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秋来得烈,枯黄的草原被狂风卷着,像翻滚的金浪。朱允熥伏在马背上,嘴里叼着根枯草,看着远处克鲁伦河沿岸的蒙古包群。那些圆顶帐篷像散落的蘑菇,在夕阳下泛着暖黄的光,谁能想到里面藏着数万弯刀和铁骑?
“殿下,傅将军又派人来催了,让咱们别靠太近。”常茂勒住马缰,吐掉嘴里的寒气。他的铁甲上结着白霜,三天前那场雪还没化透,马蹄踩在地上咯吱作响。
朱允熥嗤笑一声,吐出枯草:“他就是老糊涂了。伯颜帖木儿那厮以为咱们还在五十里外扎营,这时候突袭,正好一锅端。”他拍了拍坐骑的脖颈,这匹来自西域的良驹通人性,竟似听懂了主人的话,打了个响鼻。
常茂看着远处的蒙古包,眉头紧锁:“可傅将军说,那片林子不对劲,怕有埋伏。”
“埋伏?”朱允熥拔出腰间的弯刀,刀身在残阳下闪着冷光,“就凭他那点人?我查过了,伯颜帖木儿的主力去东边抢察哈尔部的牲畜了,营里最多留五千老弱。咱们带了三万骑兵,踩都能把他们踩死。”
他调转马头,对着身后的骑兵们扬声道:“弟兄们,还记得出发前的誓言吗?今天就拿伯颜帖木儿的脑袋祭旗,让这些鞑子知道,大明的铁骑不是好惹的!”
“杀!杀!杀!”三万骑兵的呐喊震得草原都在抖,惊起一群黄羊,箭似的窜向远方。
常茂还想说什么,朱允熥已经策马冲了出去,银甲在暮色中像一道闪电。他咬咬牙,只能拔出长枪跟上:“左翼跟我来!右翼保护殿下!”
蒙古包群里的炊烟刚升起,就被马蹄声碾碎了。朱允熥一马当先,弯刀劈断营门的木杆,冲进最大的那顶帐篷。里面正在煮肉的老阿妈吓得瘫在地上,锅里的肉汤溅出来,烫得她尖叫。
“伯颜帖木儿在哪?”朱允熥用刀指着她,声音因疾驰而沙哑。
老阿妈只会说蒙古话,哆哆嗦嗦地比划着,指向西边的帐篷。朱允熥一脚踹开帐篷门,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墙上挂着幅狼皮,獠牙狰狞。
“妈的,跑了!”他骂了一声,刚要转身,就听见外面传来厮杀声。常茂的怒吼穿透混乱:“殿下小心!是诈败!”
朱允熥冲出帐篷,只见原本散乱的蒙古骑兵突然结成了圆阵,弯刀反射着月光,像圈锋利的铁环。那些“老弱”根本是精挑细选的死士,脸上涂着红漆,悍不畏死地扑上来。
“中计了!”朱允熥心里一沉,这才明白傅友德的担忧不是多余的。他看向西边的林子,果然有黑影在晃动,怕是伏兵要出来了。
“收缩阵型!”他扯着嗓子喊,“往河边撤!那里视野开阔,不容易被包围!”
可已经晚了。林子深处传来号角声,数不清的蒙古骑兵冲了出来,手里的套马索像毒蛇似的甩向明军战马。有个骑兵的马被绊倒,人刚滚下来,就被乱刀砍成了肉泥。
“保护殿下!”常茂杀红了眼,长枪舞得像风车,每一枪都挑穿一个蒙古兵的喉咙。他的坐骑被流矢射中,轰然倒地,他干脆弃了马,踩着尸体继续拼杀。
朱允熥的弯刀砍卷了刃,胳膊上也挨了一刀,血顺着甲缝往下滴。他看着身边的骑兵一个个倒下,心里又悔又怒——悔自己不听傅友德的劝,怒伯颜帖木儿这老狐狸的狡诈。
“往东南突围!”他嘶吼着,那里的蒙古兵似乎少些,“常茂,跟我走!”
常茂从一个蒙古兵手里夺过弯刀,劈开一条血路冲过来:“殿下先走!末将断后!”他回身对着亲卫们喊,“把殿下送出去,我常茂赏你们百两黄金!”
亲卫们疯了似的围成圈,将朱允熥护在中间。朱允熥看着常茂浑身是血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他想留下来,可常茂已经开始往反方向冲杀,故意吸引蒙古兵的注意力。
“走!”朱允熥一狠心,策马冲出包围圈。身后的厮杀声越来越远,他回头望去,只见常茂像尊血人,被蒙古兵围在中间,却依旧没倒下。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朱允熥才勒住马。身边只剩下不到五百骑兵,个个带伤,甲胄上的血冻成了冰。克鲁伦河在不远处流淌,河水泛着青黑,像是凝固的血。
“殿下,咱们得找傅将军汇合。”一个亲兵捂着流血的胳膊,声音发颤。
朱允熥望着来时的方向,嘴唇咬出了血。他知道,这次是自己的错,若不是他贪功冒进,也不会折损这么多弟兄。可一想到常茂还在包围圈里,他又红了眼:“不行,得回去救他们!”
“殿下!”亲兵急了,“咱们这点人回去就是送死!傅将军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带大军来的!”
正争着,远处传来马蹄声。朱允熥握紧弯刀,以为是追兵,却见来的是傅友德的旗号。老将军骑着马,脸色铁青,看见朱允熥,气得差点从马上栽下来。
“你还知道活着!”傅友德的声音像淬了冰,“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漠北的鞑子最会用诈败计,你偏不听!三万骑兵,现在就剩这么点,你对得起那些死去的弟兄吗?”
朱允熥低下头,胳膊上的伤口疼得钻心,却比不上心里的愧疚:“傅将军,常茂还在里面,救救他......”
“救?怎么救?”傅友德指着远处的烟尘,“伯颜帖木儿的主力回来了,足有五万!咱们现在冲上去,就是全军覆没!”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传令下去,往东撤,跟山西都司的援军汇合。常茂......只能听天由命了。”
朱允熥猛地抬头,眼里全是血丝:“我不撤!他是为了救我才留下的,我不能丢下他!”
“你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傅友德怒极反笑,“你是主将,不是逞英雄的匹夫!你要是死了,谁给死去的弟兄报仇?谁向陛下复命?”
就在这时,一个骑兵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手里举着个血淋淋的东西:“将军!殿下!是常将军的令牌!”
朱允熥抢过令牌,那是块刻着“常”字的铁牌,上面还沾着脑浆。他的手开始发抖,难道常茂已经......
“后面!后面有动静!”了望的士兵突然喊。
众人回头,只见远处的地平线上,一队人马正冲过来。为首的那人身形魁梧,手里挥舞着一杆长枪,不是常茂是谁?他身后跟着不到千人的残兵,个个带伤,却依旧挺着腰杆。
“是常将军!他没死!”有人喊了起来。
朱允熥的眼眶一下子热了,翻身下马,朝着那队人马跑去。常茂看见他,咧嘴笑了,刚想说什么,却“噗通”一声栽倒在地,原来他背上插着三支箭,全靠一股硬气撑着。
“快叫军医!”朱允熥抱起常茂,手忙脚乱地想拔箭,却被傅友德拦住。
“别乱动,箭头有倒钩。”傅友德的声音缓和了些,“看来伯颜帖木儿也没讨到好,常茂这小子,倒是像他爹。”
军医赶来时,常茂已经昏迷了。朱允熥守在旁边,看着军医小心翼翼地拔箭,血染红了一大片草地。他忽然对傅友德说:“将军,是我错了。”
傅友德没看他,望着远处的草原:“错了就得改。漠北不是南京的演武场,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埋着死人。你要学的,不是你外祖父常遇春的勇,是徐达的稳。”
朱允熥没说话,只是握紧了拳头。他知道,这次的教训太痛了。
三日后,常茂醒了过来。他刚能说话,就拉着朱允熥说:“殿下,伯颜帖木儿跑了,不过他的儿子被我砍了,首级在马背上呢。”
朱允熥看着他苍白的脸,心里五味杂陈:“你先养好伤,报仇的事不急。”
“怎么能不急?”常茂急了,“那老狐狸肯定去搬救兵了,咱们得趁他没回来,端了他的老巢!”
傅友德恰好在帐外听见,掀帘进来:“常茂说得对。伯颜帖木儿损失惨重,肯定去投靠西边的阿鲁台了。咱们得在他们汇合前打一仗,不然等阿鲁台的人来了,更难办。”
朱允熥看着傅友德,眼神里带着询问。老将军难得露出点笑意:“这次听你的。不过得按我的法子来。”
七日后,克鲁伦河下游的峡谷里,朱允熥亲率五千骑兵作诱饵,故意装作溃败,将伯颜帖木儿的残部引进峡谷。傅友德则带着主力埋伏在两侧的山坡上,手里握着新造的神机铳。
当伯颜帖木儿的骑兵冲进峡谷时,傅友德一声令下,山坡上滚下巨石,堵住了前后的出口。神机铳的轰鸣声震耳欲聋,铅弹像雨点似的落下,蒙古兵成片地倒下。
朱允熥勒马回身,弯刀直指伯颜帖木儿:“老贼,拿命来!”
伯颜帖木儿红着眼,挥刀冲上来:“黄口小儿,我要你的命!”
两匹战马交错,弯刀碰撞出火星。朱允熥年轻力壮,可伯颜帖木儿经验老道,一刀劈在他的护心镜上,震得他手臂发麻。他趁机侧身,弯刀从伯颜帖木儿的腋下划过,带出一串血珠。
“啊!”伯颜帖木儿惨叫一声,回身又是一刀。朱允熥没躲,硬生生受了这刀,却也将自己的刀送进了伯颜帖木儿的胸膛。
老鞑子瞪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死了。朱允熥拔出刀,鲜血喷了他一脸,热得烫人。
“伯颜帖木儿死了!”有人喊了起来。
蒙古兵见状,顿时溃散。傅友德率军追杀,一直追到天黑才收兵。峡谷里堆满了尸体,克鲁伦河的水都被染红了。
朱允熥站在伯颜帖木儿的尸体旁,脸上的血还没擦。傅友德走过来,递给她一块布:“擦了吧,血腥味重。”
他接过布,刚擦了两下,就听见远处传来号角声。傅友德脸色一变:“不好,是阿鲁台的人!撤!”
大军连夜东撤,直到脱离险境,才敢扎营。清点人数时,朱允熥的心又沉了下去——这次虽然赢了,却损失了三千骑兵,比傅友德预计的多了一倍。
“报——”亲兵冲进大帐,手里拿着南京来的急报。
朱允熥接过一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上面是朱元璋的亲笔:“闻尔斩伯颜帖木儿,甚慰。然折损三千精锐,勇而无谋,何以为帅?速带残部回京,傅友德暂掌兵权。”
常茂凑过来看了,气得拍桌子:“陛下这是啥意思?咱们赢了啊!折损点人不是常事吗?”
傅友德叹了口气:“陛下是恨铁不成钢啊。他要的不是一场胜利,是能守得住的胜利。”
朱允熥捏着那份圣旨,指节发白。他知道,这次回京,怕是没好果子吃了。可他不后悔,至少他为死去的弟兄报了仇,至少他证明了自己不是只会在南京城里锦衣玉食的皇长孙。
漠北的风还在刮,带着血腥味和硝烟味。朱允熥望着南方,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他要让朱元璋知道,他朱允熥不仅有勇,更有谋。
常茂看着他的背影,小声对傅友德说:“将军,殿下这次是真长大了。”
傅友德摇摇头,望着天边的残月:“长大?在这漠北,长大的代价太大了。”他转身吩咐亲兵,“给南京回奏,就说朱允熥染了风寒,需静养,暂缓回京。”
亲兵愣了:“可陛下的意思是......”
“陛下要的是个能担事的继承人,不是个受了委屈就哭鼻子的孩子。”傅友德望着朱允熥的帐篷,“让他再想想吧,想明白了,再回去。”
帐篷里,朱允熥把伯颜帖木儿的首级装进木匣,外面裹上锦缎。他知道,这颗头颅是他唯一的功绩,可背后那三千骑兵的性命,像块石头压在他心上。
他忽然想起朱允炆,那个在长沙推行仁政的兄长。若是换了他,会怎么做?会不会像傅友德说的那样,稳中求胜?
可转念一想,他又笑了。朱允炆懂什么?在这弱肉强食的漠北,仁政是换不来和平的,只有刀和血,才能让鞑子臣服。
只是,朱元璋那句“勇而无谋”,像根刺扎在他心里,怎么也拔不掉。
十日后,朱允熥带着伯颜帖木儿的首级,踏上了回京的路。常茂的伤还没好,只能躺在马车里。傅友德送他们到边境,临别时塞给朱允熥一本书:“这是徐达将军的兵法心得,你好好看看。记住,真正的帅才,不是杀敌最多的,是让弟兄们活下来最多的。”
朱允熥接过书,封皮都磨破了,里面的字迹却苍劲有力。他对着傅友德深深一揖:“多谢将军。”
老将军摆摆手,转身回了军营。他知道,这孩子的路还长,漠北的风,只是给他上了第一课。
回京的路上,朱允熥常常翻看那本兵法。看到“穷寇莫追”四个字时,他总会想起那次惨败,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他开始明白,勇不是匹夫之勇,谋也不是小聪明,是能看透人心,算透得失的智慧。
只是,这份明白来得太晚,代价也太大了。三千骑兵的性命,成了他心头永远的疤。
南京城的城门越来越近,朱允熥握紧了怀里的首级木匣。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可他知道,这次漠北之行,让他彻底变了。那个冲动好胜的皇长孙死在了克鲁伦河畔,活下来的,是一个见过血,也流过泪的战士。
只是,朱元璋会看到他的改变吗?朱允熥心里没底。他只知道,无论等待他的是斥责还是惩罚,他都得扛着,因为他是常遇春的外孙,是大明的皇长孙,更是那三千亡魂的将军。
马车驶进南京城时,百姓们夹道欢迎,手里举着“大明威武”的牌子。朱允熥掀开帘子,看着那些笑脸,忽然觉得眼睛发涩。他们只看到了胜利的荣光,谁又知道这荣光背后,埋着多少白骨?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这东宫之位,这天下江山,从来都不是靠喊口号得来的。他必须变得更强,强到能护住身边的每一个人,强到能让朱元璋真正认可。
而这条路,才刚刚开始。