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西山的残寒没褪尽,石缝里还嵌着昨夜的霜,风一吹,就往人衣领里钻。可讲武堂库房的暖意早漫过门槛,把霜气烘得软趴趴的 —— 二十来个军官围着沙盘,争论声像滚沸的铜水,裹着炭笔划过羊皮纸的 “沙沙” 响,算尺敲在等高线模型上的轻响,倒像淬在铜水里的冰粒,撞出满室务实的脆响。
“宣府到阳原驿走黑松林那条岔路,粮草能省两成,但坡陡,得加十个民夫!”
“加民夫就得多带口粮,算下来跟走官道没差!不如走河湾,能用船运一段,快还省力气!”
回廊的桐木栏杆被晨露浸得发潮,朱祁镇负手立在那儿,指腹无意识地磨着栏杆上细密的木纹。听着里头从 “阵型疏密” 聊到 “民夫口粮”,他嘴角勾了点浅笑 —— 这些拿惯了刀剑的人,总算把 “打仗先算后勤” 的理儿揣进了心里。他撒下的 “格物致知” 种子,正顺着沙盘的纹路,往战争艺术的根里扎。
可大明这架马车沉得很,光靠军官们钻战术细枝末节不够。他这位 “总工程师” 得搭架子:一张裹住帝国筋脉的物流网,再织一张听遍天下动静的信息网。指尖掐灭栏杆上的霜花,他转身往东暖阁走,靴底踩在青砖上,步子稳得没半点虚浮,像在踩实每一步布局。
推开东暖阁的门,羊脂玉灯的柔光涌出来,把紫檀木大案上的简图照得透亮。北疆的宣府、大同,南国的广州、泉州,西陲的西安、成都,一个个 “四海车马行” 的节点用朱砂点着,像撒在大明版图上的星子,隐约能看出将来信息奔涌的路子 —— 从边镇的军粮到江南的丝绸,从工坊的铁料到驿站的消息,都得顺着这些红点流。
王瑾垂手站在案边,静得像案上的镇纸,连呼吸都收得极轻。见朱祁镇进来,他才缓声道:“皇爷,‘四海车马行’三十七处枢纽都妥了,借皇家商会旧货栈扩建的,明面上货运已铺开,暗里的信息道儿,跟着车马走通了头。”
朱祁镇的指尖顺着朱砂画的官道滑过去,到 “大同” 二字时顿住,轻轻一点。这里是边军粮草和军工作坊铁料的碰头地,也是他早觉出不对劲的地方 —— 前阵子内厂报上来,军工作坊的铜锭总少斤两,像被人偷偷剜了肉。
“阳原驿那边,有动静吗?” 他声音平得像案上的宣纸,眼神却利得能戳破纸背,直盯那个让他记挂的地名。
王瑾腰身又往下沉了沉,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了攥袖角:“回皇爷,刘达家的仆役,三日前又去了‘兴顺铜铁行’。空手进去,待了一炷香,出来攥着牛皮信封,走得急,脸绷得像拉满的弓。内厂的人没惊动他,信抄了一份,您过目。” 说着递上叠得齐整的薄纸。
朱祁镇展开纸,目光扫得飞快,像鹰隼掠地。信上写的是 “催山货尾款”“秋汛误途”,可落款日期跟秋汛差了五日 —— 那时候秋汛早过了;更扎眼的是 “老坑料需尽快清账”,这三个字是内厂从商贩嘴里撬出来的黑话,专指掺了废铁的劣质铜锭!
“老坑料……” 他捏着信纸的指节渐渐泛青,纸角被捏出几道死褶,“敢把黑话写在纸上,要么蠢,要么觉得靠山能遮天。” 抬手把信纸凑到烛火边,橘红焰舌一下舔住纸角,墨迹在火里蜷成黑蝶,眨眼化成铜盘里带焦味的灰。“接着盯,铜料进工坊后,熔在哪道工序、经手谁、记哪本账,查得明明白白。”
“奴婢省得。” 王瑾又补了句,“四海车马行大同分行,借着商会交情接了工坊废料运输,虽碰不到核心用料,却能自由进出外围,跟杂役、库管搭话,方便盯梢。”
“做得好。” 朱祁镇点头,指尖在 “大同” 的朱砂点上敲了敲,“物流里藏的情报多了 —— 车夫能听见驿站闲话,账房能看物料流水,这些都是官场文书上没有的活信息。让赵敬把生意做扎实,货运比别家快,仓储比别家稳,让工坊离了他就不方便,手脚别露破绽。”
“赵敬是奴婢挑的,北直隶走镖二十年,眼亮心细。前阵子大同府衙想卡他的货,他三言两语就解了围,没起波澜。” 王瑾语气里多了几分笃定。
朱祁镇却皱了眉:“就是信息传得太慢。大同到京城,快马得三天,军情商机转眼就变,三天能误大事。”
王瑾面露难色:“走朝廷驿传更慢,勘合关防层层卡。”
“驿传的毛病朕清楚。” 朱祁镇走到窗边,推开条缝,初冬寒气裹着夜露钻进来,吹得他鬓角发丝晃了晃。望着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他忽然道:“先编套密码本,常用情报编数字代码 ——‘铜料有问题’编‘禾三’,‘工匠不对劲’编‘工七’,‘边关告急’编‘烽九’,文书能短一半,传递也快。”
他转过身,眼底闪着锐光:“再在京城、大同、宣府这些地方建鸽舍,选江南雨点鸽,翅膀宽耐飞。先在玉泉山试养,每天训它们认路,从玉泉山到通州,再到密云,一点点拉长距离。”
“信鸽?” 王瑾眼睛亮了亮,又谨慎道,“前朝用过,可容易被鹰隼啄,还可能被截……”
“所以要练、要织网、要防。” 朱祁镇语气里带着工程师般的较真,“鸽舍得建在高处,大同钟楼旁、京城报国寺塔下,派内厂可靠的人守着,每天查鸽子羽毛有没有异样。脚环刻暗纹,正面‘海’,反面‘马’,不是自己人认不出。信开头得有暗语,比如‘秋禾熟’,对不上就烧信,绝不能出岔子。”
他盯着王瑾:“这事你亲自抓,找世代养鸽的老手,先在京畿试,成熟了再往边镇推。记住,鸽信只传代码预警,详细报告还得靠快马,别混了。”
“奴婢遵旨!” 王瑾躬身要退,却被朱祁镇叫住。
“车马行别着急扩张,先把三十七处节点做扎实。内厂暗探盯紧大同一线,线索别断。明线暗线拧成一股绳,朕要大明没藏污纳垢的地方!” 朱祁镇的声音不算高,却在暖阁里撞得人耳朵发沉。
王瑾退出去后,暖阁只剩烛火 “噼啪” 爆火星。朱祁镇指尖拂过朱砂点,想起前世学的 “供应链管理”“信息节点”—— 这些如今都成了他织网的梭子。经济是国本,信息和物流是淌在国本里的血,血流通畅了,资源和消息才能送到帝国每一寸地方。
大同的夜比京城沉,军工作坊的烟囱早不冒烟了,只有四海车马行的账房还亮着灯。赵敬屏退了左右,独自对着油灯,眉头拧成疙瘩。他面前摊着几张纸:某日力夫抱怨 “这铜料沉得怪”,库房老吏醉酒嘟囔 “印子倒鲜亮”,还有几片从废渣堆里夹带出来的碎铜。
他拈起一片碎铜,就着昏黄灯光端详。外层铜色泛着正常的赤红,可断裂处露着灰黑,指甲轻轻一刮,细渣簌簌掉在灯盏里,火星子跳了一下。前儿内厂传过 “比重验铜法”,他找了块同体积的精铜比了比,这碎片竟轻了三分 —— 果然是掺了废铁的劣料!
“这帮蛀虫,胆也太大了。” 赵敬咬着牙,把碎铜小心收进木盒,提笔在纸上写密码。他用的是皇爷定的格式,“碎铜片见灰黑” 编 “铜九”,“工匠挥霍” 编 “工三”,短短几行字,凝着大同工坊的黑幕。写毕,他用刻着 “北狼” 的火漆封缄,唤来心腹:“按甲号路线送京,换马不换人,务必尽快交到王公公手里。”
心腹把密信贴身藏好,身影迅速融入夜色。赵敬走到窗边,望着工坊方向,眼里有忧色,更有决然 —— 皇爷把大同这节点交给他,他绝不能辜负。就算这水再浑,也得替皇爷蹚出条路来。
工坊里,那三个管冶炼的工匠还不知道自己露了马脚。前儿他们在 “醉仙楼” 挥霍,点了陈年好酒,给歌姬的金钗上还刻着 “兴顺” 的小印 —— 那是铜行老板送的 “谢礼”。他们以为把劣铜切碎掺进好料里,再算成 “冶炼损耗”,就能把账平了,却没料到车夫的闲话、账房的记录、废渣堆里的碎铜,早把他们的尾巴露了出来。
两日后的深夜,快马裹着风尘冲进京城,密信以最快速度送进暖阁。朱祁镇还在批阅漕运奏章,见王瑾进来,立刻放下朱笔。
“皇爷,大同急信,赵敬的。” 王瑾声音带着急促,递上密信。
朱祁镇拆开火漆,转译后的文字映入眼帘:“碎铜片外层精铜、内藏灰黑,工匠持‘兴顺’金钗挥霍,与仆役传信‘老坑料’吻合。” 他脸上的倦意一扫而空,眼神冷得像冰:“人证、物证、手法都齐了,这条线算攥住了。”
他站起身,在暖阁里踱了几步,烛火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告诉赵敬,继续查 —— 那三个工匠跟兴顺铜行怎么勾连的?赃银怎么分的?工坊里还有谁是同党?都查清楚。”
“要不要让大同府衙去查账,敲敲山震虎?” 王瑾问。
“不必。” 朱祁镇嘴角勾起冷硬的弧度,“让他们接着贪,贪得越多,将来摔得越重。刘达只是小鱼,胡濙树大根深,没铁证动不了他。咱们得把这条线上的蛀虫全摸清,再一网打尽。”
他回到案前,提起朱笔,在 “大同” 的朱砂点旁画了个三角 —— 那是确认线索的记号,像猎人扣住了猎物的踪迹。“等讲武堂的‘军械验收’课备好,这批劣铜就是最好的教材。朕要让军官们看看,他们麾下将士的性命,是怎么被这些蛀虫当草芥的。”
王瑾躬身应下,退了出去。暖阁里又静了,朱祁镇望着跳动的烛火,心里亮得跟明镜似的 —— 他播下的两颗种子,一颗是讲武堂军官手里的算尺,一颗是这遍布天下的车马行与信鸽网。假以时日,这两颗种子定会破土成林,把罩在大明头上的乌云全戳破。
窗外的夜更浓了,巡夜兵卒的脚步声和刁斗的沉响,成了黑暗里唯一的律动。可暖阁里的朱笔、大同账房的油灯、信鸽翅膀划破夜空的风声,都在诉说着一场无声的仗 —— 情报网已经初啼,接下来,便是收网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