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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城的东门楼,昨夜刚被朱允炆的亲兵刷过一遍新漆,红得像凝固的血。此刻,这抹红正被飞溅的火星烫出一个个黑洞——朱棣的水师战船在湘江里列成三排,船头的臼炮正往城楼上砸,每一声轰鸣都震得城墙簌簌掉灰,砖缝里的草屑像受惊的蚂蚱,纷纷往外蹦。

“殿下!西南角楼塌了!”黄子澄的官袍被硝烟熏得发黑,他拽着朱允炆的衣袖往城下跑,靴底在台阶上打滑,“再不走,就被堵在城里了!”

朱允炆的玄色龙袍被城砖砸出个破洞,露出里面的锦缎衬里。他回头望了眼火光冲天的南门,那里是梅殷的亲兵营,此刻正传来成片的惨叫——昨夜梅殷刚被他以“通敌”罪名斩了,营里的士兵还没来得及换将,就被朱允熥的人从外城破了防线。

“方孝孺呢?”朱允炆的声音发紧,手里的剑鞘不知何时磕掉了漆。

“方大人在西门督战,让咱们先走!”黄子澄的声音突然拔高,一枚炮弹擦着城楼飞过去,将旁边的旗杆炸成两截,绣着“建文”二字的龙旗坠下来,正好盖在两人头顶。

朱允炆一把掀开旗帜,龙旗的一角还在燃烧,火苗舔着他的指尖。“废物!五千水师守不住一个西门?”他往城下跑,玄色龙袍在台阶上拖出长长的影子,像条受伤的蛇。

城下的街道早已乱成一锅粥。朱允炆的亲兵正提着刀往老百姓家里撞,抢来的米袋、棉被扔得满地都是,有个小兵怀里揣着个银镯子,刚转身就被流矢射穿了喉咙,镯子“当啷”掉在青石板上,滚到朱允炆脚边。

“都给朕站住!”朱允炆一脚踢开镯子,“谁再敢抢掠,朕诛他九族!”

可没人听他的。西南角的火光已经映红了半边天,朱允熥的人正顺着塌掉的角楼往城里涌,喊杀声里混着“抓伪帝”的嘶吼,像一群饿狼扑进了羊群。

“殿下!这边走!”梅殷的副将周德兴从巷子里钻出来,头盔歪在一边,甲胄上全是血,“末将带了三百人,能护您冲出去!”

周德兴身后跟着个小个子将领,是吴良,脸上沾着灰,手里的长矛还在滴血。“周将军说您肯定会从这条密道走,末将已经清过了,没伏兵!”

朱允炆盯着周德兴,突然想起三天前梅殷临死前的眼神——那时梅殷被按在地上,脖子上架着刀,却直勾勾地看着周德兴,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他心里一沉:“你怎么知道朕会走密道?”

周德兴的脸色僵了僵,吴良抢先道:“是方大人猜的!他说您素来谨慎,肯定留了后路!”

喊杀声越来越近,已经能听见朱允熥的人在沿街踹门。黄子澄拽着朱允炆往巷子里推:“殿下别犹豫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巷子窄得只能容两人并排走,两侧的墙高得看不见顶,墙头上时不时有瓦片被震落,砸在地上粉碎。吴良在前头开路,长矛左右挥舞,挑落几个从墙头翻下来的兵卒——看甲胄,竟是朱允炆自己的亲兵,想来是慌不择路,想从这里逃出去。

“这些人……”朱允炆的声音发颤。

“都是乱兵!”周德兴从背后抽出刀,一刀劈翻个扑过来的亲兵,“殿下放心,末将替您挡着!”

刀光映在周德兴脸上,朱允炆突然发现他耳后有块月牙形的疤——去年梅殷在长沙办宴席,周德兴喝醉了脱了上衣,他见过这块疤,当时梅殷还笑着说:“这是当年跟着朱允熥殿下打漠北时,被流矢划的。”

朱允炆猛地停住脚:“你是朱允熥的人?”

周德兴的刀顿在半空,那亲兵趁机扑过来,吴良眼疾手快,一矛刺穿了亲兵的胸膛。“殿下误会了!”吴良急道,“周将军是……”

“闭嘴!”周德兴低喝一声,突然单膝跪地,刀扔在地上,“末将确是朱允熥殿下的人,但末将从未想过害您!”

朱允炆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墙上:“梅殷是不是你杀的?”

周德兴的头垂得更低:“是。但梅将军确实与朱棣有密信往来,末将是奉朱允熥殿下令,清理内奸。”

“内奸?”朱允炆笑了,笑声在巷子里撞来撞去,像碎玻璃,“朕看你们才是内奸!黄子澄,给朕杀了他!”

可身后空无一人。朱允炆回头,巷口已经被浓烟堵住,黄子澄的官袍一角从烟里飘出来,随即被火舌卷走。

“方大人让末将给您带句话。”周德兴抬头,眼里没了刚才的恭敬,“他说,长沙守不住了,让您往云南去,沐春将军会接应您。”

“方孝孺也反了?”朱允炆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扶着墙,指尖抠进砖缝里,“朕待你们不薄,为何……”

“不是反。”吴良突然开口,声音闷闷的,“是朱允熥的人太多了,咱们守不住。方大人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巷子那头传来一阵马蹄声,朱文正带着十几个骑兵冲了过来,马鞍上挂着血淋淋的人头。“周德兴!办妥了没有?朱允熥殿下让我来催!”

周德兴站起来,拍了拍朱允炆的肩膀:“殿下,走吧。再不走,朱文正这疯子可不管您是谁。”

朱允炆看着朱文正马鞍上的人头——是他的侍卫统领,昨天还跟着他巡查城防。他突然想起朱元璋还在时,常说朱文正是块打仗的料,就是性子太野,当年打洪都,为了逼降守将,活活烧死了人家全家。

“往哪走?”朱允炆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密道在那头的酒坊里。”吴良指了指巷子深处,“通城外的乱葬岗,朱棣的水师暂时打不到那边。”

朱文正已经到了跟前,勒住马,马蹄溅起的泥点子打在朱允炆的龙袍上。“伪帝,还挺能躲。”他咧嘴笑,露出两排黄牙,“朱允熥殿下说了,您要是肯自缚请降,还能留条全尸。”

“你敢!”朱允炆抓起地上的刀,却被周德兴按住了手。

“别冲动。”周德兴低声道,“朱文正带的是火铳营,硬拼就是死。”

果然,朱文正身后的骑兵都端着火铳,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巷子里。朱允炆的手垂了下来,刀“当啷”掉在地上。

“走!”周德兴拽着他往巷尾跑,吴良跟在后面,时不时回头看。

朱文正没追,只是在后面笑:“跑吧!跑到天涯海角,朱允熥殿下也能把你揪出来!”

酒坊的门虚掩着,推开门,一股酒糟味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地上躺着十几个酒坊伙计的尸体,都是被一刀割喉,血流了满地,在门槛边积成个小水洼。

“密道在酒窖里。”吴良推开地窖的门,一股寒气涌出来,带着泥土的腥气。

朱允炆往下走,木梯吱呀作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上。他想起去年在这里登基时,方孝孺站在身边,说“陛下仁德,当为天下苍生计”,那时酒坊的伙计还来献过新酿的酒,笑盈盈地说“祝您万寿无疆”。

地窖尽头有个洞口,仅容一人爬行。周德兴先钻了进去,吴良在后面推朱允炆:“快!朱文正的人说不定已经到酒坊了!”

洞里又黑又窄,爬了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爆炸声——是火铳,应该是吴良在洞口放了火,拖延时间。朱允炆的膝盖被石头磨破了,血渗出来,染红了龙袍的裤腿,他却感觉不到疼。

爬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透进微光。周德兴先钻了出去,回头伸手拉他。

外面是乱葬岗,密密麻麻的坟头歪歪扭扭,插着的木牌被风吹得吱呀响。远处的长沙城火光冲天,朱棣的战船还在往城里放炮,每一声响,都震得坟头的土簌簌往下掉。

“往南走,三天能到衡州,那里有梅殷的旧部,会给您备马。”周德兴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里是干粮和银子,到了云南,找沐春将军,报‘清风’二字,他就懂了。”

朱允炆接过布包,沉甸甸的。“朱允熥……他会放过沐春吗?”

周德兴没说话,只是指了指南方。“快走吧,天亮前要走出这片岗子,不然容易撞见巡逻兵。”

朱允炆转身要走,又被周德兴叫住。“殿下,”周德兴的声音有点涩,“当年在应天,您给末将的那壶‘醉流霞’,末将一直没舍得喝。”

朱允炆愣了愣。那是三年前,他还是皇长孙,周德兴跟着梅殷来见他,他看周德兴眼熟,想起是当年跟着朱允熥打漠北的校尉,随口赏了壶酒。

“那酒……”朱允炆想说点什么,却被周德兴打断了。

“走吧。”周德兴转过身,“末将得回去了,不然朱文正该起疑了。”

朱允炆看着他钻进密道,洞口被杂草掩住,像从未有人来过。乱葬岗的风卷着纸钱,打在他的脸上,凉飕飕的。他往南走,每一步都踩在松软的土上,像是踩在无数冤魂的身上。

远处,长沙城的火光越来越亮,隐约能听见哭喊声、厮杀声,还有炮铳的轰鸣。朱允炆回头望了一眼,突然想起朱元璋临终前,把他和朱允熥叫到床前,手里攥着个密匣,说“这天下,终究是你们的”。那时他以为朱元璋说的是他,现在才明白,或许从一开始,就没什么“终究”。

风里飘来一阵硝烟味,混着酒香——是酒坊的火还在烧。朱允炆加快了脚步,龙袍的下摆被荆棘勾住,他没回头,硬生生扯断了,拖着半截袍子,消失在乱葬岗的深处。

而长沙城里,朱允熥正站在东门楼上,看着周德兴从密道钻出来。“人送走了?”

“是。”周德兴单膝跪地,“按殿下的意思,指了去云南的路。”

朱允熥手里把玩着朱允炆掉在巷子里的刀,刀鞘上的龙纹被烟火熏得发黑。“沐春那老狐狸,心里打着什么算盘,谁也说不清。”他突然笑了,“让朱允炆去搅一搅也好,省得他在云南太清闲。”

朱文正带着人上来了,手里提着个血淋淋的东西,是方孝孺的人头。“殿下,方孝孺死到临头还嘴硬,说您是‘乱臣贼子’。”

朱允熥没看那人头,只是望着城外的湘江——朱棣的水师已经停火了,战船在江面上列成一排,像蛰伏的巨兽。“朱棣那边有动静吗?”

“没。”周德兴道,“派去的人说,他们就在船上喝酒,像是在看戏。”

“看戏?”朱允熥把刀扔给朱文正,“告诉朱棣,长沙城他要的那批硫磺,在西仓库,让他自己派人来搬。”

朱文正愣了愣:“就这么给了?那可是咱们好不容易从南洋换来的。”

“不然呢?”朱允熥靠在垛口上,望着江面上的月光,“让他在这儿耗着,咱们怎么去追朱允炆?”

月光洒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周德兴看着他的侧脸,突然想起当年打漠北,朱允熥也是这样,在帐篷里对着地图笑,说“伯颜帖木儿以为咱们会直攻中军,其实咱们绕去烧他的粮草”。

那时他觉得这位殿下太狠,现在才懂,狠,或许是坐上那个位置,必须有的东西。

城楼下传来康茂才的声音,他带着人正在清点俘虏,时不时有惨叫声传来——是朱允炆的旧部,不肯投降的,都在被清剿。朱允熥没回头,只是轻轻说了句:“别杀太干净,留几个活口,让他们去云南给朱允炆报信,就说……朕很快就来。”

风从江面吹过来,带着水汽和硝烟的味道,吹得城楼上的“洪武续”龙旗哗哗作响。远处的乱葬岗,已经被夜色完全吞没,朱允炆的身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再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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