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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工程局的窑口,刚飘起过初代水泥的灰雾,却没留住半分喜悦的暖意。空气像被窑火烤过的铁块,沉得能攥出火星,每个工匠的目光都钉在新砌的立窑上,连呼吸都放轻了半分。

朱祁镇(李辰)站在窑边的土坡上,指尖捻着一点冷却的水泥粉末 —— 他比谁都清楚,实验室里的 “能成”,到规模化生产的 “稳定”,中间隔着的是比窑壁还厚的 “工艺关”,这关,没那么好闯。

果然,第三日清晨,那盆掺着冰碴的冷水,就顺着窑口浇了下来。

新立窑比实验窑大了五倍,像头蹲在地上的灰兽,吞进去的石灰石、黏土、铁矿粉堆成了小丘,连风都带着石粉的粗粝感。

赵铁柱守在窑口三天没合眼,布满老茧的手攥着炭条,指节泛白,炭条在记录板上划出的痕迹都带着颤 —— 不是怕,是盼,盼着这窑 “神石” 能撑起皇上说的 “万里通途”。

他花白的须发被热浪燎得打卷,贴在满是汗珠的额头上,眼里的红血丝像要燃起来,死死盯着窑口的火色。

“轮班的都精神点!出窑前温度不能降!” 他吼了一声,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工匠们赶紧应和,添柴的添柴,鼓风的鼓风,窑火 “噼啪” 响着,映得每个人脸上都红彤彤的,连影子都像是被烧得发颤。

可当窑门被撬开,熟料 “哗啦” 倒出来的瞬间,所有声音都掐断了。

哪有半分灰黑如铁的模样?全是些松垮垮的碎块,有的泛着土黄,有的粘成丑陋的瘤子,表面还挂着未烧透的石灰石颗粒。

赵铁柱冲上去,不顾熟料还烫得冒烟,伸手就抓 —— 指尖刚碰到,那 “石头” 就碎了,粉末簌簌落在地上,混着一股刺鼻的酸味,直钻鼻腔。

“怎么会…… 怎么能这样!” 他声音发颤,抓着碎块的手不停抖,粉末从指缝漏下来,落在满是灰烬的地上,砸出细小的坑。

周围的工匠们鸦雀无声,刚才还亮着的眼神,瞬间蒙上了一层灰。

有人偷偷抬眼看向土坡上的年轻帝王,肩膀下意识地缩了缩 —— 这可是皇上亲自盯着的活儿,搞砸了,龙颜大怒是轻的,怕是整个工程局都要受牵连。

朱祁镇却没动怒。他走下土坡,脚步不快,却带着一种稳劲,走到赵铁柱身边,从他手里接过一块还带着余温的碎料。

指尖捻了捻,粗粝的质感蹭过皮肤,再凑到鼻尖闻了闻,那股酸味里还掺着点未反应的黏土气息。

“窑温没匀。”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把细刀,精准地剖开了问题,“中心烧过了,边缘没烧透。原料混得也粗,颗粒太大,反应不彻底。”

每说一句,赵铁柱的脸就白一分。这些话,皇上前几天反复叮嘱过,他还拍着胸脯保证 “绝不出错”,可现在……

他只觉得胸口堵得慌,像被窑火烤着似的。“噗通” 一声,他跪倒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在满是灰的地面上,“皇上!臣无能!臣没看好窑温,没盯紧原料……

臣有负圣恩啊!”

“起来。” 朱祁镇的声音还是平稳的,他弯腰,伸手把赵铁柱扶了一把,指尖碰到老工匠的胳膊,能感觉到他在发抖。“失败早料到了。要是规模化一次就成,那不是做事,是撞大运。”

说着,他蹲下身,在那堆废料里翻拣起来。

手指拨开碎块,把不同样子的熟料分开放:“你看这块,融成瘤子了,是局部温度太高;这块全是粉,是烧得不够;还有这块,裂了缝,是冷得太快,里面应力没散。”

他拿起那块带裂纹的熟料,递到赵铁柱面前,“这些不是废料,是路标 —— 告诉我们哪条路走不通,下次就绕开。”

工匠们原本都低着头,听着这话,慢慢围了过来。

有人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些分好的熟料,又看了看皇上专注的侧脸 —— 皇上没骂,没罚,还蹲在地上跟他们一起找原因,那点惶恐和沮丧,不知不觉就散了些。

赵铁柱抹了把脸,煤灰混着眼泪在脸上画出几道黑痕,他看着朱祁镇手里的熟料,声音哽咽:“皇上…… 您不怪臣?”

“怪什么?” 朱祁镇直起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从年轻工匠到白发老手,“咱们走的是没人走过的路,路上有石头绊倒,很正常。重要的是绊倒了之后,要看看石头长什么样,下次怎么躲。”

他拍了拍赵铁柱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把这些熟料都标好,哪块出自窑的哪个位置,当时的温度、投料量,全记下来。这是咱们用银子和汗换的‘教训册’,比成功的样品还金贵。”

“教训册……” 赵铁柱念叨着,眼里慢慢有了光。

他重重点头,声音虽哑,却透着坚定:“臣记住了!皇上放心,臣就是熬瞎这双眼睛,也得把这‘教训册’啃透,下次一定把好水泥烧出来!”

接下来的日子,西苑工程局的库房成了 “攻关场”。那堆失败的熟料被分成了几大堆,每堆前都立着块木牌,用炭笔写着 “窑中心区域,温度过高”“窑壁附近,反应不完全”,旁边还堆着写满数字的桑皮纸 —— 那是每天记录的窑温、投料量、鼓风时间。

朱祁镇几乎扎在了这里。他脱了龙袍,换了身粗布短打,袖口挽到胳膊肘,手里攥着炭笔,完全不像个帝王,倒像个跟手艺死磕的老工匠。

赵铁柱和几个核心工匠围在他身边,看着他在纸上画来画去,眼里满是佩服。

“温度得测准。” 朱祁镇拿起一根细瓷管,管里装着些硝石和硫磺的混合物,“这东西到了特定温度会变颜色,咱们把瓷管插进窑里不同位置,比如中心、中间、边缘,烧半个时辰就拔出来看。红色是温度够,黄色是差

一点,白色就是没烧到 —— 记下来,下次就知道哪里该添柴,哪里该减风。” 他在瓷管上划了三道刻度,又在纸上画了个简易的窑剖面图,把瓷管该插的位置标得清清楚楚。

原料混合也是个难题。之前工匠们用手翻拌,不仅累,还混不均匀。朱祁镇让人找了块大青石,凿出

一个圆形凹槽,中间架上木轴,轴上钉着交错的铁齿。“推着木轴转,铁齿能把原料搅碎搅匀,比人手快

三倍,颗粒也不会结块。” 他亲自推着木轴试了试,铁齿划过石槽,发出 “咯吱咯吱” 的响,原本还带着小疙瘩的石灰石和黏土,渐渐变成了均匀的灰黄色,抓一把在手里,松散得能从指缝漏下去。

“关键在‘稳’。” 朱祁镇把炭笔往桌上一放,指着纸上的数字,“原料配比要稳,今天是三份石灰石、一份黏土,明天就不能变;混合要稳,每次搅够一百圈,不能多也不能少;窑温要稳,从点火到出窑,温度要像走台阶似的,一步一步升,一步一步降。哪步不稳,最后出来的就是废料。”

他拿起一块桑皮纸,上面画着搭积木的图案:“就像搭房子,每块积木大小、形状都一样,搭出来的房子才不会歪。咱们的工序,就得像积木一样,每个环节都定死,重复一百次,结果都得一样。”

工匠们似懂非懂,但 “稳” 和 “定死” 这两个词,像钉子一样钉进了心里。赵铁柱拿着朱祁镇画的搅拌工具图,转身就找铁匠去了,嘴里还念叨着:“一百圈,不能多不能少……”

可就在这股攻关的热乎气里,一道阴风,悄悄吹进了工程局的角落。

黄昏时分,库房外的阴影里,王瑾像片贴在墙上的墨纸。他穿着一身灰布衣服,脸上沾着土,脚踩在碎石路上,没发出半点声响。先侧耳听了听库房里的动静 —— 只有炭笔划过桑皮纸的 “沙沙” 声,才轻轻推开门,脚步轻得像风吹过草叶。

朱祁镇从一堆纸上抬起头,看到王瑾的瞬间,眼神顿了顿 —— 王瑾没带符号册,手里只攥着个小布包,脸色比平时更沉,这是有事。他不动声色地走到窗边,夕阳的光斜斜照进来,刚好落在王瑾手里的布包上。

王瑾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小撮黄土。土看着普通,可仔细看,能看到里面混着些亮晶晶的白色小颗粒,像撒了把碎盐。

朱祁镇用指尖沾了一点,捻了捻 —— 颗粒有点滑,还带着点涩味,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淡淡的碱味飘了过来。“是碱?从哪来的?”

王瑾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一张粗纸,铺在桌上。纸上用炭笔画了个简易的仓库,仓库门口有几个小人,正搬着标着 “官” 字的麻袋。其中

一个麻袋破了个小口,洒出来的粉末旁,画着个小箭头,指向那些亮晶晶的颗粒。

纸的下方,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官印,旁边是个 “李” 字小人,正把一锭银子推给一个戴吏员帽的小人。

不用多解释,信息全懂了。

“工部物料库,李茂山的人,买通库吏,在黏土里掺了碱?” 朱祁镇的声音沉了下去,像结了冰的水,指尖捏着那撮黄土,力道不自觉地加重,白色颗粒被捏碎,碱味更浓了些。

王瑾重重点头,手指在 “碱” 颗粒上重重一点,又做了个 “倾倒” 的动作,最后画了个叉 —— 意思是这东西毁了水泥。

朱祁镇瞬间想通了。

碱性物质掺进黏土,会打乱水泥的化学反应,要么凝结不硬,要么直接裂成碎块。

这次规模化失败,有工艺不熟的原因,但这掺了碱的黏土,无疑是往火里泼了瓢油,那些反应异常的熟料,说不定就是这东西搞的鬼!

“断不了蜂窝煤的路,就来刨水泥的根。”

朱祁镇冷笑一声,声音里带着锐利的冷意,“李茂山背后的人,是铁了心要拦着新东西起来,怕砸了他们的饭碗。”

他看向王瑾,眼神像刀一样亮:“查清楚,除了黏土,石灰石、煤、铁矿粉有没有被动手脚?从矿上到库房,运输、仓储,每个环节都要盯紧。让车马行的人跟着原料车,丐帮的兄弟也多派些,盯着物料库的动静。”

王瑾眼中寒光一闪,用力颔首。他用手语比划了几下 —— 已经加了人手,盯着所有原料渠道,还在查这批掺碱黏土的来源,想找到李茂山的人动手的证据。

朱祁镇点了点头,看着桌上那撮黄土,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明着斗不过,就来阴的,这招够损,但也让他更清楚:暗处的敌人,比工艺难关更难缠。

夜色渐深,库房里只剩下朱祁镇一个人。窗外的工地上,零星的灯火忽明忽暗,那是工匠们在检修立窑,为下次烧制做准备。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窑灰的味道,吹得桌上的桑皮纸轻轻晃。

他站在窗前,望着那些灯火,心里像翻着浪。技术上的难题,他不怕 —— 温度不均就改进测温,混合不匀就做新工具,只要一点一点试,总能找到办法。可人心的鬼,防不胜防。这次是掺碱,下次呢?会不会收买工匠,在窑里动手脚?会不会在水泥用的时候搞破坏,让房子塌、路裂,坏了水泥的名声?

李茂山,还有他背后的王振残余势力,就像藏在暗处的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吐信子。

“想拖我的进度?” 朱祁镇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没那么容易。”

他转身回到桌前,铺开一张新的桑皮纸,炭笔在纸上划过,发出 “沙沙” 的响。

这次,他画的不是窑的剖面图,而是一张 “原料路线图”:从石灰石矿开始,画了辆马车,标上 “车马行盯防”;到了物料库,画了个叉,旁边写着 “领料前抽检”;再到搅拌环节,画了个铁齿工具,标上 “专人操作”;最后到立窑,画了个眼睛,标上 “轮班值守,记录每一刻温度”。每个环节旁,都画了个小圆圈,那是他定的 “岗哨”。

他要建一套 “管原料” 的规矩,用制度把每个环节锁死,让暗处的手伸不进来。同时,他也明白,光防不够,得主动出击 —— 对李茂山的清算,必须加快。这条毒蛇不除,麻烦只会越来越多,他的工业计划,也没法安心推进。

“王瑾。” 他朝阴影处唤了一声。

王瑾像从墨里走出来似的,悄无声息地站在桌旁。

“两件事。” 朱祁镇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锐利,

“第一,找商会的人,从民间买黏土、石灰石,开辟条不经过工部的渠道,确保核心原料安全。

第二,李茂山那边,给点动静 —— 他不是贪吗?盯着他的账册,找他的错处,让他没时间来搅水泥的事。”

王瑾眼中精光一闪,躬身领命,转身又融入了阴影,没留下半点痕迹。

朱祁镇拿起一块失败的熟料,指尖划过上面的裂纹。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熟料上,也落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他轻轻捏了捏那块熟料,碎末落在纸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下次窑火升起时,烧出来的不只是合格的水泥,更是斩向黑暗的利刃。而此刻的失败、挫折,就像利刃出炉前的淬火,只有熬过这关,刀才够硬,够利。

他看着桌上的路线图和 “教训册”,心里定了 —— 不管是工艺的坎,还是人心的鬼,

他都要跨过去。总有一天,这水泥会铺成路,砌成墙,撑起一个不一样的大明朝,而那些藏在暗处的阴风,终将被这股新生的力量,吹得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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