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宁城的护城河结着薄冰,晨光洒在冰面,映得城头的旗帜泛着冷光。朱允炆的粮库就藏在南城的瓮城里,由吴良带着三百亲兵把守,城墙垛口后,士兵们正往箭壶里填装火箭,箭杆上的火硝在风中微微发颤。
“将军,朱允熥的人在城外扎营了,看旗号,周德兴带的先锋营已经到了东门。”一名斥候单膝跪在吴良面前,甲胄上还沾着霜,“他们拉了十辆投石车,看那样子,是想砸开瓮城。”
吴良往嘴里塞了块冻硬的麦饼,饼渣掉在胸前的护心镜上:“让弟兄们把油桶搬上城楼,等他们靠近了就往下扔。去年打武昌,周德兴就吃够了这招的亏,他未必敢硬闯。”
话音刚落,东门方向突然传来一阵轰鸣,投石车投出的石弹砸在瓮城墙上,砖石飞溅,惊得城头上的鸽子扑棱棱飞起。吴良猛地站起身,往东门望去,只见周德兴的先锋营阵里,一个络腮胡将领正挥着长刀指挥士兵调整投石车角度——那是胡大海,去年跟着周德兴在鄱阳湖立过功的悍将。
“狗娘养的,还真敢来!”吴良抹了把脸,将腰间的短刀拔出来,“告诉吴祯,让他把西城门的人调一半过来,守住粮库要紧!”
吴祯是吴良的弟弟,此刻正在西城防炮,闻言立刻点了五十名士兵,提着长矛往瓮城跑。士兵们踩着结冰的台阶往上冲,不少人脚下打滑,摔得甲胄叮当响,可没人敢停,谁都知道这粮库对建文军意味着什么——朱允炆从济南撤回的大军,全指着这里的粮草过冬。
城外的投石车还在轰鸣,石弹砸在城墙上,震得人耳膜发疼。胡大海的声音隔着护城河传过来,粗得像磨盘:“吴良!识相的就开门投降!朱将军说了,降者免死,还能分到过冬的棉衣!”
吴良往城下啐了口唾沫:“放你娘的屁!老子跟着朱允炆殿下守济南的时候,你还在鄱阳湖里喂鱼呢!”他转身对身后的士兵吼,“把火折子都点上!等他们架云梯,就给老子往下扔油桶!”
士兵们手忙脚乱地点火折子,城头上顿时亮起一片小小的火光,映着他们冻得通红的脸。吴良看着身边一个满脸稚气的小兵,那孩子最多十五岁,手抖得连火折子都快捏不住了:“怕啥?去年老子守镇江,比这凶险十倍!”
小兵咬着牙点头,可声音还是发颤:“将……将军,听说朱允熥的人带了火油?”
吴良心里一沉。火油比他们的菜油厉害多了,一旦烧起来,瓮城那木头结构的粮库根本挡不住。他刚想下令让士兵们多备些沙土,突然看见周德兴的阵里推出了几架云梯,胡大海正提着刀往云梯下站,看那样子是要亲自带队攻城。
“来了!准备——”吴良的话还没说完,城下突然飞来一片箭雨,箭杆上裹着麻布,显然浸过油,箭头带着火星,“不好!是火箭!”
城头上顿时乱了起来,士兵们忙着用盾牌挡箭,可火箭还是落在了城楼的茅草顶上,瞬间燃起小火苗。吴良一脚踹翻身边的水桶,冰水泼在火苗上,嗤地冒起白烟:“快泼水!别让火起来!”
就在这时,周德兴的投石车突然换了弹丸——不再是石弹,而是裹着油布的陶罐,砸在瓮城墙上炸开,里面的火油溅得到处都是。胡大海趁机大吼一声,提着刀率先爬上云梯:“弟兄们上!拿下粮库,每人赏十两银子!”
“扔油桶!”吴良嘶吼着,亲手抱起一个油桶往城下砸。油桶在云梯旁炸开,火油溅了胡大海一身,吴良立刻扔出火折子,城下顿时燃起一片火海,胡大海惨叫着从云梯上摔下去,身上的火在冰面上滚了好几圈才熄灭,半边脸都烧糊了。
可朱允熥的士兵像疯了一样往上冲,前面的人掉进火里,后面的人踩着尸体继续爬。吴祯带着人从西城赶来,刚上城楼就被一支流箭射穿了胳膊,他咬着牙拔下箭,用布条勒住伤口:“哥!他们人太多了!”
吴良回头看了眼瓮城里的粮库,那里堆着小山似的麦谷和成桶的盐巴,还有朱允炆特意从长沙调来的腊肉——那是给士兵们过冬的硬菜。他突然往城下扔了个火把,火把落在火油浸过的地面,火墙瞬间高了三尺:“吴祯,你带一半人从密道走,把腊肉运出去!能运多少是多少!”
“哥!那你呢?”吴祯急了,血顺着胳膊往下滴。
“老子守着!”吴良往嘴里灌了口烈酒,酒液顺着嘴角流进脖子,“告诉朱允炆殿下,老子没给他丢人!”
吴祯咬着牙,带着士兵往粮库后的密道跑。吴良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笑了——那密道还是去年修的,本来是怕鞑靼人偷袭,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他转身时,一支火箭正好射中他的肩膀,箭头带着火,烧穿了甲胄,疼得他眼前发黑。
“将军!”小兵扑过来想给他拔箭,被他一把推开。
城下的火墙渐渐矮了下去,朱允熥的士兵已经冲到了瓮城门下,正用撞木撞门。周德兴的声音在城外响起,带着得意:“吴良!别撑了!你的粮库保不住了!”
吴良从箭壶里抽出最后一支火箭,搭在弓上,瞄准了撞门的士兵。他知道,等门被撞开,他就点燃粮库——朱允炆说过,粮库绝不能落入朱允熥手里。
就在这时,撞木突然停了,城外传来一阵惊呼。吴良往城下看,只见朱允熥的阵里乱了起来,一个骑着黑马的将领正挥刀砍杀,身后跟着一队骑兵,旗帜上绣着“丁”字——是丁德兴!他不是在守德州吗?怎么来了?
“是丁将军!”小兵兴奋地大喊,“丁将军来救我们了!”
吴良却心里一沉。丁德兴驻守德州,他来这里,说明德州可能已经……他不敢想下去,只看着丁德兴的骑兵像切菜一样冲进朱允熥的阵里,周德兴的人顿时乱了阵脚。
可就在这时,朱允熥的中军里突然升起一支信号箭,拖着红色的烟。吴良心里咯噔一下——那是放火的信号!他猛地回头看粮库,只见一个朱允熥的士兵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粮库的屋顶,正往茅草上扔火折子!
“狗东西!”吴良嘶吼着,一箭射穿了那士兵的喉咙。可已经晚了,火借着风势,瞬间舔舐了整个粮库屋顶。他看着火光里滚落的麦谷,那些本来能让士兵们过冬的粮食,现在正变成焦炭。
“将军!撤吧!”小兵拉着他的胳膊,城门口已经被丁德兴的人打开,朱允熥的士兵正在撤退。
吴良站在城头上,看着燃烧的粮库,突然觉得肩膀不疼了。火光照在他脸上,映得他眼睛通红。他想起朱允炆离开济南时说的话:“吴良,济宁的粮库,比我的命还重要。”
现在,粮库没了。
丁德兴的骑兵冲进城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吴良站在燃烧的粮库前,手里还握着弓,肩膀上的箭还在冒烟,像一尊被烧红的铁人。
“吴良!走了!”丁德兴在马上喊,他的甲胄上沾着血,显然刚经历一场恶战。
吴良没动,只是看着粮库里噼啪作响的火焰,那些成桶的盐巴炸开,发出爆裂声,像在嘲笑他。
“朱允熥放的火!”丁德兴跳下马,走到他身边,“他早就计划好了,就算攻不下来,也要烧掉粮库!”
吴良突然笑了,笑声在火声里显得格外刺耳:“烧得好……烧得好啊……”
丁德兴没明白他在说什么,只看到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溅在结冰的城砖上,像一朵绽开的红梅。
“将军!”小兵惊呼着扶住他,吴良的身体软得像没了骨头。
丁德兴伸手探他的鼻息,脸色瞬间沉了下去:“还有气!快抬走!”
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把吴良抬上担架,丁德兴最后看了眼燃烧的粮库,火光中,他仿佛看到朱允熥站在城外的高地上,正冷冷地望着这里——那眼神,和当年在鄱阳湖时一模一样,狠得像淬了毒。
吴良被抬出济宁城时,意识已经模糊了。他好像看到吴祯带着腊肉从密道出来,正往济南跑;又好像看到朱允炆站在济南城头,正往这边望。他想喊,说粮库没了,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火还在烧,烧光了麦谷,烧熔了盐巴,也烧断了建文军最后一根过冬的稻草。济宁城的天空被染得通红,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朱允炆撤退的路上。
朱允熥在城外扎营,听着粮库燃烧的噼啪声,端起酒碗敬了敬济宁城的方向。周德兴走进来,脸上缠着绷带,半边脸还肿着:“殿下,粮库烧干净了,吴良……可能没了。”
朱允熥没说话,只是把酒碗里的酒泼在地上。酒液在冰面上迅速结冰,像一块破碎的镜子。
“德州那边,丁德兴的人都撤出来了?”他突然问。
“撤出来了,康茂才带着人断后,听说……损失不小。”周德兴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朱允熥点点头,又给自己倒了碗酒:“告诉康茂才,让他去徐州休整,过几天,咱们去取济南。”
周德兴愣了愣:“济南有铁铉守着,不好打吧?”
“粮库没了,朱允炆在济南撑不了多久。”朱允熥望着济宁城的火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没有粮,铁打的人也得散。”
火光里,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条蛰伏的蛇。远处,吴良被抬往济南的路上,担架晃悠着,他怀里的那支没射出去的火箭,箭杆上的火硝已经被血浸透,再也点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