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 年的江城夏日炎炎似火，仿佛要将整个城市都融化一般。聒噪的蝉鸣声此起彼伏，似乎想要冲破云霄，直抵天际。而城南老街那茂密的梧桐树也未能幸免，它们宽大翠绿的叶子早已被烈日晒得卷曲起来，宛如一条条枯黄的叶脉。
此时，张大发正静静地蹲坐在装修工地上一堆灰白色的水泥旁边。他身上穿着脏兮兮的工装裤，膝盖处已经沾满了白色的灰尘。他那双粗糙有力的大手紧紧握着一把破旧的卷尺，目光却始终落在左手上戴着的那块略显陈旧的电子表上。这块表是去年父亲张卫国过生日时送给他的礼物，虽然表盘上有一道细微的裂痕，但父亲曾说过它价格实惠且经久耐用。
突然，一阵呼喊声打破了周围的宁静氛围：大发啊！三轮车来啦！原来是张大发的母亲李桂枝推着一辆装满了衣物和保温桶的三轮车缓缓走来，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艰难地扶住车子后部。走近一看，可以发现车上堆满了各种换洗衣服以及一个硕大的保温桶。
李桂枝走到儿子身边停住脚步，擦了擦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焦急地说道：市一院那边又催我们交钱了，这个月你爸爸的透析费用还差四千二百元呢……听到这话，张大发手中的动作猛地一顿，原本紧握的卷尺像是失去支撑般，的一声掉落在水泥堆上。
他默默地从裤兜里掏出那份沉甸甸的病历本，翻开封面，上面清晰可见慢性肾衰（尿毒症期）几个字，由于经常翻阅，这些字迹已经被摩挲得有些模糊不清、起了毛边儿。张大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用手背抹去脸颊上不断滚落的汗水，并伸手摸向口袋里刚刚结算到账的三千元工钱。他紧紧捏住那一沓钞票，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声音低沉地对母亲说：妈，我今天晚上就去夜市摆个修理家具的小摊，争取再凑够一千二百块钱回来……
“摆摊？”李桂枝抹泪，“你爸当年供你上职校学装修，是盼着你坐办公室的......现在倒好，天天跟木头水泥较劲。”她从蓝布包里抽出张皱巴巴的纸条，“隔壁王婶说，城西槐树巷有个陈半仙，会点风水术。前儿她孙子丢了电子表，找陈半仙画了道符，第二天就在小区垃圾桶边上找着了。”
五鬼运财术？张大发在工地板房里曾经听老周头提起过这个名字。据说这是一种被道家列为禁忌的法术，可以召唤来自五个方向的阴间鬼魂来搬运财富，但使用这种方法会损害自己的阴德，如果不小心还可能导致寿命缩短。
此刻，张大发紧紧地握着手中父亲的诊断书，脑海中回忆起了上个星期在废品回收站捡到的一本破旧书籍。那本书的封面已经磨损不堪，依稀可以辨认出上面写着民间秘术辑要几个字。而在书中，还夹着一张泛黄的符纸，纸上的墨迹因为时间久远而变得模糊不清，看起来就像是一团翻滚的乌云。
夜幕降临后，张大发蜷缩在板房的上铺，借着微弱的灯光仔细翻阅着那本旧书。当他看到书页中间用红笔圈出来的五鬼运财四个大字时，眼睛不由得刺痛了一下。书上详细记载道：施展此术需要准备无根之水和公鸡的鸡冠鲜血，并诵读特定的《五鬼咒》，以召唤青色（代表木属性）、赤色（代表火属性）、黄色（代表土属性）、白色（代表金属性）以及黑色（代表水属性）五种不同颜色的鬼魂作为驱使对象。然而，一旦成功施展出这项法术，必然会对施法者本身的阳气造成损耗，甚至有可能阻断其他人的财运通道。如此一来，因果轮回之下，最终必将遭到应有的报应。
窗外月光漏进来，照在父亲的照片上——那是他十八岁生日拍的，张卫国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工装，笑得眼角堆起皱纹，手里举着半块西瓜：“大发，等你挣钱了，咱爷俩儿去三峡看大坝！”
槐树巷的破庙藏在拆迁区深处，断墙爬满野蔷薇，门楣上“土地祠”的铜匾锈得只剩半块。张大发攥着从工地水沟接的半瓶矿泉水（权当“无根水”），和从菜市场求卖鸡阿婆讨的鸡冠血，在庙门前徘徊了半小时。
“谁呀？”门“吱呀”开了条缝，露出一张青灰的脸。
“陈半仙，我...我想求您教我五鬼运财。”张大发把父亲的病历和缴费单递进去，“我娘说您会风水术，能帮人寻财......我实在没别的法子给我爸凑透析费。”
陈半仙六十来岁，穿件洗得发白的对襟褂，屋里飘着劣质檀香味。他扫了眼单据，喉结动了动：“为给爹治病？”
“是。”张大发点头，“我不是要害人，就想让我爸多活两年，看我成个家......”
陈半仙沉默不语，缓缓地弯下腰，伸手探入供桌下方摸索起来。不一会儿，他手中便多了一本比之前那本还要陈旧许多的线装书籍。这本书历经岁月沧桑，纸张已经变得异常脆弱，宛如薄如蝉翼一般。
首先，你需要学习如何绘制符咒。 陈半仙抬起头来，目光落在面前那块光滑的青石板上，然后伸出他那双如同枯树枝干一样瘦骨嶙峋的手，轻轻地蘸取了一些杯中的茶水。接着，他开始以一种奇特而又神秘的手势和动作，在青石板上慢慢地描绘着什么图案。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复杂而又精致的符号逐渐呈现在眼前。陈半仙一边画着，嘴里还轻声念叨道：这五道符咒分别代表着五种不同属性的鬼魂，它们与金、木、水、火、土五行相对应。所以，在布置这些符咒时，必须严格按照五行相生相克的原理，将其放置在正确的方位上。然而，最为关键的一点在于……
说到这里，陈半仙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并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住站在对面的张大发。只见他的双眼之中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看上去格外诡异吓人。
你必须找到合适的替身！因为那些鬼魂会帮助你搬运财富，但同时也会欠下相应的阴债。作为交换条件，你必须偿还这笔债务才行。 陈半仙继续说道。
听到这个词，张大发不禁皱起眉头，疑惑地问道：替身？具体是什么意思呢？
张大发攥着符纸出门时，后半夜的风带着凉意。他摸了摸怀里的《民间秘术辑要》，想起老周头说过：“陈半仙年轻时候在城隍庙当道童，后来犯了规矩被赶出来，这才在破庙落脚。听说他有个徒弟，二十年前去深圳做生意，后来跳楼了......”
子时的南湖公园静得能听见蛙鸣。张大发按陈半仙教的，用朱砂混着鸡冠血画符：首符镇宅，次符引财，末符还债。他把符纸凑到打火机前，火苗舔着黄纸，映得人脸发红。
“五鬼听令，急急如律令——”他声音发颤，符灰被风卷起，飘向湖面。
转天去工地，工长老陈拍他肩膀：“大发，昨晚你家楼下‘便民超市’丢了台双开门冰箱，老板贴了寻物启事。我瞅着你今早出门时，鞋底沾着冰碴子......”
张大发心里一惊。他昨晚确实路过超市，捡到张皱巴巴的购物清单，没当回事。今早出门，鞋底不知怎么沾了片碎冰——难道是冰箱？
他请了假跑到超市，老板正急得转圈：“那冰箱里放着给我老伴买的抗癌药！找到你了，谢礼五百！”
五百块。够交一次透析费。张大发攥着钱，手心全是汗。他想起陈半仙说的“替身”，赶紧去超市买了箱牛奶，塞给老板：“算是我赔您的损失。”
第三天，他在建材市场帮卖瓷砖的大姐搬货，发现她记账本落在三轮车上。送回去时，大姐硬塞给他两条软中华：“我兄弟在‘恒远装修公司’当采购，缺个靠谱的木工......”
半个月后，张大发攒了一万二。父亲的精神明显好了，能坐起来喝碗粥。他带着水果去看陈半仙，老人正用毛笔抄符咒，见他来，叹了口气：“你没贪心，算过关了。但这术法像把双刃剑，再往下走，得看你心正不正。”
张大发注意到陈半仙的手在抖，供桌上的香灰积了寸厚，墙角的破碗里盛着半碗发馊的粥。他没多问，把水果放下就走，兜里还揣着从工地捡的半块月饼——陈半仙爱啃甜的。
消息传得比装修队赶工还快。城东“万鼎地产”的王总听说张大发“能招财”，开着黑色奔驰S级堵在工地门口。
“张师傅，”王总腆着肚子，金链子在领口晃，“给我家别墅画道招财符，我给你五万。或者...你教我这术法，我让你当公司顾问，月薪三万！”
张大发想起陈半仙的话：“术法不可传贪心之人。”他摇头：“王总，我就是个装修工，不懂这些。”
王总脸色一沉，金戒指磕在车门上叮当作响：“不识抬举！”甩门走了。
三天后的清晨，阳光透过破旧的庙宇窗户洒下斑驳的光影。陈半仙像往常一样早早地来到庙门前，准备开始新一天的占卜生意。然而，命运却对这位年迈的老人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一辆疾驰而过的汽车突然失控冲向了陈半仙，将他撞倒在地。肇事司机没有丝毫停顿，径直逃离现场，只留下了满地狼藉和那辆残破不堪的车辆。陈半仙倒在血泊之中，不省人事。
张大发得知消息后心急如焚，匆忙赶到医院。他焦急地守在急救室门外，等待着医生们的抢救结果。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有一名医护人员走出来告诉张大发：“患者颅内出血严重，我们已经尽力了，但救回来的希望非常渺茫……”
听到这个噩耗，张大发心如刀绞，泪水夺眶而出。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眼前浮现出与陈半仙相处的点点滴滴。悲痛之余，他决定整理一下陈半仙的遗物，其中包括一本泛黄的古书。
当张大发翻开这本旧书时，发现最后一页夹着一张有些年头的老照片。照片中的陈半仙身着一袭道袍，身姿挺拔地站立在城隍庙前，而在他身旁则站着一个身穿中山装的年轻男子。
看着这张照片，张大发不禁陷入沉思。这时，原本昏迷不醒的陈半仙竟然缓缓睁开眼睛，嘴里喃喃自语道：“这是我的徒弟啊，他叫张卫民。当年，他执意要去深圳闯荡一番，说是那里商机无限。可谁能想到，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后来听闻他破产了，承受不住打击选择跳楼自杀……鲜血四溅，把那张符纸都染红了……”
张大发听完这番话，身体猛地一颤。张卫民？怎么会和自己父亲同名同姓呢？他紧紧握着手中的照片，脑海里不断回忆起父亲曾经跟他讲过的往事。
“你出生那年，我特意去了一趟城隍庙祈福求签。当时那位老先生告诉我，咱们张家将来会出现一位了不起的‘手艺人’。”父亲的话语犹在耳边回响，如今看来，难道真的应验在了陈半仙身上不成？
王总没拿到符，却自己弄来了《五鬼运财术》的复印本，请了个外地阴阳先生。他把自己关在别墅密室，烧符念咒，七天七夜没合眼。第八天清晨，佣人撞开门，他瘫在罗盘上，嘴里喊着“鬼！鬼！”
更邪乎的是，王总的公司开始倒霉：投标的项目被人截胡，银行突然抽贷，连在建楼盘都因“违规操作”被查封。不到俩月，他从身家过亿的开发商，变成躲债的丧家犬。
张大发去看陈半仙。老人瘦得脱了相，拉着他的手：“那五鬼...是替你挡灾了。王总强行召鬼，没还阴债，鬼找的是他...但你也得小心，有些债，早晚要还。”
陈半仙走的那晚，张大发在他枕头下发现张纸条：“南湖老柳树，有块刻字的石头。挖开，是你爹的。”
南湖公园的老柳树下，张大发挖开一块青石板，下面埋着个铁盒。里面是父亲的日记本，还有张泛黄的汇款单——收款人是“陈卫民”，金额五千，时间是1998年。
日记本里，张卫国写道：“1998年发大水，我在城隍庙门口捡了个被冲散的孩子，叫陈卫民。他父母双亡，我跟他说‘以后我供你读书’。后来他去了道观，再后来...他成了陈半仙。”
“大发啊！爸爸一直都知道你想要学习这门神秘的五鬼运财之术，但实际上这本书却是我年轻时候从一个道观里偷盗而来的呢。当时我只是想着，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什么困境或者需要帮助的时候，可以通过这本秘籍来寻求一线生机。然而，爸爸真的很抱歉没能好好保护好你，因为在过去那段艰难困苦的日子里，为了能够支付得起你去职业学校念书的费用，我不得不瞒着所有人，私自挪用了工地上的一部分资金……可谁曾想最后竟然无法按时归还这笔钱款，于是我便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根本就没有勇气将真相告诉给你听。所以自那时起，我每天都只能没日没夜地拼命工作赚钱，希望能尽快还清债务并弥补曾经犯下的错误……至于那台突然出现在咱家楼下的冰箱嘛，则完全是大姐背着大家悄悄地放置在那里的哦。毕竟她心里清楚咱们家里的经济状况比较拮据，生活过得十分不容易呀……”
说到这里时，泪水已经像决堤般不停地滴落下来，浸湿了手中的纸张，并渐渐洇染开来，使得原本清晰可见的字迹变得模糊不清、难以辨认。此时此刻的张大发才恍然大悟：原来之前那些突如其来降临到自己身上所谓的“横财”与“好运”，都是父亲以及那位名叫陈半仙的人暗中精心策划安排好的一切啊！而更为令人惊愕不已的是，这位陈半仙所收的门徒居然也叫张卫民——这个名字恰好跟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模一样！难道说这其中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宿命或机缘巧合吗？
陈半仙出殡那天，张大发穿着孝服，把那本《民间秘术辑要》烧在了坟前。灰烬飘起来，像只黑蝴蝶。
他用攒的钱给父亲换了肾源。手术很成功，张卫国能拄着拐杖下楼遛弯了。张大发用剩下的钱开了间“满福木工坊”，专接老房改造、儿童房定制——这些活计累，但口碑好。
有人问他会不会五鬼运财，他笑着摇头：“我懂的是，把活干实在了，客户自然愿意介绍生意。”
那年冬天，他在医院陪床，遇到个农村来的妇女，儿子白血病，凑不够手术费。张大发想起自己当年的难，偷偷塞了五千块。妇女跪下来磕头，他却摆摆手：“就当我替五鬼还债了。”
2013年，城南老街拆迁。张大发在原址开了家“满福木工坊”，教徒弟做传统榫卯家具。墙上挂着幅字：“财自心来，福由善积。”
偶尔有人提起五鬼运财，他只说：“最好的财运，是你帮过的人，回头拉了你一把；最稳的福气，是你没亏过的良心。”
他的手机响了，是大学毕业的儿子发来消息：“爸，我签了装修公司，跟你学木工。”张大发笑着回：“好，先跟我学三年刨子。”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阳光透过玻璃照在“满福木工坊”的招牌上，暖融融的。
后院的老槐树下，张大发埋了个铁盒，里面是父亲的日记本、陈半仙的旧书，还有儿子的第一把刨子。他摸着盒盖上的刻字“心正艺精”，轻声说：“卫国，卫民，这手艺，咱张家传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