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二月,正月十六,黄道吉日。
赵铁蛋结婚了。
唢呐吹得震天响,鞭炮的碎红铺了一地。他穿着那身的旧军装,胸口戴着一朵大红花,被一群半大的孩子围着,灌了一杯又一杯的酒。
酒是辣的,烧着喉咙,但他没拒绝。他需要醉,只有醉了,才能把今天这出戏演完。
“新郎官,看那边,新娘子来了!”有人起哄。
他转过头,看见春花穿着一身崭新的红棉袄,被媒人扶着,一步一步向他走来,她的脸涂得红扑扑的,嘴唇抹了口红,在冬日的阳光下,有些刺眼。
她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但他知道,从今天起,她就是他的女人了。
拜天地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在人群里搜索。
喜宴很热闹。
吴老虎也来了,坐在上席,跟村干部们划拳喝酒,嗓门最大。他看见赵铁蛋过来敬酒,只是举了举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从歌厅那晚之后,他们就有了说不清的隔阂。
赵铁蛋一杯接一杯地喝,敬完这桌敬那桌,他听着亲戚们的祝福和玩笑,脸上笑着,心里却空落落的。
“铁蛋哥,苏文清他…。”周桂花跑过来说,“他让我跟你说声恭喜,说他身体不舒服,就不闹洞房了。”
“嗯。”赵铁蛋应了一声,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他知道,苏文清不是身体不舒服。
闹洞房的人一直折腾到半夜才散。
屋里只剩下他和春花,红色的床单,红色的被面,红色的双喜字贴在墙上,一切都是红的,像火一样烧着他的眼睛。
春花坐在床沿,绞着衣角,头低得快埋进胸口。
“累了吧?”他问。
“不累。”她小声回答。
他走过去,想给她倒杯水,却被自己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你喝多了。”春花赶紧扶住他。
她的手很暖,有皂角的香气,他闻着这味道,有一瞬间的恍惚。
“铁蛋……”春花的声音带着颤抖。
他坐到她身边,沉默了很久,屋里只有那对龙凤喜烛在噼啪作响。
“春花,”他终于开口,“你是个好姑娘。”
“嗯。”
“跟着我,可能会委屈你。”
“我不觉得委屈。”春花抬起头,眼睛在烛光下亮晶晶的,“我爹说,你是个好人,是能托付一辈子的人。”
好人。
赵铁蛋在心里苦笑。
他吹灭了蜡烛。
黑暗中,他像块木头,他摸索着,动作笨拙。
“别怕。”他学着别人安慰的样子说。
“我不怕。”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又好像装满了东西,他想起苏文清苍白的脸,想起他画画时专注的样子,想起他被吴老虎羞辱时倔强的眼神。
他突然很想叫他的名字。
“文清……”
他差点就叫出口了,最后关头死死咬住了嘴唇。
结束后,他躺在她身边,睁着眼看黑漆漆的屋顶。
春花在他怀里小声地哭,不是因为别的,可能是释然。
“对不起。”他低声说。
“没……没事。”春花抽噎着,“第一次都这样。”
她以为他是为弄疼她而道歉。
他没再解释,有些事,解释不了,也永远不能说出口。
他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在别人的婚礼上,偷走了本该属于新郎的灵魂,而他自己,就是那个被偷走灵魂的、可悲的新郎。
后半夜,他悄悄起身,披上衣服,走到院子里。
雪停了,月光很好,把整个村子照得一片雪白。
他点了一支烟,猛吸一口,烟雾呛得他咳嗽起来。
他想起苏文清送来的那幅画,两只喜鹊,站在梅花枝上,画得很好,喜气洋洋。
但他知道,画画的人,心里一点都不喜气。
赵铁蛋把烟头扔在雪地里,红色的火星“呲”的一声就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