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风被擢升为“关中救灾使”的消息,连同他在渭水畔以“烟熏火燎”的奇计对抗蝗神,并最终引得陛下亲临、万民跪拜的事迹,如同今夏最迅猛的那阵季风,呼啸着席卷了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茶楼酒肆,坊间巷陌,人人都在谈论这位横空出世的少年能臣,言语间充满了惊奇与赞誉。
这阵风,自然也吹进了重重宫阙的深处。
立政殿偏殿,窗明几净,熏香袅袅。长乐公主李丽质屏退了左右,只留一名心腹宫女在侧。宫女正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从宫外听来的传闻,如何火烧连营逼退蝗虫,如何身先士卒扑打蝗群,又如何得陛下信重,委以救灾重任。
长乐公主静静地听着,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卷书册的边缘。她那如秋水般的明眸中,异彩流转,既有听闻奇事的新奇,更有与有荣焉的淡淡欣喜,然而,当听到秦风连日奔波于灾情最重之处,形容憔悴,衣不解带时,那眸底深处便不可抑制地涌上浓浓的心疼与忧虑。
她起身,缓步走至窗前,望向窗外那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长安城的喧嚣被隔绝在外,但她仿佛能听到灾民的哀嚎,能看到那片被蝗虫肆虐后满目疮痍的大地。而他,正独自扛着千斤重担,行走在那片焦土之上。
“他……太辛苦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逸出唇瓣。
沉思良久,长乐公主眼中闪过一丝坚定。她转过身,对心腹宫女吩咐道:“去,将本宫的那个紫檀木妆奁取来。”
宫女依言捧来一个做工极其精巧、散发着幽香的紫檀木匣。匣盖开启的瞬间,珠光宝气几乎要溢满整间静室。里面琳琅满目,皆是稀世珍品:东海进贡的浑圆珍珠项链,西域巧匠打磨的嵌宝金簪,和田美玉雕琢的玲珑手镯……每一件都价值连城,是父皇与母后平日里对她极致的宠爱。
长乐公主的目光在这些璀璨之间缓缓扫过,没有半分不舍。她伸出纤纤玉指,亲自从中挑选起来。她避开了那些带有明显宫廷印记、属于御赐之物的首饰,专拣那些虽也珍贵,但属于她个人、可以自行处置的金钗、玉饰、宝石花钿。很快,一小堆光华耀眼的珍宝便被单独取出。
“将这些,悄悄送去‘玲珑阁’,让他们尽快兑换成现钱。”玲珑阁是皇室暗中经营的铺面,行事稳妥可靠。“记住,务必谨慎,莫要声张。”
“公主,这……”宫女有些迟疑,这些都是公主的心爱之物啊。
“去吧。”长乐公主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器物是死的,人才是活的。放在这里,不过是蒙尘之物;若能换得灾民一线生机,方是物尽其用。”
宫女不敢再多言,恭敬地捧着宝物退下。
数日后,一笔数额巨大的钱款,连同长乐公主自己平日积攒下的大部分月例银钱,被秘密而迅速地送达了秦风统筹的救灾官署。随款项一同抵达的,还有公主亲笔书写的一封简短手谕,字迹清秀却力透纸背:此款项,专用于设立“妇孺救助棚”,为灾区失去依靠的孤儿寡母,提供必需之食粮、医治疾病之药材,以及一处可暂避风雨的栖身之所。
她不仅捐出了自己的妆奁,更捐出了一份细致入微的关怀。
然而,让秦风乃至整个朝野都感到震惊的,还在后面。
数日之后,长安城外,新搭建起的一片灾民临时安置点。空气中还弥漫着泥土和草药的气味,简陋的窝棚鳞次栉比,虽然秩序初步建立,但灾民脸上的悲苦与茫然尚未完全褪去。
秦风正在视察粥棚的运作情况和病患的安置情况,眉头紧锁,思考着如何进一步改善卫生条件。忽然,一阵不寻常的骚动从安置点入口处传来,伴随着压抑着的惊呼和纷纷攘攘的跪拜声。
“是公主!长乐公主殿下来了!”
“天啊,公主千岁千千岁!”
“公主殿下竟亲自来看我们了……”
秦风愕然抬头,循声望去。只见在侍卫和宫女小心翼翼的护卫下,一道倩影正缓缓行走在安置点的泥泞小路上。
正是长乐公主李丽质。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宫装,裙摆上只绣着几枝疏淡的墨梅,乌黑的秀发也仅是简单绾起,斜插一支普通的玉簪,脸上未施粉黛,洗尽铅华。然而,在这片灰暗破败的背景下,她这份极致的素净,却仿佛一道温暖而纯净的阳光,骤然照亮了四周,比任何盛装华服都更显光彩照人,清丽不可方物。
她没有丝毫嫌弃此地的污浊与杂乱,在侍卫圈出的安全范围内,尽可能近距离地巡视那些刚刚搭建起来的、标记着“妇孺救助”字样的棚子。她停下脚步,仔细查看大锅中熬煮的粥米是否稠厚,俯下身,温和地询问一位抱着生病幼儿的妇人,孩子可曾服药,病情如何。她还从随行宫女提着的篮子里,抓出一些用干净油纸包着的饴糖,分发给那些围拢过来、睁着大眼睛怯生生看着她的孩子们。
她的动作自然流畅,没有丝毫作秀的姿态,那发自内心的悲悯与善意,如同涓涓细流,润物无声地淌入灾民干涸的心田。
“公主千岁!”
“公主和秦大人一样,都是菩萨心肠啊!”
“谢谢公主殿下!谢谢……”
灾民们感激涕零,纷纷跪地叩谢,原本死气沉沉的安置点,因为这位尊贵少女的到来,而焕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生机与希望。
秦风闻讯,立刻快步赶了过来。他拨开人群,正好看见长乐公主弯下腰,轻轻抚摸一个满头癞痢的小女孩的头顶,那女孩脏兮兮的小脸上,露出了受宠若惊、却又无比开心的笑容。
那一刻,秦风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四目相对。
长乐公主直起身,看到了略显风尘仆仆的秦风,她清澈的眼眸中漾开一丝浅浅的、却足以融化冰雪的笑意,对着他微微颔首。
秦风迅速收敛心神,快步上前,深深一揖,语气带着难掩的激动与担忧:“殿下!您乃金枝玉叶,万金之躯,此地污秽,疫病恐有波及之险,您怎能亲临至此?臣……”
“秦大人不必多礼,也无需担忧。”长乐公主柔声打断他,她的声音如同春风拂过琴弦,清越而安抚人心,“丽质虽自幼长于深宫,亦读圣贤书,深知‘民为贵,社稷次之’的道理。如今百姓遭此大难,黎民受苦,丽质心中难安。大人为国为民,不避艰险,日夜奔波劳顿,丽质在宫中听闻,敬佩不已,亦……心甚牵挂。”
她的话语微微一顿,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但很快便恢复如常,声音更加坚定:“此番捐赠,不过是略尽绵力,只盼能帮到些许苦难之人。今日亲至,亦是想亲眼看看,他们是否安好。能与大人一同,为这些受灾的百姓尽一份心力,看到他们眼中重燃希望,丽质心中……甚感宽慰。”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一个竖起耳朵聆听的灾民耳中。公主与深受爱戴的救灾使一同现身灾区,亲民抚恤,这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以比之前任何消息更快的速度传扬开来。民心被极大地振奋了,对朝廷的信任,对未来的期盼,在这一刻达到了空前的高度。
秦风望着眼前这位身份尊贵,却善良勇敢、心思细腻如发的少女,心中暖流奔涌,激荡不已。他深知,她今日此举,所付出的,远不止是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宝和钱款。她是在用自己尊贵的身份,亲自为救灾事宜背书,是在用她的行动,给予这些身处绝望中的灾民以巨大的精神鼓舞。同时,这也是对他秦风,最有力、最无声的支持。
这份情谊,重如山,深似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