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栓柱啐出一口带沙子的唾沫,用豁口的柴刀狠狠砍向眼前纠缠的藤蔓。加州的阳光毒辣,透过红杉巨大的树冠,依旧能把人脊背晒得滚烫。他喘着粗气,直起腰,望向不远处那片用原木和油布勉强搭起来的窝棚——大明金山据点,名字听着气派,眼下却寒酸得让他想哭。
三个月了。自从那艘巨大的“探索者号”把他们这百十号人扔在这片陌生的海岸,留下些许工具、种子和一句“为陛下开拓新土”的命令后,便消失在茫茫太平洋。留下的,是望不到边的原始森林,是听不懂话、皮肤呈古铜色的土人,是夜里不知名野兽的嚎叫,还有……无时无刻不啃噬着内心的惶恐与思乡。
他是北直隶的农民,家里遭了灾,活不下去了,才咬牙签了那“拓殖令”,想着海外或许有条活路。官老爷说这里“沃野千里,金沙遍地”。野地是真野,千里也是真千里,可那金沙……他低头看了看脚下混合着腐殖质的棕红色土壤,哪有什么金子?只有挖不完的树根,除不尽的野草。
最初的冲突来得很快。他们砍树圈地,惊动了森林里的主人。那些土人,脸上画着彩纹,手持黑曜石长矛,在一个清晨包围了据点。双方语言不通,只有警惕和敌意在空中碰撞。土人看到他们闪亮的铁器,眼中既有畏惧,也有贪婪。一次小小的摩擦,为了争夺一口水源,演变成了流血的斗殴。拓殖队仗着钢刀和一把珍贵的火铳,打退了土人,自己也伤了好几个。自那以后,据点周围总感觉有窥视的眼睛,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李栓柱被分配去尝试开垦田地。这是老本行,也是他们能否在此立足的根本。可这里的土地和北直隶完全不同,气候也怪异。撒下的麦种长得蔫头耷脑,眼看就要绝收。绝望的气氛在据点蔓延,有人开始偷偷收拾行囊,念叨着宁愿死在回程的海上,也不想烂在这鬼地方。
转机出现在一个雨天。李栓柱和两个同伴外出寻找可食用的块茎,在一片林间空地上,遇到了几个土人。双方立刻剑拔弩张。李栓柱握紧了柴刀,心脏狂跳。但这次,对方没有攻击。为首的是一个脸上皱纹如同老树皮的老者,他目光沉静,越过李栓柱他们,看向了他们身后那片长势凄惨的“麦田”。
老者缓缓走上前,无视了紧张的拓殖队员,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又指了指天空,摇了摇头。他比划着,做出麦苗枯萎的样子,然后又指向森林深处,做出挖掘和咀嚼的动作。
李栓柱愣了半天,才隐约明白过来。这老者……似乎在说,他们种的东西不对,这里不长这个,森林里有别的能吃的东西。
死马当活马医。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李栓柱跟着老者和他的族人进入了更深的丛林。他们来到一片坡地,老者用简陋的木棍开始挖掘。很快,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表皮土黄、形状不规则的块茎被刨了出来。老者用石刀切开一块,露出淡黄色的内瓤,自己先咬了一口,然后递给他。
李栓柱犹豫了一下,饥饿最终战胜了恐惧。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口感粉糯,带着点清甜。能吃!而且很顶饿!他激动得几乎要落泪。老者又指向另一种高大的植物,上面结着硕大、金灿灿的穗子。
接下来的日子,像是一场无声的交流。李栓柱带着几个人,跟着那老者——后来知道他们自称“海岸米沃克人”——学习识别这片土地。他们学会了挖掘那种被称为“地果”(土豆)的块茎,学会了采摘那金灿灿的“玉黍”(玉米),还认识了一种多汁的红果子(番茄)。作为回报,李栓柱他们教米沃克人使用铁制工具,用渔网捕鱼,甚至用一口铁锅换来了他们狩猎的鹿肉。
冲突并未完全消失,猜忌依然存在。但一种脆弱的、基于生存需求的合作关系,开始在两个截然不同的群体间建立。李栓柱发现,这些“土人”并非蛮不讲理,他们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种动植物,有着自己一套与自然共存的智慧。他们不像官老爷说的那样是未开化的野人,只是……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春去秋来,在李栓柱和同伴们开垦出的新田里,土豆和玉米长势喜人。那金灿灿的玉米穗,在阳光下确实如同金沙,是能活命的金沙!他们收获了堆积如山的土豆,尝到了酸甜的番茄。据点里终于有了久违的烟火气和希望。
这一天,海平面上出现了帆影。“探索者号”返航了!
船上下来官员,看到据点不仅没有覆灭,反而人口略有增加(有几个米沃克人好奇地在一旁观望),田地里生长着前所未见的丰收景象,惊得目瞪口呆。李栓柱被推举出来,磕磕巴巴地讲述了这大半年的经历,讲述了与土人从冲突到合作的过程,重点介绍了那几种高产得惊人的新作物。
官员们围着那堆土豆和玉米,眼睛发光。他们小心翼翼地用丝绸包裹起这些珍贵的植株和种子,如同对待真正的黄金。
临行前,李栓柱站在码头上,看着那老米沃克人站在远处的山坡上,依旧沉默地望着他们。海风吹拂着他花白的头发和简陋的麻布衣衫。李栓柱忽然觉得,这片土地或许没有地底的金沙,但它给予的、这些能让人活下去的“金沙”,或许更加珍贵。
“探索者号”缓缓驶离海岸,满载着土豆、玉米、番茄的样本,以及拓殖者们九死一生的故事。李栓柱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片开始熟悉的森林和海岸。他知道,这片名为“金山”的土地,真正的财富,或许才刚刚开始向大明展露一角。而他,一个差点饿死的北直隶农民,成了第一个亲手触摸到这“金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