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天。
以及,介于海天之间,那一叶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孤舟。
船。
一条小船。
一条孤独得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小船,正航行在一片大得令人绝望、仿佛自开天辟地以来便已如此、也将永远如此的海上。
“浪里飞”。这原本寄托着渔人们对速度与灵巧美好祝愿的名字,此刻听起来更像是一个残酷的玩笑,或者说,是一种命运无情的反讽。在这幅以无垠碧蓝为底色的浩瀚画卷上,它渺小得如同被造化之神随手丢弃的一片羽毛,却又以一种近乎倔强的平稳,在那流动的、深不可测的蓝色绸缎上固执地滑行。
它的存在,仿佛只是为了证明这片海的空旷是何等令人窒息,这片海的寂寞是何等深入骨髓。
离岸,已整整三日。
七十二个时辰。足以让身后那片承载着人间烟火、爱恨情仇与无尽纷争的坚实陆地,彻底沉沦于记忆的迷雾和海平面那冰冷残酷的彼端。举目四望,前不见传说中的彼岸仙山,后不见熟悉的故土尘烟,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唯有一种颜色——那吞噬一切、包容一切、也漠视一切的蓝。
天,是澄澈而高远到令人心寒的蓝,像一块巨大无朋、毫无瑕疵却也毫无温度的蓝宝石穹顶,永恒地、冷漠地笼罩着下方的一切生灵。
海,是深邃而幽暗到令人心悸的蓝,像一块深不见底、缓缓流动的远古墨玉,隐藏着自太初以来便存在的无数秘密与致命杀机。
偶尔,有几缕疏淡得如同仙人信手勾勒的白云,懒洋洋地倒映在光滑如镜、却又暗流潜涌的海面上。虚实交错,光影迷离,水天相接处模糊了界限,竟让人生出一种诡异的恍惚,分不清究竟是云在海底悠然嬉游,还是自己脚下这小船,正诡异地行于九天之上,驶向一片永恒的、虚无的未知。
李不言并未升起那面早已准备好的、厚实的船帆。他仅仅依靠着一双看似普通、木质纹理都已磨得光滑无比的木桨,不疾不徐,极富韵律地划动着身下墨蓝色的海水。
他的动作,在外行人看来,异常舒缓,甚至带着几分慵懒,仿佛不是在用力驱动船只,而是在进行某种古老而神秘的祭祀仪式,每一次划动都暗合着某种天地至理。但若有真正的武道宗师在此,必定会悚然动容,因为在他每一次看似轻柔随意的划动之间,从指尖到手腕,从手臂到肩肘,乃至腰胯、足踝,都蕴含着极其精妙、圆转如意的内力运转与瞬间爆发。桨叶切入水中,无声无息,仿佛融入大海;提出水面,不带起半分浪花,了无痕迹。然而,一股绵长如春水、浑厚如地脉的力量,却已透过那看似柔韧的海水,精准而霸道地传递出去,推动着小巧的“浪里飞”,以一种远超寻常舟楫想象的速度,平稳得如同在冰面上滑行般,坚定地破开层层微澜,在海面上留下一道笔直的、浅浅的、仿佛用尺子量过的白色水痕。但这道痕迹,往往存在不过几个呼吸,便被永恒而健忘的大海自身那强大的愈合能力悄然弥合,消失无踪,如同美人面上短暂滑过的泪痕,又像命运长河中一道微不足道、转瞬即逝的伤疤。
他大部分时间,都如同入定的老僧,静坐于船头最前端,像一尊早已与这小船龙骨、与这片浩瀚大洋融为一体的古老雕塑。斗笠,永远压得很低,边缘投下的阴影,巧妙地遮蔽了他可能存在的所有情绪,只留下一个线条冷硬、仿佛由最坚硬的岩石雕刻而成的下颌轮廓,以及那两片紧抿的、几乎看不到什么血色的薄唇。他的目光,透过斗笠那粗糙的边缘,沉静得如同万年寒潭,一瞬不瞬,仿佛要穿透眼前这片无垠的蔚蓝,一直看到世界的尽头,看到那传说中的归墟。
海风,永不知疲倦,带着浓郁的、独属于深海区域的、混合了盐粒、海藻以及某种未知生物气息的咸腥,一遍又一遍地吹拂着他那身洗得发白的灰色衣袂。这风,不仅带来了身体上的凉意,也带来了远方模糊不清、却又真实存在的讯息。
他的灵觉,在这空阔无边的环境中,被放大到了极致。如同无数无形无质、却又敏锐得能感知到最细微生命脉动的触角,以他所在的这一点为中心,向着四周广阔无垠的海域,悄无声息地、水银泻地般蔓延开去。他并不刻意去用眼睛“看”,而是用整个身心去“感知”——感知水下那些肉眼难见的暗流,它们如何交汇、如何冲突、如何形成危险的漩涡;感知那些庞大到如同移动大陆般的鱼群,它们迁徙时带来的生命洪流与水下秩序的变动;感知天空云气的聚散离合,那其中蕴含的、关乎阴晴雨雪、风暴雷霆的天机;以及……任何一丝一毫,不属于这片天地自然韵律的、突兀而充满恶意的、不寻常的波动。
真正的危险,往往如同最狡猾的毒蛇,隐藏在最美妙的平静之下。
怀中的那两份地图,早已被他反复摩挲了千百遍,羊皮纸的边缘都已变得柔软,上面的每一道蜿蜒曲折的线条、每一个模糊难辨、充满古意的标记,甚至每一处因岁月侵蚀而产生的污渍与破损,几乎都已如同用刻刀般,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深处,与他自身的记忆融为一体。
那份得自楼兰古城废墟、充满神秘与死亡气息的古老皮卷,与那卷来自南海诡异秘境、材质不明、透着妖异光泽的海图,此刻在他的脑海中正相互印证,彼此补充,如同两块天生便残缺、来自不同母体的神秘拼图,跨越了时空的阻隔,奇迹般地拼合在一起,共同指向一个明确的方向——南方,极远极远之处,那片被古老的、带着浓重警示与敬畏意味的朱砂或浓墨,狠狠圈出的特殊海域。
那里,没有标注任何世人熟知的名字,只有一些扭曲的、象征着恐怖漩涡、毁灭风暴、远古巨兽乃至空间扭曲塌陷的奇异符号,充满了蛮荒与未知的气息。那里代表着极致的未知与无法用言语估量的危险,是连最勇敢的探险者都不愿提及的禁忌海域。但与此同时,那里也代表着最终的答案,很可能是关于他离奇身世、关于那股如影随形、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势力的关键线索,甚至可能是……关于这个世界某个被遗忘的、终极秘密的所在——
归墟。
万物终结之地,亦或是……万物起始之源?一个连最荒诞不羁的传说都显得语焉不详、模糊不清的禁忌之名。
他知道,脚下这片此刻看来瑰丽宁静、宛如仙境的南海,绝非什么安宁祥和的坦途。沙蝎帮的狠戾阴毒,如同沙漠中的毒蝎,不死不休;影楼的诡谲难测,如同黑夜中的幽灵,无孔不入;中原“上面”那深不见底、势力笼罩四极八荒的庞大阴影……这些如同附骨之疽、跗骨之蛆的敌人,绝不会因为一片死亡沼泽的阻隔,或者一道看似宽阔的海峡,就轻易放弃对他的追索。他们更像是黑夜中集结的群狼,拥有着惊人的耐心和敏锐到可怕的嗅觉,一旦锁定目标,便会不死不休。
而海鲸帮,作为牢牢控制着这片沿岸海域生杀大权的庞大地头蛇,势力盘根错节,触角遍布每一个渔村、每一个码头,耳目众多,消息灵通。自己之前在望潮村虽然以雷霆手段解决了他们的勒索,暂时保全了那些朴实的渔民,但行迹已然暴露,难保不会引起他们更高层的注意,进而顺藤摸瓜,察觉到自己的不同寻常。在这茫茫大海上,他们是当之无愧的王者,拥有着船只、人手、补给以及熟悉海况的绝对优势。
更何况,除了这些来自同类的、充满贪婪与杀意的追杀,这片孕育了无数生命的大海本身,就蕴含着莫测而狂暴的天威,与那些深藏在幽蓝深渊之下、自远古蛮荒时代便已存在的、可怖的深海巨怪。大自然的怒火一旦降临,远比世间任何神兵利器都要无情,都要毁灭一切。
他必须尽快,再快一些!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必须抢在所有的罗网合拢之前,远离这片仍属于海鲸帮势力范围的近海,进入真正意义上的、人迹罕至、连海图都一片空白的深海区域。唯有借助深海的广阔无垠与神秘莫测,才能最大程度地稀释、摆脱那些如同鬼魅般如影随形的追踪者。深海,是绝境,也可能是一线生机。
这一日,正午刚过。
天色,毫无征兆地,骤然阴沉下来。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拉上了天穹的帷幕。原本轻柔抚慰着海面、如同情人低语般的微风,像是突然被注入了狂暴而邪恶的灵魂,变得强劲、粗野且充满恶意,推着白色的浪头一个接一个不甘寂寞地涌起,彼此凶狠地碰撞、挤压,最终不甘地碎裂成无数苍白的泡沫。小船开始明显地、带着抗拒意味地颠簸起来,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摇篮般的轻柔摇晃,而是带着一种不安的、越来越剧烈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躁动。
天空之上,铅灰色的、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云层,从四面八方的海平线下疯狂汇聚而来,如同遮天蔽日的亡灵大军压境,迅速堆积、增厚,厚重粘稠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直接压到起伏的海面上,将一切都碾为齑粉。原本明媚而温暖的阳光,被毫不留情地吞噬、遮蔽,仿佛从未存在过。海水的颜色也随之变得愈发暗沉、幽深,仿佛一块巨大无朋的、正在默默酝酿着毁灭性雷霆之怒的深色绸缎,其表面剧烈地起伏着,褶皱里满是狰狞与不祥。
空气,变得粘稠而压抑,几乎令人无法呼吸,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湿气和一种仿佛金铁交击后产生的、刺鼻的电离味道,预示着某种极致狂暴的能量正在云层深处积蓄。
风暴要来了。
而且,来得很快,很猛,不容置疑!
李不言抬起头,望了望那风云突变、仿佛末日降临的天象,斗笠下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既无普通人面对天威的惊慌失措,也无武者临战前的亢奋与畏惧,只有一片深沉的、如同万古不变的古井般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
他不再划桨。任由小船在越来越不安分、如同沸水般翻腾的海面上随波逐流,仿佛放弃了所有抵抗。
他站起身,动作稳定得不像是在剧烈颠簸的、随时可能倾覆的船上,每一步都如同踏在坚实的平地上。他仔细地、有条不紊地将船上所有的物资——尤其是那几桶维系着未来漫长航程生命的宝贵清水——用浸过三次桐油的、坚韧无比的绳索,以一种特殊而繁复的、类似于江湖中捆绑高手的手法,牢牢地固定在船体龙骨结构最稳固、最核心的位置上,确保即使船身被巨浪打得瞬间倾覆一百八十度,这些物资也不会轻易散落、丢失。
随后,他走到那根不算高大、却承载着风之力量的桅杆旁,并未升起那面巨大的、吃风很深的主帆。在即将到来的毁灭性风暴中,过大的帆面无异于自寻死路,瞬间就会连人带船被撕成碎片。他熟练地解开索扣,双臂稳定地拉升,将一面面积较小、用厚实油布特制、呈尖锐三角形的风暴帆,升到了桅杆的中段。这面看似不起眼的小帆,能在接下来狂暴得超出想象的风浪中,为失去动力的小船提供一些至关重要的控制力和微妙的方向性,如同一根救命的稻草,又不至于因受力过大而导致船体瞬间倾覆,是在绝境中寻求一线生机的关键。
做完这一切堪称完美的准备工作,他重新坐回船头,那个最直面风浪、最危险、也最能体会天地之威的位置。他甚至没有试图去操控那小小的船舵——在这种级别的天地伟力面前,船舵那点微末的力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徒耗精神——而是彻底放开身心,任由“浪里飞”在这越来越狂暴、如同挣脱了所有枷锁的巨兽般的风浪中自主沉浮,听天由命?不,是相信他自己,以及与这艘小船之间那种玄妙的联系。
他的双脚,仿佛在这湿滑摇摆的甲板上生了根,与船体的龙骨连接在了一起。他的身形,随着船只剧烈到几乎要散架的摇晃,而极其自然、流畅地摆动,每一个细微到极致的动作,都恰到好处地化解着来自四面八方、狂乱无比的失衡力量。他稳如磐石,不,他比磐石更稳,仿佛他本就是这艘船不可分割的、拥有着绝对重量和意志的核心灵魂。
这是一种源于对自身力量绝对掌控、以及对危险有着超凡预判的、近乎道境的自信。
风暴,终于彻底撕下了它最后的伪装,露出了最狰狞、最原始的獠牙,以真正意义上排山倒海、毁灭万物之势,悍然降临!
“轰——!!!”
仿佛盘古开天辟地时那一声混沌初开的巨响,狂风不再是风,而是化作了实质的、重若千钧的巨墙,带着碾碎一切的意志,轰然碾压过来,发出鬼哭神嚎、足以撕裂耳膜的尖锐呼啸。它卷起冰冷刺骨、咸涩的海水,化作无数冰冷无形的、带着倒刺的鞭子,疯狂地、毫无怜悯地抽打着海面上一切敢于存在的物体。
巨浪如山!不,是如移动的、墨蓝色的、活过来的山脉和深渊!一峰高过一峰,一谷深过一谷,连绵不绝,前仆后继!它们不再是浪,而是拥有了生命和意志的毁灭巨兽!时而将渺小得如同尘埃的“浪里飞”猛地推向令人头晕目眩、心跳停止的浪尖,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它像一粒石子般,随意地抛向那乌云密布、电蛇乱窜的恐怖天空;时而又无情地、带着戏弄之意,将它狠狠地拽入幽暗深邃、仿佛直通九幽地狱、冰冷彻骨的波谷,四周尽是陡峭如刀削斧劈的、翻滚着惨白色死亡泡沫的水墙,以及那震耳欲聋、仿佛要直接将人灵魂震出躯壳、彻底撕裂的恐怖涛声!
豆大的、冰冷如铁弹的雨点,密集得失去了间隙,如同整个天河决堤,倾盆而下,狠狠地、带着恶意地砸在李不言的斗笠上、灰衣上,砸在“浪里飞”单薄而坚韧的船板上,发出噼里啪啦、如同万千面战鼓同时疯狂擂动的爆响,试图用这纯粹的声音,便将这小小的舟与人,彻底摧毁。
天地间,重归混沌!光线昏暗如同永恒的末日,海水与雨水彻底混杂,狂风与隐隐传来的沉闷雷霆交织咆哮,仿佛宇宙未分、清浊未判的鸿蒙时代重现,所有的秩序、规则、文明,都在这一刻,被最原始、最狂暴、最赤裸的野蛮力量,撕扯得支离破碎,荡然无存!
在这大自然毫无保留展现出的、足以令鬼神辟易、天地变色的怒吼与狂暴面前,个人的力量,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如同狂风中的一粒尘埃,如同狂涛中的一滴水珠,如同蝼蚁妄图撼动那亘古存在的巍峨山岳。
但李不言,依旧平静。
甚至,在这种极致的、足以让任何英雄豪杰心胆俱裂的混乱与毁灭危险中,他缓缓地、从容地闭上了眼睛。
并非放弃抵抗,也并非听天由命,更非绝望。而是在细细地、全身心地、用每一个毛孔、每一缕神识去体会。
体会这风暴中蕴含的、最原始、最蛮横、毁天灭地的磅礴力量;体会这怒海之中,极致的狂暴与某种更深层次的、冰冷无情、如同天道运行般的秩序并存的奇异韵律;体会这种仿佛要终结一切、让万物重归太初虚无的、最纯粹的毁灭意志。
他的寂灭刀意,本就源于对“终结”、“虚无”、“寂灭”这些终极概念的深刻理解与契合。而眼前这片狂暴到极致、仿佛要吞噬、湮灭一切有形之物的海域,从某种极端的、近乎于“道”的角度来讲,何尝不是一种极致的、“动”到巅峰后所呈现出的、涵盖一切、抹平一切的“大寂灭”?
他的心神的,渐渐沉入一种玄妙难言、物我两忘的状态。与外界的风暴,那毁灭性的、混乱中蕴含着至理的力量,似乎产生了一丝若有若无、极其微妙、难以言喻的共鸣。他周身那层无形的、由精纯寂灭内力自然形成的护体气场,开始不再僵硬地抵抗,而是如同水波般微微荡漾起来,不再是硬生生地对抗风浪的冲击,而是以一种奇特的、顺应其势、引导其流的频率,悄然融入这狂暴的天地伟力之中,如同最高明的太极柔术,圆转如意,巧妙地引导、偏转、卸开着排山倒海般拍向小船的巨大力量,使其绝大部分毁灭性的能量,都如同遇到了滑不留手的圆石,从船体两侧悄然滑开,归于大海。
这使得“浪里飞”在惊涛骇浪中,虽然颠簸剧烈到了极限,惊险万状,时刻游走在粉身碎骨的边缘,如同在万丈深渊的刀尖之上跳舞,却总能在千钧一发、看似绝无可能之际,以一种近乎神迹般的姿态,险之又险地保持住那最后一丝微妙的、脆弱的平衡。它不再仅仅是一条被动承受风暴的小船,而更像是一个技艺已臻化境、与大海融为一体的冲浪者,不是在愚蠢地对抗狂怒的波涛,而是在理解它,顺应它,最终……驾驭它,与这天地间的毁灭之力,进行一场凶险而绚烂的死亡共舞。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煎熬得足以让普通人发疯;又仿佛只是弹指一瞬,短暂得如同白驹过隙。
风势,终于如同强弩之末,开始显露出无法掩饰的疲态,那鬼哭神嚎般的呼啸声,渐渐减弱,变成了低沉的、带着喘息的呜咽。倾泻而下的、冰冷的雨瀑,也变得稀疏、细小,最终化作了飘洒的雨丝。铅灰色的、仿佛凝固了千万年的厚重云层,开始不甘地裂开一道道缝隙,苍白而虚弱、却带着新生希望的天光,如同无数柄利剑,从中奋力刺下,重新照亮了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显得疲惫而狼藉的海域。
海面,虽然依旧起伏不定,波涛汹涌,传递着风暴的余威,但已不复之前那种要吞噬天地、毁灭一切的极致狂暴,如同一个发泄完了所有怒火与力量的远古巨人,虽然余威犹在,令人敬畏,但终究是缓缓地、带着沉重的喘息与疲惫,无可奈何地趋于平复。
李不言,睁开了眼睛。
斗笠的边缘,还在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灰色的衣衫早已彻底湿透,冰冷地紧贴着他瘦削却如钢浇铁铸般坚韧的身躯,让他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落魄,像个落难的水手。但他的眼神,却比风暴来临之前,更加清澈,更加深邃,仿佛被那狂暴的雨水从头到脚洗涤过灵魂,被那隐于云后的雷霆从头到脚淬炼过意志。他的精神,非但没有因为这场极致的消耗而萎靡,反而更加凝练、沉静、内蕴光华,如同被打磨了千万次的寒玉,温润之下,是极致的坚硬与冰冷。
经历这场与天地之威的正面抗衡,乃至某种程度上的精神融合与感悟,他对自身寂灭内力的本质理解,对力量掌控那微妙如发丝的界限把握,似乎又在生死一线的边缘,艰难地向前踏出了坚实的一小步。危险,永远是砥砺强者、催生突破的最佳催化剂,也是最残酷的试金石。
他仔细地检查了一下船只和所剩的物资。狭窄的船舱里,不可避免地进了不少海水,需要尽快清理出去,否则会影响航行稳定性,甚至腐蚀物资。但万幸,经历了如此恐怖的风暴,“浪里飞”的船体结构依旧完好,展现出了望潮村老船匠精湛的技艺;那些被牢牢固定的清水、干粮等物资,也没有丢失。这艘寄托着渔人希望的小船,和它此刻神秘而强大的主人一样,以惊人的韧性,经受住了这场近乎天地之威的严峻考验。
就在他俯下身,准备用木瓢将舱底积水清理出去,继续这场注定孤独而漫长的航程之时——
他正要弯腰的动作,骤然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僵硬地停顿在半途!
他的头,猛地转向左后侧,斗笠下的目光,在千分之一刹那,变得如同两道经过千锤百炼、刚刚脱离鞘缝的绝世刀锋,锐利、冰冷、充满了实质般的穿透力,狠狠地刺向远方的、水汽迷蒙的海平面。
那里,在风暴过后尚未完全散尽、如同薄纱般飘荡的稀薄水汽之后,几个突兀的、不自然的、带着明确敌意的黑点,闯入了了他灵觉感知的边缘。
不是逐浪的海鸟,不是沉默的礁石。
黑点在他的凝视下,正以一种稳定的、带着压迫感的速度,冷酷地放大。
是三艘船!三艘体型远超“浪里飞”、如同海上城堡般的、拥有着高耸桅杆和宽阔帆面的战船!船体修长而坚固,线条流畅中透着一股属于力量的彪悍与野蛮,而那鼓满了风、猎猎作响的帆面上,赫然用浓重的靛蓝色,绘着狰狞无比、仿佛随时会活过来择人而噬的巨型鲸鱼图案!
海鲸帮的船!
他们果然如同预料中的那样,阴魂不散地追来了!而且,时机抓得如此之毒辣,如此之精准,恰恰是在这场耗尽心力体力的恐怖风暴刚刚平息,无论是人是船,都正处于最为疲惫、最为松懈、警惕性最低的时刻!
如同最有耐心的、潜伏在暗处的猎手,一直冷静地等待着猎物在挣扎中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终于在此刻,露出了它们那早已磨得锋利的爪牙,发出了致命一击的信号。
三艘战船显然是久经训练,配合默契得如同一个人的手臂,呈一个标准的、几乎完美的品字形攻击阵势,正借着风暴过后依旧不小的、顺向的风势,悍然破开尚未完全平息的、起伏的波浪,速度快得惊人,如同三支离弦的夺命箭矢,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如同一张缓缓收拢、无情而巨大的网,向着大海中央那孤零零、渺小得可怜的“浪里飞”,恶狠狠地包抄过来。
距离,已经近到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三艘大船高昂的船头上,密密麻麻站满了身着统一靛蓝色劲装、神情彪悍的汉子。他们手中紧握着早已上弦的强弓劲弩,腰挎着用于水战劈砍的分水厚背刀,一双双眼睛如同饿狼,充满了赤裸裸的凶狠与贪婪,杀气腾腾地聚焦在这边唯一的、看似唾手可得的目标上,如同一群闻到了血腥味的嗜血鲨鱼,死死盯住了茫茫大海中那一滴微不足道、却蕴含着巨大诱惑的鲜血。
当先那艘最快、也最为庞大、如同领头鲨般的船头上,一个显然是头目模样、身材魁梧如铁塔、脸上带着一道从眉骨斜划至嘴角、如同蜈蚣般狰狞刀疤的汉子,手持一个铁皮卷成的喇叭,运足内力,深吸一口气,如同惊雷般高声吼道。声音如同闷雷滚过海面,带着深厚的内力加持,穿透风声浪语,清晰地、一字不落地送入李不言的耳中,也回荡在这片刚刚恢复平静的海域:
“前面那不知死活的小子!给老子立刻停下破船!乖乖双手奉上你怀里的海图,然后跪在船头磕头求饶,或许大爷我心情好,还能发发慈悲,饶你一条狗命!否则,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辰!定叫你尸骨无存,血肉喂鱼,永沉这南海之底!”
声浪滚滚,充满了志在必得的嚣张、残忍以及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在这空旷寂寥的海面上反复冲撞、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李不言,依旧站在那小小的、随着余波轻轻摇晃、仿佛下一刻就会被任何一个稍大的浪头轻易打翻、吞噬的“浪里飞”船头。湿透的灰色衣衫,紧紧贴合着他挺拔而孤峭的身体轮廓,仿佛第二层皮肤,更显得他形单影只,与对面那三艘庞然大物形成绝望的对比。他平静地看着那三艘如同海上移动堡垒般、带着无可抗拒的压迫感逼近的战船,看着那些在船头肆意叫嚣、如同看着砧板上鱼肉般的身影。
他没有说话。
甚至连嘴角都没有牵动一下。
甚至,没有做出任何看似戒备的姿态,没有弓身,没有凝气。
只是,用他那双稳定得可怕、仿佛即使天崩地裂于前也不会颤抖分毫、指节分明且带着常年握刀留下的、坚硬薄茧的手,缓缓地,极其稳定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按在了腰间那柄看似普通、毫不起眼、甚至有些陈旧、却仿佛自天地玄黄以来便从未出鞘过的、暗沉长刀的刀柄之上。
只是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动作。
但,就在他修长的手指,触及那冰冷刀柄的那一刹那——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幽冥、又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刀鸣,似乎悄然响起。
一股无形的、冰冷彻骨、仿佛能将周围空气乃至人的思维都瞬间冻结的恐怖杀意,以他所在的那一点为中心,悄无声息却又迅猛无比地弥漫开来,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荡开了一圈圈死亡的涟漪。周围原本依旧喧嚣的海风,起伏拍打的浪涛,甚至那天际隐隐传来的雷鸣余韵,似乎都在这一瞬,被这股凝练到极致的杀意所慑,变得凝滞、安静,万物失声。
海风,依旧吹动着他湿透的、紧贴身体的灰色衣袂,吹动着他那顶低垂的、掩盖了所有表情的斗笠,猎猎作响,在这死寂般的肃杀氛围中,更添几分英雄末路的悲壮与深入骨髓的决绝。
孤帆,远影。
碧空,沧溟。
在这浩瀚无垠、杀机四伏、刚刚经历过天地之怒的南海之上,一场力量悬殊到令人绝望的追逐与对抗,即将以最原始、最残酷的方式,拉开它那血色的、不死不休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