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这一天。
半夜两点多,陈江漓接到了陈秋生的电话。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嗡鸣,像一只濒死的甲虫,顽强地搅破了深夜的沉寂。
陈江漓从并不沉实的睡梦中被拽出,摸索着抓过手机,屏幕上“陈秋生”三个字让他眉心本能地蹙起。
接通后,对面背景音嘈杂,混着震耳欲聋的电音和模糊的人声喧嚣。
陈秋生揽着一个喝得酩酊大醉、几乎挂在他身上的哥们,对着接通的电话,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近乎亢奋的腔调,像是磕了药般飘忽:“喂!哥!出来喝酒?”
陈江漓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亮着的电脑屏幕上,他刚才小憩前打的那局游戏还没完全退出,灰色的屏幕上,他操控的阿卡丽正无声地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一股无名火“噌”地窜起,烧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语气冰渣子似的砸过去:“打错电话了?滚。”
陈秋生似乎对这股冷意浑然不觉,或者说早已习惯,依旧用那种吊儿郎当的语气试图煽动:“来呗来呗,好多美女呢。”
背景里还配合地响起几声模糊娇媚的女声轻笑,真伪难辨。
“陈秋生你找死?” 陈江漓的声音压低了三分,危险意味十足。
这句话像是一下子戳破了陈秋生强装出来的兴奋,他气势瞬间矮了半截,声音也恢复了点平时的样子,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讨好和心虚:“没有哥…其实就是有点事…”
“说。” 一个字,简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陈秋生像是找到了开口的契机,连忙道:“我今天下午不是在自己那家店里喝酒嘛,然后…” 话还没说完,听筒里猛地传来一声清晰无比、喉咙被强行挤压般的呕吐声,“呕——”,紧接着是陈秋生带着慌乱和嫌弃的惊呼:“不是哥们…你他妈…”
“嘟嘟嘟——”
电话被突兀地挂断了。
陈江漓面无表情地将手机拿远,屏幕光映着他没什么温度的眸子。
他看了一眼那显示通话已结束的界面,下方是与陈秋生的聊天记录窗口,一长串的白色气泡照的他眼睛疼。
他的视线又转回电脑屏幕,那倒下的阿卡丽似乎还在无声地嘲讽。
胸腔里一股烦躁的浊气盘旋不去,夹杂着对深夜被扰清梦的恼火,以及对陈秋生那点破事心知肚明的厌烦。
「不是叫你少喝点了吗?」
啧,真麻烦。
这三个字在他心里滚过一遍,带着认命般的不耐。
他掀开被子起身,室内还残留着暖气的余温,但他只从衣架上随手扯过那件惯穿的卡其色长风衣,甚至没耐心好好系上腰带,只随意地拢了拢,便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和手机出了门。
深夜的街道空旷寂寥,路灯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孤寂的光带。
引擎发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黑色轿车如离弦之箭般窜出,直奔城西那家名为“四海”的酒吧。
车窗外的城市飞速倒退,霓虹光影在他冷硬的侧脸上一晃而过,那双眼睛里,是习以为常的冷静,以及一丝被深深掩埋的、对于处理这种“麻烦”的疲惫与无奈。
陈江漓的眉头从踏进这家店起就没舒展过。
楼下是烟火人间的寻常吃食,楼上却是另一个世界。
震耳欲聋的低音炮像直接敲在太阳穴上,每一下都让他后槽牙发紧。
霓虹灯球转得人眼花,空气里混着廉价香水、酒精和某种甜腻果味的怪异气味,吸进肺里都觉着黏糊。
他盯着手机屏幕,那条“没死吧?”的消息还孤零零躺着,已读,但没回。
陈江漓舌尖顶了顶腮,压下那点说不清是担心还是火气的情绪。
三楼走廊铺着暗红色地毯,吸音,却吸不掉包厢门缝里漏出的鬼哭狼嚎。
尽头那扇描金浮雕的门虚掩着,他没犹豫,直接用鞋尖顶开。
声浪混着浑浊热气扑面而来。视觉冲击比听觉更甚——水晶吊灯开得最亮,反而照得满地狼藉无所遁形:东倒西歪的玻璃瓶在灯下反着光,粘稠液体洒得到处都是,几乎找不到下脚地。
三个男人瘫在酒渍里,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其中一个额发还沾着呕吐物,随着鼾声微微颤动。沙发角落里挤着四个女孩,超短裙下的腿白得晃眼,妆很浓,确实漂亮,却像批量生产的人偶,眼神空洞地刷着手机,对周遭混乱习以为常。
确实好看。
陈江漓漠然地想,都是见光死。
他视线快速扫过全场,没找到想找的人,那股压着的火苗窜高了几分。
正烦躁,角落卫生间门“咔哒”一声。
陈秋生甩着湿漉漉的手走出来,抬头看见他,明显一愣,随即咧嘴笑起来,两颊泛着不正常的红:“唉?哥你真来了?”他脚步有点飘,蹭过地面黏住的不知名污渍,带起一丝甜腐气。
“你没事啊。”陈江漓的声音又冷又硬,像冰碴子。他看着弟弟那没心没肺的笑,觉得自己这半小时的担心像个笑话。
“怎么了,以为我出事了?”陈秋生浑不在意,笑嘻嘻地凑近,满身酒气混着烟味熏得陈江漓胃里一阵翻腾。
“以为你吐了。”陈江漓面无表情地陈述,视线掠过他,落在那个头发沾着秽物的男人身上,意思很明显。
“没有…就一个哥们他刚才……”陈秋生挥着手,试图解释,舌头却有点打结。
话没说完,陈江漓已经利落转身。黑色风衣下摆划开空气,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他一步跨出包厢,将那片令人窒息的喧嚣和堕落彻底甩在身后,连多一秒钟都不想停留。
“诶!哥!等等我!”陈秋生追上来。
陈江漓的脚步未停,无意地扫过二楼前台的每个角落。
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那个挺拔却略显落寞的背影太过熟悉,即便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和昏暗的光线,他也能一眼认出。
他看了眼还在剥润喉糖包装纸的陈秋生,声音没什么起伏:“怎么来的?”
陈秋生把糖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开车。”
“自己回去。”
“好嘞!”陈秋生如蒙大赦,转身就走,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音渐行渐远。
陈江漓目送弟弟离开,随即转身,径直朝那个背影走去。
他的步伐稳健,却在靠近时刻意放轻了脚步,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他先向前台要了一杯白兰地,琥珀色的液体在玻璃杯中荡漾。
他将杯子轻轻放在那人面前的桌上,木质桌面发出细微的叩响,随后在对面坐下。
“班长?”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声音比平时柔和些许。
陆越清闻声转头,眼中闪过一丝未来得及掩饰的惊讶:“陈江漓。”
陈江漓挑眉,唇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是我。”
陆越清垂下眼,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其实我并不太希望是你。”
? “为什么?”陈江漓问,身体微微前倾。
“没事。”陆越清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背景的爵士乐淹没。
陈江漓静静看了他片刻。
陆越清一向整洁的衬衫领口微微敞开,向来挺直的背脊此刻有些松懈地靠在椅背上,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悲伤。
灵光一现,陈江漓缓缓开口:“既然选择了来喝酒,就只有两个原因,开心或者伤心。”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陆越清的反应,“很明显你是后者。如果你愿意倾诉的话,我可以当你的情绪垃圾桶,也可以当帮助你的朋友。”
陆越清沉默了很久,久到陈江漓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终于抬起头,眼中带着几分犹豫和不确定:“你真的想听吗?”
“你说。”陈江漓的声音异常坚定。
陆越清深吸一口气,手指收紧握住酒杯,指节微微发白:“事实上…我爷爷走了……”他的声音在这里戛然而止,仿佛后续的话语太过沉重,难以出口。
陈江漓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等待着。
他看见陆越清眼中一闪而过的水光,看见他喉结艰难地滚动,看见他试图维持体面却终究失败的脆弱瞬间。
“就在上周三。”陆越清终于继续,声音低沉,“他走得很安详,在睡梦中离开的。按理说,我该为他不再受苦而感到安慰,但是……”他摇了摇头,苦笑着,“我还是很难接受。”
“有可能你只是需要时间呢?”陈江漓轻轻晃动着手中的白兰地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暖黄灯光下泛起细碎涟漪。
陆越清望着窗外淅沥的雨景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
“不瞒着你,”陈江漓抿了一口酒,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我爷爷在不久之前也去世了。”
“你也是吗......”陆越清转过头,眼底泛起细微的波动,“那你爷爷他是怎么走的?”
陈江漓没有立即回答。
他将酒杯轻轻放在铺着复古印花桌布的吧台上,杯底与木质台面接触发出清脆的声响。“不急先和你说说我爷爷这个人吧,”他抬眼看向陆越清,眼神温和,“你着急回家吗?”
“不会。”
“好。”陈江漓唇角泛起浅浅的笑意,撩了一把额前的刘海,让它不再挡住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