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福来在刘三奶和张德旺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又闷又堵。他坐在村口的歪脖子柳树下,看着手里的录音机,对自己接下的这个“任务”产生了怀疑。
也许张师傅说得对,有些事,烂在肚子里才是最好的。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韩木头挑着一担空粪桶,从田里慢悠悠地走了回来。看到林福来,他咧开嘴,憨厚地笑了笑。
“福来,下工了?”
“嗯,木头叔。”林福来看着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心里一动。
他想起来,父亲林建国说过,当年饿死人的时候,韩木头的爷爷,就是村里病得最重的一个。
“木头叔,”林福来站起身,鼓起勇气,“我能……跟您去家里坐坐吗?想跟您打听点事。”
韩木头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行啊,走吧。”
韩木头家是村里最穷的几户之一,三间破旧的土坯房,院子里一股牲口粪和泥土混合的味道。韩木头的爹,韩老蔫,正坐在门槛上。他已经快八十了,瘦得像根干柴,耳朵也有些背。
“爹,福来找您聊天。”韩木头大声喊道。
韩老蔫抬起头,看了看林福来,没什么反应。
林福来搬了个小马扎,坐在老人面前,心里紧张得手心直冒汗。他没敢直接拿出录音机,怕吓着老人。
“韩大爷,”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我就是想问问,您还记不记得……六一年春天的事?”
“六一年?”韩老蔫像是没听清,歪着头,“啥事?”
“就是……闹饥荒那年。”
“饥荒……”
“咋不记得……”他放下烟杆,“那年头,人饿得连树皮都啃光了。俺爹,就是你爷爷的拜把子兄弟,就是那年春天没的。临死前,就想喝口米汤,都没喝上……”
老人说着,眼眶就红了。
“大爷,我听说……后来大队的粮仓开了?”林福来小心翼翼地问。
“开了。”韩老蔫点点头,“要是再晚开三天,俺也跟你爷爷去了。”
“那是谁开的仓?”
韩老蔫沉默了,他看了看林福来,又看了看儿子韩木头。
“问这个干啥?”韩木头也觉得不对劲了,“福来,你到底想打听啥?”
林福来知道,不能再瞒了。他从帆布包里,慢慢地拿出了那台录音机。
“木头叔,韩爷爷,我不是想干啥坏事。”他诚恳地说,“陈会计死在外头了,死得不明不白。我爸心里难受。我想……我想把当年的事弄清楚,录下来,给陈会计一个交代,也给咱们村留个念想。”
韩木头看着那台黑色的机器,又看了看林福来,犹豫了。
韩老蔫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摸了摸那台录音机。
“这玩意儿……真能把人说的话,记下来?”
“能。”
老人沉默了很久,眼睛里慢慢地积起了泪水。
“是陈会计。”他终于开口了,“是陈会计,救了我们一家人的命。”
他颤抖着讲述了那个夜晚。
“……那天半夜,俺都快不行了,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门。俺让你木头叔去开门,一开门,就看见陈会计,背着一袋子米,站在门口。他把米放下,啥也没说,转身就走了。那米,闻着……闻着比过年的肉都香啊……”
老人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
韩木头站在一旁,也红了眼圈。这些事,他从小听到大,但每一次听,心里都堵得难受。
“爷爷,”林福来看到时机成熟了,按下了录音键,“您能……对着这个,再说一遍吗?”
他把那个夜晚的故事,又仔仔细细地讲了一遍。讲陈会计消瘦的脸庞,讲那袋救命的大米,讲第二天全家喝上米粥时,那种活过来的感觉。
“谢谢您,爷爷。”
“谢啥,该谢的是陈会计。俺这辈子都欠他的。”
从韩木头家出来,林福来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他知道,父亲说得对。只要有一个人开了口,这事就成了。
接下来几天,他拿着这段录音,又去找了几个当年同样受过恩惠的老人。
有些人,听完录音,还是害怕,摆着手让他走。
但也有些人,被韩老蔫的真情所打动,也对着麦克风,讲述了那个夜晚的故事。
“……我家分到的是玉米面,现在还记得那股甜味。”
“……陈会计来的时候,还嘱咐我们,千万别声张。”
一个又一个声音,被收录进磁带里。
然而,林福来的这些举动,也很快引起了另一个人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