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良久，最终还是由陆炳打破了这份沉重。他睁开眼，坐直了身体，那股属于锦衣卫最高统帅的决断与威严，似乎又重新回到了他身上，尽管眉宇间的疲惫依旧难以完全掩盖。
“岳先生，”陆炳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但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度，“方才所说的这些案子，牵扯太深，迷雾重重，先生暂且不必过多费心。我锦衣卫自会倾尽全力，哪怕掘地三尺，也定要将这胆敢屡次谋害我大明皇嗣的幕后真凶揪出来！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他将裕王中蛊与景王遇刺这两桩惊天大案暂且揽下，显是不愿岳不群这个“外人”过多卷入这最核心、也最危险的朝堂漩涡。
随即，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岳不群身上，语气缓和了些许，带着明显的肯定：“至于此番岳先生不辞辛劳，南下开封，成功为裕王殿下解除体内蛊患，此乃大功一件！若非助力，后果不堪设想。在此事上，先生当居首功！”
岳不群连忙谦逊拱手：“陆大人言重了，岳某只是略尽绵力，不敢居功。”
陆炳摆了摆手，神色却再次变得凝重：“不过，岳先生也知，裕王殿下的危机，并未完全解除。此前我们通过神医李时珍的玄妙手段，为殿下强行续命三年。如今虽解了蛊毒之厄，耗去半年光阴，但殿下体内生机亏损的根源仍在。按照我们最初的计划，若要助殿下真正渡过此劫，必须寻回那传说中的——洪武大帝亲创的《紫极真龙诀》！唯有以此无上功法为引，重塑殿下之根基，方有一线生机。”
岳不群闻言，神色一正，问道：“此事关乎裕王殿下性命，岳某义不容辞。只是不知，陆大人之前提及，陶仲文天师负责追查此功法的线索，如今可有眉目了？”
“确有进展。”陆炳点了点头，但脸上并无喜色，反而露出一丝为难，“陶天师耗费数月心血，多方查证古籍秘录，结合星象推演，已然大致确定了那《紫极真龙诀》可能藏匿的方位。只是……具体探寻之事，却遇到了难处。”
他看向岳不群，目光中带着坦诚与请求：“那处所在，非比寻常，机关重重，疑阵遍布，更可能涉及一些……非寻常武力或官家身份所能应对的古怪。陶天师精于推演，却不擅此道。故而，此事恐怕还需岳先生这等武功卓绝、见识广博之人出手，方能有望成功。”
岳不群听罢，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应承下来：“陆大人不必客气。能为裕王殿下尽一份心力，亦是岳某的荣幸。既然有用得着岳某的地方，但凭驱策，绝不推辞！”
见岳不群答应得如此爽快，陆炳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沉吟片刻，又道：“岳先生高义，陆某感激。此外，关于华山派之事……先生此番立下大功，于公于私，陆某都理应禀明陛下，陈清原委，解除此前对华山的封山禁令，还华山派一个清白。”
这无疑是岳不群一直期盼的结果。然而，出乎陆炳意料的是，岳不群却适时地抬手阻拦**道：“陆大人，且慢！”
“哦？”陆炳微微一怔，面露不解，“岳先生，这是为何？解除封山，正是为华山正名，洗刷冤屈的良机啊？”
岳不群脸上露出一抹深沉的笑意，缓缓说道：“陆大人好意，岳某心领。只是……岳某以为，此刻，暂且不要解除华山的封山状态为好。”
他看着陆炳疑惑的眼神，进一步解释道：“我华山派此前数年，发展确实过于迅猛，树大招风，难免引人侧目，乃至引来无端猜忌与祸患。此次封山，虽是无奈，却也未尝不是一个沉淀、自省、以及……观察的绝佳时机。”
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执掌门户者的深思熟虑：“山中无岁月，正好可以借此机会，看清楚，哪些人是真心向着华山，能与门派同甘共苦；又有哪些人，是趋炎附势，或是心怀叵测，会在此刻选择背离。去芜存菁，方能让我华山根基更为稳固。”
听到岳不群这番并非急于洗刷冤屈，反而欲借此逆境锤炼门派的谋划，陆炳先是一愣，随即不由得哈哈一笑，那笑声中带着几分赞赏与了然。
“好！好一个岳不群！果然深谋远虑！”陆炳抚掌道，笼罩在书房内的沉重阴霾，似乎也因这番透彻的言论而**减轻了许多**。“你这是要借势炼心，甄别忠奸啊！”
岳不群亦是微微一笑，语气中带着几分江湖门派的无奈与坚韧：“没办法，陆大人。我华山势单力孤，人丁不旺，比不得那些千年大派底蕴深厚。想要在这江湖立足，走得长远，有时就不得不出此下策，行此看似委屈求全，实则暗藏机锋之举。”
陆炳闻言，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他虽然身处庙堂，但执掌锦衣卫，与各方势力周旋，深知无论是朝堂还是江湖，其间的生存与发展之道，往往有相通之处。岳不群此举，看似退让，实则是以退为进，谋的是门派的长远未来。这份隐忍与算计，他完全能够理解。
“行！既然岳先生有此深意，那便一切依你。”陆炳爽快应承下来，“我会向陛下禀明你救治裕王之功，证明你的清白。但华山封山之事，暂且维持原状，对外只言仍在清查，不予解除。”
他顿了顿，神色重新变得郑重，看向岳不群：“至于寻找《紫极真龙诀》之事，既然先生已证明清白，此事便不再是戴罪立功之举。先生可以将其视为一项委托，可以选择接受，也可以选择拒绝。无论先生作何决定，陆某绝无二话，依旧感念先生此前援手之恩。”
他将选择权完全交给了岳不群，既是尊重，也是一种对其实力与价值的肯定。
岳不群听到陆炳竟说出“可以选择拒绝”这样的话，心中不由得大为惊奇。以《紫极真龙诀》关乎裕王性命之重，以陆炳对此事的重视程度，他本以为会是不容推辞的死命令，却没想到对方会给出如此宽松、甚至带着一丝劝诫意味的选择。
他忍不住好奇地问道：“陆大人，听您此言，莫非陶天师查到的线索之中，有何……非同寻常之处？竟让您也觉得此事需要再三斟酌？”
陆炳脸上露出一丝复杂难言的神色，他缓缓摇了摇头，似乎不知该如何准确描述，最终只是说道：“此事牵扯甚广，内情颇为诡谲，远非寻常寻宝探秘可比。其中关窍，三言两语实在难以说清，更涉及一些玄异之象，非陆某所长。”
他略作沉吟，提出了一个更稳妥的建议：“这样吧，岳先生。你持我信物，亲自前往陶仲文天师**处一行。他如今常在陛下赐建的‘神霄万寿宫’清修，并专司为此事推演。所有线索、风险、以及那‘难处’的具体情形，他都会向你详细分说明白。”
陆炳目光坦诚地看着岳不群：“待你从他那里了解了全部情况之后，心中自有衡量。届时，你再决定是否要接下此事，亦不为迟。”
岳不群见陆炳说得如此郑重，心知那《紫极真龙诀》的线索背后，定然隐藏着极大的凶险或难以预料的变数，否则不至于让陆炳这等人物都感到棘手，并破例给出选择的权利。
他不再多问，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岳某便依陆大人之言，先去拜会陶天师。”
“如此甚好。”陆炳取出一面小巧的、刻有特殊纹路的木牌信物交给岳不群，“持此物，神霄万寿宫的道童自会引你见到天师。”
岳不群接过信物，拱手与陆炳、沈钧告辞，便转身离开了这处隐秘的宅院。
带着满腹的疑问与陆炳那番意味深长的话语，岳不群依照指引，穿过京城繁华的街市，向着位于内城西侧、环境更为清幽的神霄万寿宫行去。
这座道观乃是嘉靖皇帝特意为陶仲文敕建，规模虽不及一些古刹名观，但规制极高，飞檐斗拱，气象森严，透着一股皇家特有的尊贵与神秘气息。观内古木参天，香火缭绕，却异常安静，少有闲杂人等，显然不是寻常百姓可以随意进出之所。
出示了陆炳的信物后，一名眉清目秀的小道童恭敬地将岳不群引入观内，穿过几重静谧的院落，最终来到一处位于观宇深处、门前栽种着几株虬劲老松的静室之外。
道童在门外轻声禀报后，静室的门无声无息地自内开启。
岳不群整了整衣冠，迈步而入。他倒要看看，这位深受帝宠、精通道法星象的陶天师，究竟会告诉他怎样一番惊人的内情，竟让寻找《紫极真龙诀》之事，变得如此令人望而却步。
岳不群步入静室，但见室内陈设简朴，一桌一榻，几个蒲团，墙上悬挂着一幅水墨丹青的太极图，香炉中袅袅升起一股清雅的檀香，气息宁神静心。一位身着玄色道袍、头戴偃月冠、面容清癯、眼神温润平和的老者，正盘膝坐于主位蒲团之上，正是深受嘉靖皇帝信赖的陶仲文天师。
与半年前在华山初见时相比，陶仲文的气色似乎更为内敛，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与天地交融的自然道韵。
岳不群并未如寻常江湖人士那般行抱拳礼，而是上前几步，神色郑重，双手抱太极，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道家礼仪。
“晚辈岳不群，见过陶天师。”
此举并非客套，而是源于一份对“道”的尊重。岳不群虽以武道称雄江湖，但其修炼的紫霞神功，根基亦是道家一脉，讲究炼精化气、炼气化神，与陶仲文所修的丹鼎符箓之道，虽路径不同，却同源于黄老之学，可谓殊途同归。
陶仲文见岳不群以道礼相见，眼中顿时闪过一丝讶异与赞赏的光芒。他并未托大，亦是起身，含笑回了一礼：“岳先生不必多礼，请坐。”
两人重新落座后，陶仲文目光在岳不群身上细细打量了一番，不由得轻“咦”一声，抚须感叹道：“岳先生，半载未见，观你神光内蕴，气机圆融，较之往昔，似乎……又精进了一层啊。”
他自身修为或许不及岳不群精深，但身为修道之人，灵觉敏锐，对于同源气息的感知远超常人。他能隐约感觉到，岳不群此刻的状态，比之半年前在华山应对裕王走火入魔之时，那份从容与深不可测，似乎更胜一筹。
岳不群闻言，却是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历经劫波后的唏嘘：“天师谬赞了。实在是这半年间，经历了数场生死大战，每一次都可谓九死一生，在鬼门关前来回打转。若历经这般磨难，还未能有点滴进步，那岳某这‘道’，也真是白修了。”
他这话说得平淡，但其中蕴含的凶险，却让陶仲文这等方外之人也能想象一二。
陶仲文被岳不群这番带着自嘲却又无比坦诚的话语逗得莞尔一笑，道：“想不到岳先生身处江湖风波，历经生死，却还能保有如此豁达通透的心态，实在难得。”
岳不群亦是微微一笑，接口道：“天师过奖。修道之人，首重修心。若心不能定，不能容，纵有通天法力，亦不过是无根浮萍，镜花水月罢了。岳某不过是谨记先贤教诲，不敢或忘。”
他这番话，既是对自身心境的剖析，也暗合道家修持的根本道理。
陶仲文听罢，眼中赞赏之色更浓，连连点头，深以为然：“善！岳先生此言，深得道法三昧！”
短短三言两语之间，岳不群凭借其不卑不亢的态度、坦诚的经历分享以及对道心的深刻理解，竟巧妙地将两人之间的关系，从半年前那场略带官方性质的会面，迅速拉近到了如同相识多年、可以坐而论道的方外好友一般。
静室内的气氛，也因此变得愈发融洽和自然，少了份初次深入交谈的客套与隔阂，多了份同道中人的理解与默契。这也为接下来要谈论那关乎《紫极真龙诀》的隐秘之事，奠定了良好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