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瓦盆村的窑厂烧得火热。
赵铁蛋赤着上身,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他用铁锹把一堆和好的泥铲进推车,动作利落,像在部队练习。
窑厂的活累,但踏实。每天闻着泥土和火焰的味道,让他心里那些乱糟糟的念头能暂时压下去。
“铁蛋哥,歇会儿喝口水吧。”一个年轻的学徒递过来一个搪瓷缸子。
“不累。”赵铁蛋摇摇头,继续铲泥。
只有把自己累到极致,晚上才能睡着。睡着了,就不会梦见苏文清,也不会梦见枣树下那个月夜。
“老虎哥今天又没来?”学徒问。
“嗯。”赵铁蛋应了一声,手里的动作没停。
吴老虎最近总请假,都是周三。说是去县里跑销路,但谁都知道,窑厂的销路现在好得很,根本用不着他每周都去。
“老虎哥是不是在镇上有相好的了?”学徒们私下里议论,“我看像。”
赵铁蛋不参与。他只是默默记着,周三,一个星期里最普通的一天,现在变得有了特殊的含义。
就像老磨坊,以前只是个废弃的屋子,现在,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
那天下午,吴老虎回来了。
他骑着摩托车,轰隆隆地开进窑厂,带起一阵尘土。车后座上绑着两条鱼,说是给大伙加餐。
“老虎哥大气!”众人欢呼。
吴老虎脱下衬衫,随手扔在旁边的砖垛上。他光着膀子,帮着大伙干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赵铁蛋没过去,只是远远看着。
他的目光落在吴老虎那件衬衫上,白色的,胸口的位置,有一块灰黑色的印记。
很小,不注意看根本看不见。
但赵铁蛋看见了。
那是炭笔的印子。
苏文清画画用的就是那种炭笔,他见过。那种灰,跟普通的木炭不一样,更细腻,更黑。
赵铁蛋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他想起苏文清手指上那些洗不掉的痕迹,再看看吴老虎衬衫上的印子,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脑子里成形。
他走过去,装作要拿工具的样子。
“老虎,你这衬衫蹭哪了?”他问,语气尽量随意。
吴老虎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看看衬衫,笑了笑:“不知道,可能在哪靠了一下吧。”
他笑得很坦然,但赵铁蛋看见了,他眼神有警惕。
嫉妒像火,从赵铁蛋心里烧起来。
他想起河边吴老虎羞辱苏文清的样子,想起歌厅里吴老虎对苏文清动手动脚。他一直以为吴老虎是嫌弃,是欺负。
现在他明白了。
那不是嫌弃,那是标记。像野兽在自己的领地上撒尿,宣告主权。
他想独占他。
赵铁蛋手里的铁锹握得咯吱响。
晚上,赵铁蛋跟春花说出去跟工友喝酒。
春花给他拿了件外套:“少喝点,早些回。”
“知道了。”他应着,出了门。
但他没去酒馆,而是绕到了老磨坊后面。
天已经黑透了,没有月亮。磨坊的窗户里透出微弱的灯光,像鬼火。
他找了个隐蔽的土堆,蹲下,等着。
蚊子在耳边嗡嗡叫,他一动不动,像个耐心的猎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了声音。
很轻,被风声和虫鸣盖住了大半。但他是侦察兵出身,耳朵比常人好。
是喘息声,压抑的,纠缠的。
还有一个名字,被含糊地叫出来。
“……建军……”
赵铁蛋的身体僵住了。
他知道吴老虎的本名叫吴建军。村里很少有人这么叫他。
他想冲进去,想把门踹开,把吴老虎从苏文清身上拽下来,然后狠狠地揍他。
但他动不了。
脚像生了根,扎在泥土里。
里面的声音渐渐停了。
又过了一会儿,有说话声。
“……下周还是老时间?”是吴老虎的声音。
“……嗯。”是苏文清的。
然后是沉默。
再然后,灯灭了。
赵铁蛋站起来,腿有些麻。他在黑暗中不知道站了很久。
他回到家,春花已经睡了,呼吸均匀。
他脱下衣服,躺在她身边。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很温暖,很安稳。
但他却觉得浑身冰冷。
他想起磨坊里听到的声音,想起吴老虎衬衫上的炭笔印,想起苏文清面对他时躲闪的眼神。
心如刀割。
他闭上眼,黑暗中仿佛又看到三个人站在雪地里。
一个是他,一个是吴老虎,一个是苏文清。
雪下得那么大,像是要把他们三个人,连同他们见不得光的秘密,一起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