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单湿了。
林福来摸了摸后背,汗水把背心都浸透了。像被人从河里捞起来。
外面的猫叫声尖利,划破夜空,邻家的狗也开始吠,一声接一声。
他看了眼床头的闹钟,凌晨两点半。
睡不着了。
这鬼天气,还这么闷热,空气像堵在嗓子眼的痰,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他坐起身,点了根烟。
烟头在黑暗中明灭,就像那些记忆,总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冒出来。
废物。
癞蛤蟆。
这些词还在耳边嗡嗡响,像苍蝇,怎么赶都赶不走。
他吸了口烟,烟味发苦。
又做那个梦了,他知道,每次心情糟糕的时候,那个梦就会来找他,像讨债的鬼魂。
他躺回床上,闭上眼。
来吧。
瓦盆村大队部。
会议室里挤了一屋子人,大人小孩,老头老太太,都是熟悉的面孔。
空气里是旱烟味,还有汗臭味,煤灰的味道。
窗外在下雪。
鹅毛大雪,一片一片,像撕碎的棉花。
元宵节,1979年。
他穿着那件棉袄,太大了,是他哥穿剩的,袖子长出一截,像稻草人。
手心全是汗。
前面的孩子在说话。
王富贵说:“我想买辆永久牌自行车。黑色的,有铃铛。”
大家点头,这个愿望不错,实际。
陈小麦说:“我要考省城的大学。”
也有人点头。
轮到他了。
他站起来,腿有点抖。
台下黑压压的人头,都在看他,眼神里有好奇,有期待,还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
他张开嘴。
“我想当科学家。”
声音很小,像蚊子叫。
没人听清。
“大声点!”有人喊。
他深吸一口气。
“我想当科学家!”
这回大家都听见了。
先是安静,死一般的安静。
然后有人笑了。
一开始只是小声的嗤笑,像漏气的轮胎。
接着笑声越来越大。
爆发了。
整个屋子都在笑。
林福来的爷爷笑得最响,他拍着大腿,眼泪都笑出来了。
“科学家?”他说,“福来你这娃,脑袋让门夹了?”
“土坷垃里刨食的,还科学家?”
笑声一浪接一浪,像海浪拍打礁石。
他站在台上,脸涨得通红。
“我真的想当科学家!”他说,声音都哑了,“研究种子!让咱们的地里长出好庄稼!”
笑得更厉害了。
“好庄稼?”
“你先把自己种好再说!”
“看看你那熊样!”
他的眼泪掉下来了。
这时,后排有人站起来。
黄明远老师。
会议室安静了一些,大家都看着黄老师。
梦里的福来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黄老师会为他说话的,一定会的。
黄老师推了推眼镜。
“福来啊。”
他的声音很温和,但温和得让人害怕。
“你这孩子,怎么也学会说大话了?”
福来愣住了。
“你看看你自己,”黄老师指着他,“成绩倒数第三,家里穷得叮当响,脑子也不够用。”
“老师……”
“当什么科学家?你知道科学家是什么吗?”
福来不说话了。
“科学家要读很多书,要去很好的大学,要有很聪明的脑子。”黄老师摇摇头,“你有什么?”
“我……”
“你什么都没有。”
台下的笑声又起来了,更恶毒了。
“连黄老师都这么说!”
“还不死心?”
“回家放牛去吧!”
黄老师坐下了。
福来还站在台上,像个木桩子。
雪还在下,越下越大。
“梦想这东西,”黄老师当时说,“要是没人笑话,说明它还不够大。”
可现在,连黄老师都在笑话他。
他从台上走下来,一步一步,很慢。
回到座位上,他把头埋得很低。
雪花飘进会议室,落在他的肩膀上。
凉凉的。
像眼泪。
林福来醒了。
还是那个结尾,从来不变。
他看了眼钟,三点二十分。
外面的猫不叫了,狗也安静了。
他起身,光着脚走到窗前。
他想抽烟,但烟抽完了。
他想起小时候的事,黄老师会鼓励他,会说科学家的故事,会拍掉他肩膀上的雪花。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连梦里的黄老师都不相信他了。
现实把他伤得太深,连梦境都被污染了。
他笑了,很小声的笑。
像哭。
他走到床边,蹲下身,从床底拿出一个笔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