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太阳是毒辣的,蝉在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仿佛要将这夏天最后的力气都喊出来。
吴老虎就是顶着这样的日头从村东头的麦场跑来的,他一口气跑到刘三奶家的院子门口,扶着土墙,大口喘着气:“三奶,三奶……快,铁蛋他爹,怕是不行了。”
院子里,刘三奶正坐在小马扎上,对着一双布鞋的鞋底纳着针脚。听到吴老虎的声音,她纳针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天。“知道了。”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刻。“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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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铁蛋家的泥草房比别处更显低矮,一脚踏进去,屋里的光线骤然暗了下来。
铁蛋就蹲在最暗的那个角落里,像一棵被霜打蔫了的禾苗。他的两个妹妹,一个叫小花,一个叫小草,紧紧地依偎着哥哥,满是惶恐和不安。
屋子中央的土炕上,躺着她们的父亲。铁蛋爹的脸是一种蜡黄的颜色,颧骨高高地凸起,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得起了皮。
刘三奶走进来,屋里的人都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目光齐齐地投向她。她没说话,径直走到床边,轻轻摸了摸铁蛋爹的额头,又探了探他的鼻息。
“孩……孩子们……”铁蛋爹费力地睁开眼睛。
“爹在这儿呢。”铁蛋娘立刻俯下身,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她回头,对着角落里的三个孩子招了招手。
铁蛋站起身,拉着两个妹妹,一步一步挪到炕前。三个孩子围上来,像三棵小树,守护着即将倒下的大树。
“爹。”铁蛋开口,小花和小草也跟着小声地叫着“爹”,怯生生的。
铁蛋爹的目光在三个孩子脸上逐一滑过,像是要把他们的模样刻进心里。他的手在破旧的被子上抬了抬。
“抱……抱抱他们。”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这几个字。
铁蛋娘的眼泪“唰”地一下又涌了出来。她转过身,面对着铁蛋,张开双臂,一把将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这个拥抱来得太突然,太陌生。在他的记忆里,爹娘总是很忙,天不亮就下地,月上中天才回家,他们的手上永远沾着泥土,身上永远带着汗味,从来没有这样抱过他。
“你爹说……让我替他……替他抱抱你们。”铁蛋娘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温热的眼泪滴在铁蛋的脖颈上,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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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夕阳把西边的天空烧成一片瑰丽的红色。铁蛋爹走了,走的时候很安静,脸上没有了痛苦,像是干完了一天的农活,沉沉地睡着了。
葬礼很简单,村里人帮着忙活了几天,一切就又恢复了平静,只是这个家,从此少了一个顶梁柱,多了一座新坟。。
“娘,我想去县城,跟着李家二叔去工地上打工,能挣钱。”一天晚饭后,铁蛋对娘说。
铁蛋娘正给妹妹们缝补衣服,听到这话,手里的针停住了,“你走了,家里怎么办?地里的活谁干?你妹妹们还小,我一个人……”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很明白。
铁蛋沉默了,心里像被一块大石头堵住,又闷又沉。
晚上,他一个人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发呆。月亮升起来了,林福来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在他身边坐下,也学着他的样子,抬头看月亮。
“我都忘了上一次被人抱是啥时候了。”过了很久,铁蛋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福来愣了一下,转过头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小时候好像有过,记不清了。这些年,爹娘都忙着活命,谁有空管我们抱不抱的。”铁蛋的目光依然望着那轮明月,“爹走那天,娘抱我了。我当时……都不知道手脚该往哪儿放。”
“我爷爷以前常说,”福来轻声地,“被人好好抱过的感觉,就像在心里种下了一棵树,一辈子都忘不了。以后不管遇到多大的风雨,心里都有个地方能躲一躲。”
铁蛋没再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月光下,他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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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生活还要继续。铁蛋照常去了村西头的张德旺木工坊做学徒,他看出铁蛋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刨木头的时候好几次走了神,险些刨到手。德旺爷也没说破。
“铁蛋,今天别干重活了,帮我把这个小板凳磨一磨,磨光滑点就行。”
铁蛋拿着砂纸,一下一下地打磨着。他纷乱的心绪似乎也跟着这重复的动作,平静了一些。
傍晚回家,铁蛋刚走到村口,就看见妹妹小花一个人在路边哭,原来是她追着一只蝴蝶,不小心被路边的石子绊倒了。
铁蛋心里一紧,快步跑过去。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只是拉起妹妹,拍拍她身上的土,然后说一句“不许哭”。
这一次,他蹲下身,什么也没说,一把就将妹妹抱了起来,让她的小身子稳稳地坐在自己的臂弯里。
“不哭了,不哭了啊,哥抱着你。”他的声音出奇地温柔。
小花的哭声果然渐渐小了,她抽泣着,用那双沾着泥土和泪水的小手,紧紧地搂住了哥哥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肩上。
他把妹妹抱得更紧了些,一步一步,稳稳地往家的方向走。
刘三奶和吴老虎正好从田埂上走过来,远远地看到了这一幕。
刘三奶停下脚步,她看着夕阳下那个少年的背影:“会抱人的孩子,心里就种下了爱。有了爱,根就扎得深,再大的风雨也吹不倒。这孩子,往后的日子再苦,也能熬过去了。”
夕阳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拉得很长很长。铁蛋抱着小花,小草跟在后面,拽着哥哥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