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琉璃瓦昨夜凝了霜,清晨的阳光洒上去,没化成往日的金浪,倒成了碎银似的颗粒 —— 风一吹,霜粒在瓦脊上滚了滚,坠下来砸在青石板上,凉得能渗进靴底。
仁寿宫配殿的修缮灰还飘在半空,宫里的目光已绕开那片狼藉,拐去了西苑。
一处闲置半载的库房院外,黑底金字的 “内府工程局” 牌子刚挂了三日,木框上的清漆还泛着亮,却没半点张扬的意思,像个揣着真本事的老工匠,不声不响等着露手艺。
揭牌仪式寒酸得让王勤都捏了把汗。
朱祁镇(李辰)只带了他和王瑾,外加三十个挑得比选御厨还严的工匠 —— 个个手上有老茧、腰间别着祖传的工具,没一个油滑混日子的。
院子扫得连落叶梗都找不着,刨子、凿子按尺寸码在墙根,像列着队的小兵;工匠们换了深蓝色号服,领口浅灰滚边衬得脸色亮了三分,往日沾着木屑煤尘的手洗得发白,看向朱祁镇的眼神里,除了皇权的敬畏,还多了点烫人的东西 —— 那是 “有主子疼、有正经活干” 的归属感,比揣着二两银子还踏实。
朱祁镇站在院心,目光扫过最前头的赵铁柱。
这老工匠腰杆挺得能抵住院角的老槐树干,指节攥着木尺发白,却藏不住指缝里的颤 —— 那是盼了半辈子的正经差事到手的激动。
“王勤把规矩嚼透了?” 少年天子的声音没裹着龙袍的架子,倒像淬了冰的铜铃,脆得能穿风,“在这里,手艺是根,规矩是纲。活儿干得好,银钱、前程我给你们挣;要是敢偷奸耍滑 ——” 他眼尾扫过院角那柄磨得锃亮的铁斧,斧刃映着霜光,“这院里的铁律,不认你是不是三十年的老工匠。”
“愿为皇上效死!” 赵铁柱的粗嗓门先炸了,震得墙根霜粒往下掉,三十个工匠跟着吼,声音撞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竟有股子少年人闯江湖的锐气。
朱祁镇没多话。他知道,嘴上的忠诚抵不过一顿饱饭,得让这群人真尝到甜头,这 “工程近卫军” 才算攥在手里。
转头给王勤、王瑾分了活:王勤管物料,大到石炭黄土的采买价,小到工匠饭里的米粒数,都得记在账本上,错一个子儿都要查;王瑾则揣着他那本磨毛边的小本子,用旁人看不懂的符号记档案 —— 谁领了多少木料,哪批炭粉磨得细,他闭着眼都能报出数,比算盘还准。
安排妥帖,朱祁镇便离了工程局。
脚刚踏出院门,他就皱了眉 —— 这局子要是只摆着空架子,宫里的风言风语、外朝的轻视很快就会卷过来,得找件实在事填进去,让所有人都瞧瞧,他这工程局不是闹着玩的。
回乾清宫时,御案上的奏章堆得快没过镇纸。
朱祁镇随手翻了几本,不是地方官报 “秋粮收了八成”,就是礼部奏 “冬至祭天需备三牲”,没半点新鲜的。直到指尖触到两份皱巴巴的奏报,才停了手。
一份是顺天府递的,字里行间透着急:“京城炭价半月涨两成,吏员哭穷,称半月俸禄仅够买三日炭”;另一份是户部的,附了张小纸条,墨迹都晕了:“城郊贫户拾碎木取暖,近日木柴亦涨,有孩童冻裂了手,哭着要炭”。
最底下压着钦天监的奏疏,墨迹还潮:“今冬雪量或超往年,严寒恐提前半月至”。
“炭……” 朱祁镇把奏报往御案上一放,走到窗边。窗外的梧桐树叶子落得只剩光秃秃的枝桠,风一吹,枝桠晃得像要断,冷意顺着窗缝钻进来,扑在脸上。他忽然想起两桩事 —— 前世在东北插队,零下三十度的夜里,煤烟呛得人直咳,炕头却只热半截;还有这具身体的记忆,宫里地龙烧着银炭,暖得能穿单衣,可胡同里张老栓家,孩子裹着破棉絮哭,张老栓抱着孩子在屋里转圈,转累了就靠在墙角,冻得嘴唇发紫。
这画面在脑子里转,转得他心口发闷。石炭虽比木炭便宜,可烧起来烟能呛死人,每年冬天都有百姓中炭毒没了命。就没个法子,让石炭烧得干净些、安全些?
念头刚冒出来,像黑夜里划亮了火柴 —— 蜂窝煤!
前世里,这东西是北方过冬的宝贝,一块能烧两小时,烟小还耐烧,做法也不算难,无非是石炭和粘土的配比,再加个带孔的模子。
只要把这两样弄明白,百姓过冬的难题就能解大半。
“王勤!” 朱祁镇转身,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连龙袍的下摆都晃了晃。
“奴才在!” 王勤刚在外头候着,听见传唤就往里跑,袍子下摆沾着的霜粒掉在金砖上,碎成了白末。
“去工程局,把赵铁柱叫来,让他带磨细的石炭粉、筛过的黄土 —— 别带石子,硌手。”
朱祁镇往前迈了两步,又补了句,“再找两个手艺好的铁匠,带上打铁的家伙,到偏殿候着。”
王勤心里犯嘀咕:石炭黄土加铁匠,难不成皇上要打铁?可他不敢问,见皇上神色急,连忙应了 “奴才这就去”,转身跑得更快,差点绊着门槛。
赵铁柱来得快,身后跟着两个年轻工匠,抬着布袋子 —— 一袋是石炭粉,黑得发亮;一袋是黄土,黄澄澄的,细得能从指缝漏下去。他一进偏殿就跪下行礼,头刚碰到金砖就抬起来,脸上带着笑:“皇上,您要的东西都带来了,石炭粉磨了三遍,黄土筛了两回,您放心。”
朱祁镇瞧着他,心里踏实了。
赵铁柱是老工匠,手巧还肯琢磨,教他做蜂窝煤最合适。
偏殿中央清出了块地方,放着张木桌,他走过去,把龙袍袖口往上挽了两折 —— 露出的手腕还带着点孩童的肉感,却没半点娇贵,抓起石炭粉就往桌上放。
“你看好了。” 他抓了把石炭粉,又抓了把黄土掺进去,黑黄混在一起,像块斑驳的石头,“石炭烧得旺,可烟大,还烧不透。加黄土有两个用:一是把石炭粘在一起,不散;二是让火慢些烧,烧得更彻底,就像灶膛留了进气口,火才旺。”
一边说,一边用手搅和。他的手指沾了黑灰,却浑不在意,只顾着揉煤泥 —— 水不能多,多了成泥汤;不能少,少了捏不成团。
揉得均匀了,捏成个拳头大的泥团,动作熟得像做了千百遍。
赵铁柱和随后赶来的铁匠都看呆了。
铁匠老刘手里还攥着个没打好的铁坯,这会儿铁坯都快凉了,他也没动,眼睛瞪得溜圆,盯着皇上手里的泥团 —— 皇上这是…… 在和泥巴?
“比例是根,错一点都不行。” 朱祁镇揉着泥团,抬头看他们,“水多了,晒了会裂;水少了,一拿就碎。具体多少石炭配多少黄土,得试,试到捏起来不沾手、不掉渣才行。”
说着,他拿起根削尖的木棍,在泥团上戳了十二个圆孔 —— 孔眼大小一样,间距也匀,像特意量过。
“皇上,您戳这些孔做啥?” 赵铁柱忍不住问,声音都有点发紧。他活了四十多年,烧炭、打铁都干过,从没见过烧炭还要戳孔的。
“通风。” 朱祁镇说得干脆,把带孔的泥团放在桌上,“有了这些孔,空气能钻进去,石炭就能烧透,烟也少,火力还旺。就像你给风箱送风,风够了,火才猛。”
这话赵铁柱听懂了,连连点头。
朱祁镇转头对铁匠说:“你们照着这个泥团的大小,打个圆形铁模子,底部留十二个圆孔,大小间距跟我戳的一样。”
老刘还没回过神,下意识地问:“皇上,这圆孔…… 真能让炭烧得旺?” 他打了半辈子铁器,只听过灶膛要留风口,没听过炭本身要留孔。
朱祁镇笑了笑,把泥团递给他:“你先打出来,咱们烧烧看,不就知道了?”
老刘连忙应了 “奴才遵旨”,和另一个铁匠在偏殿角落支起小炉子。
炭火很快烧起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撞在殿壁上,又弹回来,在安静的宫里显得格外热闹,连窗缝里的冷意都好像淡了点。
朱祁镇没管他们,继续带着赵铁柱试配比。
他让赵铁柱拿个小本子,记着每次用了多少石炭、多少黄土、加了多少水 ——“一勺石炭就记‘一’,半勺就记‘半’,别含糊”。
偏殿里飘着炭粉的黑灰,落在朱祁镇的龙袍上,像撒了把芝麻,他擦都不擦;黄土沾在手指上,黑乎乎的,他只顾着揉泥团,揉得胳膊都酸了,也没歇。
王勤在旁边候着,手里攥着干净毛巾,想上前给皇上擦脸,又怕扰了皇上,只能站着,心里直嘀咕:这蜂窝煤听着就怪,皇上怎么偏偏琢磨这个?修宫殿、管工程局多气派,哪用得着跟石炭黄土打交道?
李福安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偏殿门口,隔着门缝往里瞧。他看见小皇帝蹲在地上,手里拿着泥团,脸上黑乎乎的,像个在胡同里玩泥巴的顽童,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仁寿宫配殿让你折腾完了,又立了个工程局,太皇太后没说你,你倒越发没规矩了!寒冬腊月的,不去管朝政,反倒琢磨贱民用的炭火,真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成不了大器!
他悄悄缩回头,手指捻着袖口的绸缎 —— 王振公公最瞧不上这些 “旁门左道”,要是把皇上在偏殿 “玩泥巴” 的事告诉公公,公公肯定会劝皇上,别把心思花在没用的地方。到时候,皇上说不定还会念着他的好,往后司礼监的差事,也能多沾点光。
没多大功夫,第一个铁模子就打好了。
老刘用布垫着手,捧着热乎的模子过来,手都有点抖:“皇上,您瞧这样成吗?”
朱祁镇接过模子,翻过来一看 —— 底部的圆孔大小匀,间距也对,满意地点点头:“好,就按这个来。”
他拿起调好的煤泥,往模子里填,填得满满的,用手压实了,再拿起一块带十二个圆钉的压板,往下一压 ——“啪” 的一声,压板扣在模子上,他把模子倒过来,轻轻一磕,一个黑乎乎的扁圆柱体掉在桌上,上面整整齐齐排着十二个圆孔,真像蜂巢。
“这就是蜂窝煤。” 朱祁镇看着这块煤饼,眼里亮得更厉害,“找个通风的地方阴干,别暴晒,晒了容易裂。”
赵铁柱连忙应了,双手捧着蜂窝煤,像捧着个宝贝似的,脚步放轻,送到殿外的廊下放着 —— 那里风大,还晒不着太阳,正好阴干。
接下来的几天,朱祁镇一有空就往偏殿跑。他带着赵铁柱试了二十多种配比,做了上百个蜂窝煤胚,阴干后就拿到偏殿的小炉子里烧。
第一次烧,烟大得能把人呛出眼泪。赵铁柱咳得直捂嘴,老刘也挠着头说:“皇上,这烟比普通石炭还大,是不是孔戳多了?”
朱祁镇没慌,拿起烧裂的蜂窝煤看了看:“黄土加少了,石炭烧得太急,烟就大。下次多加点黄土,再揉匀些。”
第二次烧,烟小了,可火力弱得很,烧了半个时辰就灭了。
赵铁柱看着灭了的蜂窝煤,有点气馁:“皇上,这东西…… 是不是真不行啊?”
朱祁镇拍了拍他的肩膀,拿起炭笔在纸上记:“不是不行,是粘土多了,把火闷住了。下次少加两成粘土,再醒半个时辰 —— 就像发面,醒透了才劲道。”
第三次烧,煤饼烧到一半裂了,火星溅到赵铁柱手背上,烫得他一缩手。
可他没顾着揉手背,反倒蹲下来,扒开裂面瞅:“皇上,这里头黑一块黄一块,跟没和匀的面似的!”
朱祁镇也蹲下来,点头:“没错,就是没搅匀。石炭和粘土搅得不匀,烧的时候受热不一样,就容易裂。
下次咱们多揉一会儿,揉到看不见黄黑分明才行。”
赵铁柱听了,心里的气馁散了大半。皇上连这么细的地方都能看出来,肯定能成。
终于,试到第二十三种配比的时候,成了。
这次用的是七成石炭、三成优质粘土,加了适量的水,揉了半柱香的时间,还醒了一个时辰。
朱祁镇把蜂窝煤放进改良过的小炉子里,用引火木柴点着。
引火木柴很快烧完,蜂窝煤的圆孔里渐渐冒出橘黄色的火焰 —— 火苗不高,却稳得很,像十二支小蜡烛齐整整地燃着,没有黑烟,只有淡淡的白汽往上飘,闻着也没有石炭那种呛人的味儿。
“旺!真旺!” 老刘凑到炉子边,伸手试了试温度,热得他赶紧缩手,“比烧木炭还暖和,还没烟!”
赵铁柱看着那些稳定的火苗,激动得手都抖了,声音也发颤:“皇上,成了!真成了!” 他仿佛看到了冬天里,胡同里家家户户都摆着这样的炉子,烧着这样的蜂窝煤,孩子不用再冻裂手,大人也不用再怕中炭毒,屋里暖烘烘的,能听见孩子笑。
朱祁镇也笑了。
这笑容不是孩童得到玩具的欢喜,是工匠看到自己打的铁器成了形,是工程师看到图纸变成了实物 —— 踏实,还带着点骄傲。
他伸手靠近炉子,暖意裹着指尖,心里已经开始盘算:接下来要让工程局批量做蜂窝煤,还得设计个简单的煤炉,不能太贵,得让普通百姓买得起。
这蜂窝煤,不只是用来取暖的。
它是内府工程局做的第一件民生差事,能让百姓念着朝廷的好,也能让工程局立住脚。
更重要的是,这是他改善民生、稳固皇权的第一步 —— 百姓过得好,朝廷才能稳。
“王瑾,把这个配比和做法记下来,越细越好。”
朱祁镇对候在一旁的王瑾说。王瑾连忙掏出小本子,笔尖飞快地动着,连 “揉半柱香时间”“醒一个时辰” 都记下来,没漏一个字。
朱祁镇又看向赵铁柱:“赵师傅,工程局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批量做蜂窝煤,再设计个配套的煤炉。煤炉要简单,别太复杂,成本也得低,让老百姓买得起、用得上。”
“奴才遵旨!” 赵铁柱声音洪亮,胸口挺得笔直,眼里满是干劲 —— 他活了四十多年,终于能做件让百姓受益的大事,比赚多少银子都高兴。
可朱祁镇心里清楚,事情没这么简单。
蜂窝煤一出来,肯定会抢木炭和石炭的生意。京城里的炭商,多半跟勋贵沾着边,有的甚至是司礼监太监的外家产业,他们靠卖炭赚得盆满钵满,蜂窝煤一出来,他们的银袋子就得瘪下去,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冬日里的第一把火,能暖了百姓,也可能引火烧身。
他走到窗边,目光望向司礼监的方向,眼神沉了下来。
李福安那双躲在暗处的眼睛,像毒蛇似的,肯定已经把偏殿的事告诉王振了。蜂窝煤的秘密,怕是瞒不了多久。
“王勤。”
“奴才在。”
“你去查查,现在京城里最大的炭商是谁,背后有哪些人撑腰,每年能赚多少银子。”
朱祁镇的声音很平静,可指尖却轻轻攥紧了 —— 他倒要看看,这大明的炭商圈子里,藏着多少猫腻,那些靠垄断赚黑心钱的人,到底有多大能耐。
“奴才这就去查!” 王勤听出皇上语气里的严肃,不敢怠慢,连忙应了。
朱祁镇轻轻敲着窗棂,心里冷笑。想拿蜂窝煤做文章?想挡他的路?那就来吧。
正好让他看看,这大明的商界水有多深,那些顽固的利益集团,到底有多硬。
这蜂窝煤,他不仅要做出来,还要让它在京城里铺开,让家家户户都能用得上。
这小小的煤饼,要成为撬动那些利益集团的第一根杠杆,要成为他给大明百姓的第一份冬日温暖。
偏殿里,那块蜂窝煤还在静静地燃烧,橘黄色的火苗从圆孔里冒出来,稳定而蓬勃,像一束束小小的火把,照亮了偏殿的角落。
寒风在殿外呼啸,可殿内的暖意却越来越浓,仿佛预示着一条全新的路,正在这深宫之中,悄悄铺展开来。
而围绕着这小小的蜂窝煤的风波,已像殿外的霜气,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慢慢凝聚,等着在冬日里掀起一场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