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风从南边吹来,带着潮湿的气息。
左向阳从县里开会回来,脸上兴奋。他把摩托车停在瓦器厂门口,大步走进了赵铁蛋的办公室。
“铁蛋,大事!”他一屁股坐下,“省里要组织咱们参加广交会!”
“广交会?”赵铁蛋放下手里的图纸。
“广州的出口商品交易会!”左向阳拍着桌子,“全国的外贸订单都从那儿走!铁蛋,这是咱们的机会!”
赵铁蛋皱了皱眉:“咱们这小厂子,能行吗?”
“怎么不行?”左向阳压低声音,“我听说,外国人最喜欢咱们这种手工艺品。一个花瓶,能卖到几十美元!”
几十美元。赵铁蛋心里算了算,那相当于工人好几个月的工资。
“不过……”左向阳话锋一转,“县里说了,要先有人来咱们厂看看,觉得行了,才能推荐上去。”
“什么时候?”
“明天。外贸公司的宋科长,亲自来。”
第二天上午,一辆蓝色的桑塔纳开进了瓦盆村。
车上下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穿着笔挺的西装,戴着金边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环顾四周,皱了皱眉。
“这就是瓦器厂?”
左向阳赶紧上前:“宋科长,您好!我是左向阳,农机合作社的负责人。”
宋清远点点头,没有握手。他的目光扫过厂房、工人、还有堆在院子里的瓦器,脸上的表情很难读懂。
“赵厂长呢?”
赵铁蛋从车间里出来,手上还沾着泥。他想伸手,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您好,我是赵铁蛋。”
宋清远打量着他,结实,朴实,但眼神里有股韧劲。
“我想看看你们的产品。”
赵铁蛋带着他走进展示室。里面摆着厂里最好的作品:青花瓶、茶具、香炉,还有几件柴灰釉的艺术品。
宋清远在一件柴灰釉花瓶前停下了脚步。
花瓶不大,釉色深沉,表面有着天然形成的流淌纹理,像山间的云雾,又像水中的波纹。
“这个…很有意思。”他拿起花瓶,仔细端详,“这种效果是怎么做出来的?”
“柴灰釉。”赵铁蛋的语气里带着自豪,“用松木灰做釉料,柴窑烧制。每一件都不一样。”
“多长时间能做一件?”
“快的话,三天。慢的话,一个星期。”
宋清远放下花瓶:“一个星期?”
“是啊。泥料要醒,釉料要调,烧制要等合适的天气……”
“等一下。”宋清远打断了他,“你是说,一件产品要用一个星期?”
“不止呢。”赵铁蛋以为他感兴趣,继续解释,“好的柴灰釉,光是配料就要大半个月。灰要筛,要洗,要沉淀……”
宋清远的脸色变了。
他又看了看展示室里的其他东西,问了几个问题,然后说:“我们出去谈谈。”
三个人坐在办公室里。
宋清远把公文包打开,拿出一叠照片。
“你们看看这个。”
照片上是一些瓷器,造型规整,色彩鲜艳,包装精美。
“这是日本人的产品。同样是工艺品,人家一天能生产五百件。”
赵铁蛋和左向阳面面相觑。
“宋科长,”左向阳小心翼翼地问,“您觉得我们的东西……”
“有前景。”宋清远的话让两人松了口气,“特别是那个柴灰釉,很有特色。外国人喜欢这种‘原始’的感觉。”
“那……”
“但是有问题。大问题。”宋清远合上照片,“第一,效率太低。一个星期做一件,你们打算卖给谁?第二,包装太土。就这样用报纸一包,谁敢要?第三,质量不稳定。我刚才看了,同样的东西,大小都不一样。”
赵铁蛋想说话,但被宋清远摆手制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手工制作,每件都独一无二,这是特色。”宋清远推了推眼镜,“但是小赵,你要明白,外贸不是卖艺术品,是卖商品。商品就要有商品的样子:规格统一,质量稳定,包装精美,价格合理。”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那…我们该怎么办?”左向阳问。
宋清远笑了:“很简单。改。”
他从包里拿出一本册子。
“这是国际标准的工艺品规格表。按照这个来生产,绝对没问题。”
赵铁蛋接过册子翻看。上面全是规格图纸和技术参数,密密麻麻的数字和英文。
“另外,”宋清远继续说,“你们的设备也要改。柴窑烧制,太慢了,也不稳定。我可以帮你们联系电窑,温度可控,效率提高十倍。”
“电窑?”赵铁蛋抬起头,“那还能烧出柴灰釉的效果吗?”
“差不多。现在的电窑很先进,能模拟各种烧制效果。”
“模拟?”
“对,模拟。”宋清远似乎没有注意到赵铁蛋语气里的不安,“而且更稳定,不会有次品。”
赵铁蛋看着手里的册子,心里五味杂陈。
这些规格、参数、标准,都是他从来没见过的东西。但他看得出来,这代表着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一个能让村里人都富起来的机会。
“宋科长,”他问,“如果我们按您说的改,能赚多少钱?”
“保守估计,一年五十万美元的订单。”宋清远的回答让左向阳倒吸一口冷气。
五十万美元。那是多少人民币?赵铁蛋算不清楚,但他知道,那是个天文数字。
“当然,”宋清远补充道,“我们外贸公司要收百分之三十的服务费。剩下的,都是你们的。”
“百分之三十……”
“不算多。”宋清远站起身,“我们负责联系客户,提供设计,协调出口,承担风险。这个价格,很公道了。”
他看了看表:“我下午还有会,就不多呆了。你们考虑一下,一个星期内给我答复。”
说完,他拿起公文包,走向门口。
“对了,”他回过头,“小赵,机会不等人。现在全国都在搞外贸,竞争很激烈。你们要是不抓紧,别人可就抢先了。”
桑塔纳开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赵铁蛋和左向向阳。
“铁蛋,”左向阳兴奋地说,“这是天大的好事啊!五十万美元!咱们村要发财了!”
赵铁蛋没有说话。他看着手里的册子,想起了张德旺老师傅的话:“做瓦器,要用心。心不诚,火不旺。火不旺,瓦不成。”
电窑能烧出有心的瓦器吗?
按照标准生产的东西,还算是手工艺品吗?
“铁蛋?”左向阳推了推他,“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赵铁蛋抬起头,看着窗外的柴窑,那是他和师傅一砖一瓦砌成的,“向阳,你说我们这样改了,还是原来的瓦器厂吗?”
“什么意思?”
“我是说……”赵铁蛋想了想,“如果什么都按外国人的标准来,我们还算是瓦盆村的瓦器厂吗?”
左向阳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铁蛋,你想太多了。赚钱就行了,管它什么标准不标准的。”
赵铁蛋点点头,但心里的疑虑并没有消除。
夜里,他一个人坐在柴窑前,看着那些他亲手烧制的瓦器。
每一件都不完美,但每一件都独一无二。
那是他的心血,也是他的骄傲。
现在,有人要他放弃这一切,去追求一个叫做“标准”的东西。
他不知道该怎么选择。
但他知道,无论怎么选,瓦盆村都不会再是原来的瓦盆村了。
时代的南风已经吹来,没有人能够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