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虎接到了一个让他兴奋得一夜没睡的电话。
县城刚开的“醉仙楼”要定做一批特色餐具。不是普通的碗碟,是有门道的高档货。利润至少是普通瓦盆的三倍。
吴老虎在厂房里来回踱步,脑子飞速转着。
“赵铁蛋!”他冲着正在调试窑炉的赵铁蛋喊,“过来看看这个!”
赵铁蛋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吴老虎把电话里记下的要求念给他听:“青花瓷风格的汤盏,仿古铜色的酒樽,还有那种……那种叫什么来着,对,‘意境碟’。”
“意境碟?”赵铁蛋皱眉,“那是什么玩意?”
“人家说了,要能体现‘文化内涵’的。”吴老虎眼睛发亮,“铁蛋,这可是个大买卖。咱们要是拿下来,以后就不愁没有高档客户了。”
赵铁蛋看着吴老虎那副兴奋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安,“老虎,咱们从来没做过这种活。万一砸了……”
“砸了?”吴老虎不以为然,“咱们瓦盆村的手艺,还怕做不出几个盘子碟子?”
一个星期后,样品做好了。
吴老虎换上了那套在县城买的西装,皮鞋擦得锃亮,头发用发胶抹得一丝不苟。他开着桑塔纳,后备箱里装着精心包装的样品,朝县城驶去。
醉仙楼在县城的黄金地段,三层楼,门口停着几辆进口轿车。吴老虎把车停在街对面,隔着挡风玻璃打量着这个传说中的高档酒楼。
门面确实气派。大红门柱,金字招牌,门口还摆着两只石狮子。
吴老虎提着样品箱走进大门,迎面而来的富丽堂皇让他愣了一下。水晶吊灯,红木家具,墙上还挂着字画。空气里弥漫着檀香味。
“先生,请问您找谁?”一个穿旗袍的女服务员走过来。
“我找采购经理,姓白的。”吴老虎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一些。
“您稍等,我去通报一下。”
几分钟后,一个男人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吴老虎第一眼就知道,这个人不好对付。
白谦看起来二十八九岁,中等身高,但身材很挺拔。他穿着一套熨得平整的深蓝西装,白衬衫,暗红色领带,手腕上戴着一块钢表。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脸——不是苏文清那种清秀,而是一种更具侵略性的英俊。五官立体,眼神犀利,笑起来像只狐狸。
“吴老板?”白谦伸出手,声音很好听,带着城里人的腔调。
“白经理,您好。”吴老虎握手的时候,感觉对方的手很软,但握得很有力。
“请上楼,我们到办公室谈。”
白谦的办公室在三楼,不大,但布置得很雅致。书桌,茶几,书柜,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
“吴老板,请坐。”白谦给吴老虎倒了杯茶,“听说你们瓦盆村的手艺很有名?”
“祖传的手艺,三百年了。”吴老虎觉得有些紧张,但还是努力表现出自信的样子。
“三百年……”白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确实是有历史了。不过,历史归历史,关键还是要看东西怎么样。”
吴老虎打开样品箱,把那些他们精心制作的餐具一件件摆在茶几上。青花汤盏,仿古酒樽,还有那个他们琢磨了好几天才做出来的“意境碟”。
白谦拿起一个汤盏,在手里掂了掂,又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然后放下,拿起酒樽,同样仔细端详。
吴老虎紧张地看着他的表情,想从中读出什么,但白谦的脸就像一面镜子,什么都看不出来。
“手艺确实不错。”白谦最后开口了,“胎质结实,烧制火候也到位。”
吴老虎心里一喜,但接下来白谦的话让他的心情瞬间跌到谷底。
“但是,”白谦把汤盏轻轻放回茶几,“太‘实诚’了。”
“什么意思?”
“吴老板,你觉得来我们醉仙楼吃饭的都是什么人?”
吴老虎想了想,“有钱人?”
白谦笑了,那笑容让吴老虎想起了他小时候见过的一只偷鸡的黄鼠狼,“有钱人有很多种。暴发户也有钱,但他们不是我们的客户。我们的客户,是有品位的人。”
“我们的东西怎么就没品位了?”吴老虎有些不服气。
“不是没品位,是太老实。”白谦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了几步,“现在的客人,吃饭不光是填肚子,吃的是个‘意境’。你这碗,太实在了,装不下意境。”
“那什么叫意境?”
白谦走到窗前,背对着吴老虎,“举个例子。同样是一个盘子,普通的盘子,客人看到的就是盘子。但如果是个好盘子,客人看到的是故事,是情调,是他想象中的诗和远方。”
吴老虎听得云里雾里,“你这说的太深奥了,我不太懂。”
“不懂就对了。”白谦转过身,目光在吴老虎身上停留了几秒,“如果什么都懂了,就不需要我了。”
这话说得吴老虎有些恼火,但他忍住了。生意要紧。
“那您能指点指点,我们该怎么改?”
“改?”白谦摇摇头,“吴老板,不是改的问题。是根子上的问题。你们做的是农村人用的东西,城里人要的是另一套玩意。这不是技术问题,是眼界问题。”
这话就更刺耳了。吴老虎脸色有些难看,“白经理,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白谦重新坐下,翘起了二郎腿,“我只是实话实说。你们的东西,质量没问题,但格调不够。说白了,还是太‘土’了。”
“土?”吴老虎的声音提高了,“我们瓦盆村的手艺传了三百年,怎么就土了?”
“传了三百年的,也许正是问题所在。”白谦不紧不慢地说,“时代在变,吴老板。客人的口味也在变。守着老祖宗那套不放,只会越来越落后。”
吴老虎觉得胸口憋着一团火。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当面贬低过瓦盆村的手艺。
但他努力控制着情绪,“那您说,什么样的才不土?”
白谦靠在椅背上,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扶手,“这个问题,一句两句说不清楚。需要时间,需要学习。”
“学习什么?”
“学习什么叫品位,什么叫格调,什么叫……雅致。”白谦的眼神在吴老虎身上游移,“不过,这些东西,不是每个人都能学会的。”
吴老虎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在瓦盆村,他是最能说会道的人,是最有威信的人。但在这个叫白谦的城里人面前,他觉得自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看来这次合作是没戏了。”吴老虎站起身,开始收拾样品。
“别急着收。”白谦忽然说,“东西确实不行,但吴老板你这个人,很有意思。”
吴老虎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白谦也站了起来,走到吴老虎面前。他个子比吴老虎矮一些,但气场却强。
“我见过很多做生意的人,”白谦的声音变得有些暧昧,“有些人有钱但没脑子,有些人有脑子但没胆量。像你这样,既有胆量又有野心,还……”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在吴老虎身上慢慢扫过,“还有这么好身材的,不多见。”
吴老虎浑身一僵。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白谦笑了笑,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只是觉得,也许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他把名片递给吴老虎,手指在递过来的时候,似有若无地碰了一下吴老虎的手指。
“白谦,县城建设银行,业务经理。”吴老虎看着名片上的字。
“醉仙楼只是我的兼职。”白谦解释道,“银行才是我的本职。在这个县城,想做大生意的人,都得跟银行打交道。”
这话里的暗示很明显。吴老虎心里一动,但又有些警惕。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白谦走得更近了一些,近得吴老虎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味,“做生意,光有好产品是不够的。还需要资金,需要关系,需要……懂规则的人指点。”
吴老虎看着白谦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忽然有种被猎人盯上的感觉。
“这些,你都能提供?”
“这些,我都很擅长。”白谦后退了一步,重新恢复了那种职业化的距离感,“当然,不是白帮忙。这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那你要什么?”
白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办公桌前,拿起桌上的钢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个地址。
“今天晚上八点,金辉茶楼,二楼雅间。”他把纸条递给吴老虎,“不谈生意,就聊聊天。”
吴老虎接过纸条,“聊什么?”
“聊聊你这个人。”白谦的眼神变得有些玩味,“我对瓦盆村的手艺没兴趣,但对瓦盆村出来的老板,很有兴趣。”
他走到门口,为吴老虎开门,“吴老板,在农村也许能靠拳头说话,但在城里,得靠脑子。今天晚上,我可以教你一些……城里的规矩。”
吴老虎提着样品箱走出醉仙楼,春天的阳光照在脸上,但他却感到一阵寒意。
坐在桑塔纳里,他看着手里的纸条和名片,心情复杂。
晚上八点,金辉茶楼。
去,还是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