明。
朱元璋始终没说话,指尖在龙椅扶手上的蟠龙头雕刻处轻轻摩挲。直到朱允炆话音落下,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像浸了雨水的铁:五百人够不够?五日能成?
足矣! 朱允炆躬身叩首,皇城东南仅需疏通响水沟尾段、开挖两道明渠、修整三处洼地。孙儿已托秦尚书点了工部五十名老水工,再调四百辅兵分五队施工,物料由内官监从宫城修缮余料中调取,不费国库一文。
他抬起头时,鬓角的水珠恰好落在金砖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五日之后,若皇祖父登观象台俯瞰,东南隅再无积水,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若成,则可依此法梳理全城水系 —— 响水沟通上新河,灯盏沟连玄武湖,既除水患,又能通漕运、润农田,来年税赋或可增三成。
最后一句话让朱元璋眼中终于闪过亮色。他猛地直起身,龙袍下摆扫过御案下的甪端香炉,沉声道:传旨!
殿内瞬间死寂,唯有檐角的雨声仍在淅沥。
工部秦逵、内官监掌印太监即刻调派人力物料,悉听皇太孙调遣! 朱元璋的声音撞在蟠龙柱上,嗡嗡作响,五日!朕在观象台等着看结果!成,则封你为
总领京畿水利事 ,赏白金千两;败......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你便去燕雀湖底给朕挖淤泥!
孙臣领旨! 朱允炆深深叩下,额头触在冰凉的金砖上,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与殿外雨声交织在一起。
起身时,他瞥见秦逵正朝自己拱手,周瑞的脸色虽仍难看,却也垂手立在班中。朱元璋已转回御座,指尖不再敲击扶手,转而凝视着藻井里的蟠龙,仿佛在那龙口中的宝珠里,看见了积水退去的皇城。
朱允炆握紧了袖中的图纸,指节微微发白。他知道,奉天殿的问对只是开始 —— 明日开工,既要应付工部老吏的刁难,又要安抚施工扰民的民怨,这五日,才是真正的硬仗。
檐角的龙首仍在吐水,细密的雨丝中,仿佛已能看见五日后天晴的晨光,正照在清冽的沟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